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考成法”就是整顿干部队伍。从内阁到各级衙门，层层考核，以决定干部的去留、
升降和罢免。在张居正眼里，贪官不能用，渎职官员不能用，而庸官也不能用，不求有功但求
无过，这也是坏官。因为朝廷的官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庸官就挤掉了一个干事儿的人。
张居正按这样的标准整顿，加强对官吏的考核，撤并机构裁减冗员，节省朝廷的“公务员”俸
禄开支。“两京大小九卿及各属，有沉滥者裁之”，仅三个月“汰冗员二三”，就裁了六千多人回
老家。
朱东润在《张居正大传》中如此评价考成法：
居正是一个现实的政治家，他知道政务的办不通，不是机构的缺乏，所以他不主张增加
政治机构。他也知道公文政治不能打倒公文政治，所以他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增加纸
笔的浪费。他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在纸上说过了，究竟办到没有？他要在各科的账簿上切实注明。

黄仁宇讲，张居正的新政并不具有真正的革新
内容，只是将重点放在行政纪律的整肃和税法的严
格执行上。“行政纪律的整肃”就是推行对官员进
行年终评定的“考成法”；“税法的严格执行”就是
经济上实行“一条鞭法”。“一条鞭法”触动了权贵
们的既得经济利益，“考成法”则挑战了官场潜规则。
本文无意对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考成法”
作全面详尽的阐述和评价，仅举两例，看改革在中
国之艰难。
万历五年（1577）五月，慈庆、慈宁两宫要翻
修维新，这当然需要大笔的银子。按说仁圣皇太后
和慈圣皇太后的居所，花再多的钱也不能驳回。

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张居正只能上《请停止
内工疏》劝谏：
臣等再三商榷，未敢即便传行。窃惟治国之
道，节用为先，耗财之原，工作为大。然亦有不
容己者：或居处未宁，规制当备，或历岁已久，敝
壤当新，此事之不容己者也……恭惟慈庆、慈宁，
乃两宫圣母常御之所，若果规制有未备，敝壤所
当新，则臣等仰体皇上竭情尽物之孝，不待圣谕
之及，已即请旨修建矣。今查慈庆、慈宁，俱以
万历二年兴工，本年告完。当其落成之日，臣等
尝恭偕阅视，伏睹其巍崇隆固之规，彩绚辉煌之
状，窃谓天宫月宇，不是过矣！今未愈三年，壮
丽如故，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是岂规制有未备乎？
张居正不客气地制止说：“以后不急工程，一切
停止。”“俟数年后，稍有敝坏，然后重修未晚。”

张居正认为：“古之理财者，汰浮溢而不骛厚入，
节漏费而不开利源。”为改变国家积弱、国库空虚的
现状，张居正要求皇帝皇室与百姓一样勒紧裤带过
紧日子。他不仅多次向神宗提出“节用爱民”，“以
保国本”，而且在皇室的奢侈性花费上，也是锱铢必
较，寸步不让。万历七年，神宗向户部索求十万金，
以备光禄寺御膳之用，张居正据理力争，上疏说，户
部收支已经入不敷用，“目前支持已觉费力，一旦有
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何以给之”? 他要求神宗节省“一切无益之费”。结果，不仅免除了这
十万两银子的开支，连宫中的上元节灯火、花灯费
也被废止。他还请求将为神宗日讲的时间放在早上，
可以免晚上的灯火费用。对于自己的用度，张居正
也是力戒奢华。纂修先皇穆宗实录，例得赐宴一次。
张居正提出辞免赐宴。他说：“一宴之资，动之数百
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
万历三年，张居正决心整顿驿站，这也是张居
正整顿官场秩序中招怨的一件大事。

