【辘轳说太累了。蓟京的春梦和着落拓的酣意，夷然立在连阁承宫的画栋一畔，嫔御与帝姬置换上轻薄、崔璨的衣裳，袂角撕来晚霞的裂帛，银钏又是飞陛晴瞩。满京华的才子都陷进武陵春的窠臼中，要沾酒成诗，继而死于安乐。娇嫩的轮蹄便是从这样的琅嬅福地中沦为征蓬，西行到函谷关时，尚能窥见绝涧、三崤的零星春意，但再向西后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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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河谷的三月仍在飘雪，玉屑霜子游行虚碧，篷盖积一层薄薄的冰花，很快便融成莹澈的水。我意趣抖擞，玉骢缓步怠行。因不舍得在驿站更迭骐骥，只好伙同这朋伴辗转，肇始生死疲劳的最后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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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臣将香山视作不能逾越的一峰半壑，那是因为眼界太浅，游目骋怀不过名陷饕鬄的妄诞与攀附，又何来吞吐荒原的慨然之气。临行前，我与冯神威推杯换盏，攫取他超脱畦界、阔然旷达的平生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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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惯熏马肠的怪异口感，撇了撇嘴，闷口天山好酒】同京畿诸公相比，我是最难羁的一位。有时也觉得这是好事，毕竟在丹楹阳榭里，被誉以落落超象、不随同波的特立独行，已是很难得的褒奖。可是，冯神威，我如今见你，才知我过得什么苦日子，也知道你当初为何一意孤行。若并非伊犁四营涉于兵争，你是否还依旧在惠远城里放牧听笛，闲散惬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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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便已是三年。神威，迨此事归结，别再戍守廓落、恬静的边疆了【全无挥斥银黄的暴慢情态，倒似老友和酒，天高海阔地恣意一叙，一冁笑，哪有真嫉恨】我在朝客高流里太累了，看你顺心，我更心烦。回头我就向阿玛说，四营弊害颇多，先治冯将军的罪，把他押回京城，让他天天写公文。

【那些雕金篆玉、腾辉浮彩的章句，连同御赐安定门内三进三出的宅邸、燕无忌送来的十几个美婢僮仆，早在三年前就被我弃于魏阙之下。此后我仰瞻青天，不诵昊天覆焘，只一振臂，停留在织金锦鞲上的决云儿便腾搏穹霄，借它一双琥珀眼俯瞰大地，不言黄土持载，只是阔展双翅，穿过河谷边茂密的白杨林，下视生满野花的绿绒毯在草甸上铺开，人与马与牛与羊，只是漫无目的地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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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京城过什么苦日子，金樽玉脍，冶艳名姝，数不清的阿谀谄渎，要把燕阁重楼上的丝竹声都盖过，还有一重重嘹亮堂皇或不动声色的阴谋——我以为你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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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端的是马奶酒，北疆僻远穷戍，翻遍绿营都找不出一只腻胎薄瓷的璚杯玉斝，只得拿广口粗瓷碗盛着，交递间能洒湿半手。这酒初入口很酸，但大清龙兴之初不正是在关外游牧之地么，同伊犁何其相似，想来这点酸苦他堂堂荣王能受得住。一手端碗，另一手闲惬地枕在膝髁上，不意笑睇之间，竟比金门夺魁时更增几分骜倨忤物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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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意孤行的结果，就是在这晒成黑炭，【眉眼仍旧锋利沉青，但颧颊确乎是干燥而皴裂】有时骑马甫到城防巡逻，顷时稀里哗啦的暴雨就溅我一身泥点子，回头还要我亲自洗马，这算不算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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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处可学鸥鹭忘机，倘若我驻守雪山深处，自然可以学雪岭云杉枝干挺岳，永不宾服，但我身处满营、绿营、伊犁四营交错驻扎的惠远城，复杂的政治生活令人呼吸困难、皮肤瘙痒，近日四营纷争总如一团湿面，教人撒不开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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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擢制策首，命秩三品，朝臣皆以为这个浙江来的白衣浪客将要平步青云，谁知我自求了恩典遣戍伊犁，菀枯华落，须臾已三载。全因我自知骨体不媚，这条二十六块骨头拼成的钢脊折不断，也向权门拜不下去，让我写公文笔判？又无流徽彤管可以赓扬盛世，回京了仍是被褫斥的结果，落得一身颠顿憔悴，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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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似地求饶，半真半假】既已坦然消受你一个人情，我就不怕再讨一个，别让我回京了。