明代从北京到各省的交通干线都有驿站。明太
祖朱元璋时代，关于使用驿站有严格的规定，非有
军国大事，没有使用的权利。即使公侯都督奉命出
差，也只许随带从人一名，所以沿途百姓的负担还
不算太重。但随着明朝执政日久，这个制度遭到破
坏。朱元璋制定的使用驿站六条，到嘉靖三十七年
（1558）扩充到了五十一条。原来定的规矩是使用
驿站须经“勘合”，北京的勘合由兵部发出，各省的
勘合由巡抚巡按发出，总之有许多限制。但到后来
这个制度名存实亡，兵部可以填发勘合送人，各省
也可填发勘合送人，这就等于送了一张公费旅游支
票。而且领用勘合的人，没有缴回的期限，一张勘
合实际成为“终身护照”。自己不用，还可转赠他人，
姓名不合不妨擦去重填。拿了勘合的人，到了驿站
要酒席，要柴炭，要夫要马要礼品，交通沿线的百姓
真正是苦不堪言。针对这一弊端，张居正提出了整
顿驿站的方案，据万历本《明会典》：
凡官员人等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非系
军务，不许擅用金鼓旗号。虽系公差人员，若轿扛
夫马过滥本数者，不问是何衙门，俱不许应付。
抚、按有违明旨，不行清查，兵部该科指实参治。
若部、科相率欺隐，一体治罪。
抚、按、司、府各衙门所属官员，不许托故远
行参谒，经扰驿递；违者抚、按参究。
有驿州、县，过往使客，该驿供送应得廪粮
蔬菜，州、县止送油烛柴炭，不许重送下程纸札，
如有借此科敛者，听抚、按官参究。
凡经过官员有勘合者，夫马中火，止令驿递
应付，有司不许擅派里甲。其州、县、司、府官朝觐，给由入京，除本官额编门皂，量行带用外，不
许分外又在里甲派取长行夫、马，及因而计路远
近，折干入己。
凡官员经由地方，系京职方面以上者，虽无
勘合，亦令巡路兵快防护出境，仍许住宿公馆，
量给薪水烛炭，不许办送下程心红纸札，及折席
折币礼物。
凡内外各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
到任等项，俱不给勘合，不许驰驿。

时有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擅自使用驰驿，被
人举报。甘肃地处边关要塞，侯东莱又是个抗御鞑
靼的得力边将，这让张居正很是为难。经过反复权
衡，不能因了一个巡抚的缘故而坏了刚刚制定的法
规，没奈何还是把侯东莱的儿子应得的官荫革去
了。只是好言相慰侯东莱，以后相机设法补偿。最
感棘手的是内监和衍圣公。内监是冯保的亲信和手
下，张居正处理起来总有点投鼠忌器，只好交给冯
保，自己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衍圣公是孔子
六十四代孙孔尚贤，大圣的后人，原本更应该为世
师表，但偏偏此人每年自曲阜入京朝贡，沿途骚扰
不堪。山东布政不敢处理，据实反映给张居正，张
居正也无好办法，只能把孔后代的每年朝贡改为三
年一次。诸此种种，虽然张居正已经是宽松变通了许多，但仍不免还是触动了官员们的既得“蛋糕”，
所以存下了积怨隐患。
张居正不仅对官员们严肃法规，而且以身作则
先从自我做起：儿子回江陵应试，吩咐儿子自己雇
车；父亲过生日，吩咐仆人背着寿礼，骑驴回乡祝
寿。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的次弟居谦病重回老
家调理，保定巡抚张卤发给了勘合，张居正严令送
还，并附一信说了这样的话：“仆忝在执政，欲为朝
廷行法，不敢不以身先之。”

张居正的首辅之位，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
手遮天独断专行，其实后面仍要看“三个婆婆”的
眼色——神宗皇帝的生母李太后、司礼掌印太监冯
保、神宗小皇帝。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个不小心
得罪了哪一方也就前功尽弃，影响了改革变法大局。
神宗皇帝即位后不久，一个难题便摆到了张居正面前。神宗召张居正到平台面谕：皇后是朕嫡母，
皇贵妃是朕生母，尊号如何斟酌，还请先生费心。
新皇登基，先帝的皇后当然应该尊为皇太后，但是
眼下的现实来得有点特殊，皇贵妃是神宗皇帝的生
身母亲，皇帝的母亲当然也要称皇太后。

张居正写了一份奏疏《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
仰稽我祖宗旧典，惟天顺八年宪宗皇帝尊嫡
母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则与今日
事体，正为相同。但于嫡母特加二字，而于生母
止称皇太后，则尊尊亲亲之别也。然今恩德之隆
既为无间，则尊崇之礼，岂宜有殊？且臣居正恭奉
面谕，欲兼隆重其礼，各官仰体孝思，亦皆乐为将
顺。今拟两宫尊号，于皇太后之上，各加二字，并
示尊崇，庶于祖制无愆，而于圣心亦慰。
也亏得张居正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
个一头也不得罪“两情相悦”的妙法子。

还有一事也可充分显示张居正的用心良苦：李
太后崇佛，隔三岔五地就要烧香拜佛，花销不小。
张居正既不能拿国库的钱去讨好她，又不能违背她
的意愿。于是，张居正独出心裁地把保和殿的收入
拨到太后名下，让李太后用来盖庙、修桥、印行佛
经。保和殿是皇室的物品流通机构，收入自负盈亏，
“米烂了在锅里”， 反正都是你皇室的钱。