我好努力，感动

【帝王的政/治瞻瞩受过仙人点化，所以淩跨苍生、超脱万物。百万举子，多少蹉跎三年又三年，仍旧越不过乡试的龙门关隘。神威这等峻举横迈、义炳贞观的殿魁，哪里能跋涉出天帝权衡的五指山峰，任由他搁置莫邪一剑，转而闲听鹿鸣、采菊东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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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他存心磋磨，也教我脸颊滋生干皲、嗓音也醅潦沙哑，故所谓新疆佳酿，不过土酒。喝不惯沉涩、酸腐的口味，眼见碗底尚有不辨尘埃或渣滓的碎屑，不动声色地搁置寒瓮碗盏，甚至还以指腹推远了些】你是绍武三年的龙头客，料想父亲贤明治世，自不能让你这英雄胆囊，沦为酒肉愁肠、山野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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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佯怒，藉着竹箸一点侍候的惠远亲随，厉声一喝】是你不给将军洗马刷毛？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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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釭乍裂般的愠恼如飞鞚袭驰，一发即散，又是笑嘻嘻的超迈模样】现在我相信你啦，如此小事尚且亲为，自不会劫制同僚、纳贿极侈。如你归京，我再送你二十个使唤小厮，一个为你的爱骏浇水，一个为它擦身，将你的战马也视作半个主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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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神威要隐居临邛酒庐，行止类比长松坚贞。可惜谪仙能攦脱世俗，小将军冲情彰义的秉性却不能使他幸免于难，所以左袜出世，沾着西北的连翩沙棘；右履却栖息在奇功冗从的陷阱里，欲要挣脱，欲多的藤蔓野蛮缠绕，这根叫轩冕利诱、那根叫浇薄威逼。所谓羁绊以蟠螭承楣、野鹤深笼，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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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重骈行的可能里，我或许也能关外游侠，远遁官僚砺岳绅河的叮嘱。不由抚掌一笑，叹道】好一个骨体不媚、钢脊难断，甫才的顽笑话，请你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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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心灯一闪】有件事，不知将军听没听说。我一路征逐西行，途径华山，说书人正说道论剑盛举：天下第一杨柳使一柄好刀，白骢金羁，好比虎胁插翼。只是近来他销声匿迹，不见侠客行踪。哈什围时，将军刀辟豺豹，其风如针砭、其意近无形，饶我见识太多京畿刀客，也鲜及将军水准。你与杨柳同用刀，不知能否猜一猜，他去了哪？

【荣王威势发作愈见凌戾，颔首抬眉皆是风生虎啸、烜曜非常，折身恭立的几个扈从惶恐以为要殒命今朝。手还扶在酒壶上，竟无端想起昔年恩荣宴上的一面，彼时荣王还没被恶劣的情欲浸透，还有一身幽月松风的劭邈，姑且与我谈讌投契，又不知今日权操生杀、执掌乾坤的荣王，在京中是怎样叱咤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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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德曰生，殿下是身负王命旗牌、九鼎重权的人，何苦与他们计较。【但我又不是謇謇谔谔的兰台公卿，谏诤之责加诸不到我身，不过贪图口角上一毫明快，便按下膺底的翻江倒海，笑道】当日你恫吓我，不许我误入桀贪骜诈的歧径，如今要送二十个使唤小厮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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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时锋利眉脊上便显露一道浅浅刻痕，线画冷峻的面庞顷刻就生动起来】臣明白了，【忽然改口，君臣泾渭头一回如此分明】殿下要亲手捧出一个贪嗜成性、侵帑恣饱的奸佞，然后请出尚方宝剑，一边挥泪一边亲手斩臣于马下？只是我做惯了北逐放臣，乍一做奸臣佞臣，恐怕还要学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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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喜一怒都充斥着柄政者的诡谲悍鸷，既要在人间搭台设小梨园，无妨我亦涂脂抹粉，嘲嘲诮诮地陪演这一出倡俳之戏。冯神威从一个落拓不羁的浪客，一跃成为午门外金榜题名的天子门生，转眼又自弃前程挑了一蜗角龟缩，不爱财，不爱色，不想名垂竹帛，更不贪恋权力——这是最可怕的。所以有朝一日，荣王说不准真会演一出《挥泪斩马谡》，仰首灌了口酒，但我要演的是《捉放曹》，我扮陈宫可要中途易辙一去不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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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毕后话，悬于唇边的酒碗一滞，又慢慢放下，面上笑意不减】少年子弟江湖老，干的既是刀尖舔血的勾当，指不定今日杀了人，明日便让仇家给杀了。天下第一又如何，血肉之躯又不是铜墙铁壁，何况江湖上浪得虚名的匹夫颇多，依我看，他怕是早已横尸荒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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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刀也算不上名器，不过旧剑改铸，你若喜欢，送你就是。【不动声色心底却在狂喊，送是不可能送的！话锋一转，将快被捅破的窗纸重新粘合】虽有旧言，急贤甚于饥渴，用人速于顺流，笼络握笔申楮的文臣、参赞军务的武弁倒还有道理可讲，一个江湖人士竟引得荣王如此兴趣？