张居正有许多颂谀慈圣太后的诗句：“世德宜重
光，扶平致升平”；“内庭政无华，外家恩有常”；“女
中颂德称尧舜，膝下承欢有帝王”，等等。看得出张
居正刻意博慈圣太后的好感。李太后信佛，经常要
做功德，建了涿州二桥，张居正便有篇《敕建涿州
二桥碑文》。李太后建承恩寺、海会寺、东岳庙、慈
寿寺、万寿寺，张居正又是每处都来一篇碑文。张
居正甚至胡诳一通：“臣以是益信佛氏之教，有以阴
翊皇度，而我圣母慈光所烛，无远弗被，其功德之
大，虽尽恒河沙数，不足以喻其万分也。冯保要在故乡深州建坊，张居正无奈吩咐保定
巡抚孙丕扬代建。冯保自建生圹，张居正还逢迎地
写《司礼监太监冯公寿藏记》：“语曰：‘人貌荣名，
岂有既乎？’今以公建立，视古巷伯之伦何让焉？
诚由此永肩一心，始终弗替，虽与霄壤俱存可也，又奚俟于寿藏而后永乎？”

“功夫在诗外”，为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张
居正还要在后宫阉宦身上付出多少违心的代价？
难怪张居正身后，其子懋修在收集张居正遗著
时，感叹地说：“懋修谨案先父之与冯司礼处也，亦
宫府相关，不得不然，谢世之后，言者用为罪端。
今观其于豫藏文，惓惓勉以令名，因非阿私贿结
者……可见先父当主少时，于左右侍近，其调处之
术，可谓深矣。不然，以先父之严毅，使左右不服其
调处，亦将奈之何哉！苦心国事者，自当有推谅其
衷者矣。”

好人未必成“好官”
厉行改革推行新政，关键在于用人。路线方针
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王安石变法的失败，
很大程度上就是用人不当。
张居正在《答南列卿陈我度》一文中，阐述了
自己的用人之道：“孤虽不肖，其于人之贤否，略窥
一斑，内不敢任爱憎之私，外不轻信毁誉之说。自
当事以来，鉴前人之失，首陈皇权之论，以开悟上
心，消弭偏党。”客观地讲，高拱也是一个干练的相
才，谁执政也要用人才。高拱任首辅并兼吏部尚书
期间，手下提拔了无数人才。高拱赏识启用的人才，
张居正就弃而不用，那才是政治上的糊涂。比如张
佳胤是当时有名的才子，也是有口皆碑的能臣，但
他与高拱的关系极深，张居正当政后，张佳胤很很有
些消极。张居正连去二信，极言诚恳：“自公在郎署
时，仆已知公，频年引荐，实出鄙意。不知者，乃谓
仆因前宰之推用为介，误矣。天下之贤，与天下用
之，何必出于己？”并说出“蔡人即吾人”。

张居正使用的是高拱手下的人才，而不是爪牙。
对于高拱所用非人才而属亲信，则言：“芝兰当路，
不得不锄。”张居正对原有的“高拱班底”进行了
一番“结构调整”。同样的碳结构，既可能组合成坚
硬的金刚石，也可组合成酥软的石墨石，还可结合
成发光发热的煤炭。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把
吏兵刑工礼中央部委，各地巡按巡抚地方大员，老
将推磨般进行了一番重新任用，人还基本是那些人，可一旦重新任命，化对立面为同盟军，都领了张居
正的情，感了张居正的恩，成了张居正的人。
历史上那个著名的清官海瑞，与张居正几乎是
同一时期。对海瑞的任职使用，颇彰显了官场的用
人模式和选择规矩。

让我们先看海瑞在官场的一些所作所为。据《明
史·海瑞传》，海瑞在南平县当教谕时，有一次御史
视察学校，陪同的众多官吏都伏地拜谒，独海瑞拱
手作揖算做行礼。还振振有词：“这里是学堂，只有
师尊，不论官阶。”可见海瑞无视官场规矩。
又载：总督胡宗宪的公子一路“旅游”，沿途官
吏自当是祖宗供奉，好吃好喝外带大包小包奉上。
路过淳安县，却偏偏碰上了不开眉眼的海瑞当政。
海瑞早已三令五申，来往过客一律清茶淡饭。胡公
子因为嫌驿吏招待不周，把驿吏捆绑了倒吊起来。
海瑞得到报告，马上前往，一面让人为驿吏松绑，一
面命令把胡公子捆了起来。海瑞对下面的衙役说：
以前胡总督巡按各部，早有指示，命令所路过的各
地不得铺张招待。现在看此人行止，哪可能是胡总
督的公子，定是个“冒牌货”。让人一搜查，从行李
中搜出沿途奉献的数千两银子，海瑞令人搜缴充公
收入县库。并派专人把“冒牌货”胡公子送交胡总
督发落。弄得总督胡宗宪哭笑不得傻了眼，打落门
牙和血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