【横绝草莽与衙府的气息一滞，见他回护调停，不由心畅神舒地捧起酒碗，而后又后知后觉地放下。明峻的招子斜睐望他，只道】原来冯神威这样殚护下僚，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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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酸酒、夜光杯，只是缺几声风声鹤唳的鼓颦。倘使苕发颖竖的转世者居此间，望向嵴漠迢邈，未必不能撰一作《雁门太守行》，遑论甲光斗冲的将军亦寓形宇内，足够临摹】你若想做贪腐的佞臣，也有先天之足。惠远距京城僻远，任你窖埋铜陵、府擅玉河，迨我那些风宪衙门的同僚自京城赶至，你早已偷换日月，将宝贝尽藏去某个不知名的山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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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逗他，只慢条斯理地活剥开汁水剔透的绿葡萄粒，懒散地安抚道】好啦，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倒是冯将军，随意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心寒么？那日礼闱宴上，我挨个审探举子的眼睛，或有意超脱的高慢、或有祈恩遇的谄媚，惟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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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手上动作缓滞，似笑非笑地抬起招子，也洞察着他的眼睛】只有你，冯神威。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行神高迈，轻淡黄金。那时你说是寒门转蓬一游子，可我遣人查过你，冯家虽非高门大榭的巨贵之家，但也应当是铸颜山楹，隽才高槛的名门之后。所以，告诉我，你的气概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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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掷诘问，又将句读收束。葡萄汁肉在牙齿中被碾磨，然后殆尽】好甜的葡萄！只可惜我要以身为圭臬，不能假公济私。否则必得无偿借来你最迅疾的战马，运个千斤、百斤，拿去给我的福晋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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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眄风如秋风一扫，祗应者已递来狐裘。临行前，我对他说】我不要你的刀，还要给你一个承诺：江湖刀客的死活我管不了，但我必不会让你横尸陛墀上，消亡政坛中。

【帝王的政/治瞻瞩受过仙人点化，所以淩跨苍生、超脱万物。百万举子，多少蹉跎三年又三年，仍旧越不过乡试的龙门关隘。神威这等峻举横迈、义炳贞观的殿魁，哪里能跋涉出天帝权衡的五指山峰，任由他搁置莫邪一剑，转而闲听鹿鸣、采菊东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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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他存心磋磨，也教我脸颊滋生干皲、嗓音也醅潦沙哑，故所谓新疆佳酿，不过土酒。喝不惯沉涩、酸腐的口味，眼见碗底尚有不辨尘埃或渣滓的碎屑，不动声色地搁置寒瓮碗盏，甚至还以指腹推远了些】你是绍武三年的龙头客，料想父亲贤明治世，自不能让你这英雄胆囊，沦为酒肉愁肠、山野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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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佯怒，藉着竹箸一点侍候的惠远亲随，厉声一喝】是你不给将军洗马刷毛？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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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釭乍裂般的愠恼如飞鞚袭驰，一发即散，并不在意两股战战的厮从，转头望他，又是笑嘻嘻的超迈模样】现在我相信你啦，如此小事尚且亲为，自不会劫制同僚、纳贿极侈。如你归京，我再送你二十个使唤小厮，一个为你的爱骏浇水，一个为它擦身，将你的战马也视作半个主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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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神威要隐居临邛酒庐，行止类比长松坚贞。可惜谪仙能攦脱世俗，小将军冲情彰义的秉性却不能使他幸免于难，所以左袜出世，沾着西北的连翩沙棘；右履却栖息在奇功冗从的陷阱里，欲要挣脱，欲多的藤蔓野蛮缠绕，这根叫轩冕利诱、那根叫浇薄威逼。所谓大夫羁绊以蟠螭承楣、野鹤深笼，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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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重骈行的可能里，我或许也能做个关外游侠，远遁官僚砺岳绅河的叮嘱，流浪至牧童村落里，寻酒垆浮瓮称斤两，偶然梦回丹墀时分，才觉不过苇舟清梦，葳蕤的花影都难相扶。见他豪情存雄若此，不由抚掌一笑，叹道】好一个骨体不媚、钢脊难断，甫才的顽笑话，请你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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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心灯一闪，侠骨碧涛里，确然有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我要捉捕的缘由，也仅因过分的相似】有件事，不知将军听没听说。我一路征逐西行，途径华山，说书人正说道论剑盛举：天下第一杨柳使一柄好刀，白骢金羁，好比虎胁插翼。只是近来他销声匿迹，不见侠客行踪。哈什围时，将军刀辟豺豹，其风如针砭、其意近无形，饶我见识太多京畿刀客，也鲜及将军水准。你与杨柳同用刀，不知能否猜一猜，他去了哪？

【这般那般的许诺，不过两排齐整的牙齿一敲，两片菲薄的嘴皮一碰，说些“等我擎旗斩将大胜归来之日，必来娶你”，或者“来日我御极登庸，自当允你一生荣宠，必不会叫你朝荣夕悴、瘗玉埋香”之流的猪话。向来轻诺人，头一回听此言只觉得脑袋一晕，面上没甚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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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借您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