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碧丝绳缚着的一片浮帘，重门内几痕燃尽的烛苗，映出个羸弱的乌青影，影与苑里暖花消地一般，皆无声无息。弱水，你以为题过李宅琴苑内的莺帘，际遇一位贵人，就真得了珍台闲馆供养一世么？你该知，每个明媚的侵晨，都可能是个多雾的日子，或是个漫长的黄昏）
（我真厌极了黄昏。我爹就死在动荡的黄昏里，受难的群佛在莲花座被囚，被啄食的苍穹落下，吞噬掉大地万万的人，如是地狱被打开）
（我真怕极了黄昏。所以在暗夜降临前，我必须回到鸿慈馆，除非，我在某一座宫殿或花园迷路……）
有人在吗？

【一立秋，蝉叫就大有不同。八月前比铜钹还聒噪，听得人一脖子汗；这会儿却如一串玉铃，节奏又匀称又胆怯，生怕惊动了人；晚霞也不挣命似得烧了，天边儿沉静下来，垒出一层层云砖。】
【我们在第一片红枫缓带轻裘地落地时，长长地舒一口气：冬夏一贯是宫里的苦日子，就等主子们去御花园赏梨雪或采碧荷的档子，熨衣服、换铜罩、挂纱帐、置茶果，又有交给宫女办的粗活，譬如擦玻璃扫地，谁也不许嫌脚程紧，任务重，更不准绷着脸皮，显出焦躁来。这会儿可没有女官女仆之分了，大家只着三眼一板地按照规章行事，有缺冰少炭，份例上不够头，不怕告诉大姑姑！按照老黄历查办，准没错，谁让这宫里头没有冻死热死，只有打死的呢？】
【好不容易等到枯秋无景的时节，主子们窝在宫里，或打马吊或吃团脐，自有大姑姑伺候，也就乐得施恩，赏我们后半晌儿浑吃闷睡，四处走走。】
哎呦！
【才在山洞里解了手，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往假山外走。】
哎呦，这是惊动了哪位贵人？

（这样耽惊受怕时候，连逃命也害怕！黄昏被写进了蛾眉，孤山倾颓的诡影折入池塘，引领一个翩翩的倩影进入视线……兴许是我狭窄了眼，这少女和紫禁城里艳丽到了极点的花枝不同，我虽瞧不清她的风月与形貌，只见模糊的荷衣蕙带，却聆得那副嗓音，并不玉软莺娇，是种未经濯洗的天然。可惜刻下山水太颠倒，我如陷一团稀泥，实在只能辜负了）
好姑娘，我不是贵人，是常在。你是哪宫里的女官么，这晌儿可有闲，能帮帮我么？（我几乎已在昏黄中蜷曲，唇在抖）我住在鸿慈馆，我……你能替我引一段路么？

【她多像一捆打湿的麻绳，在码头的风里不停地、韧实地打颤儿；小脸松软，拧着棉花针包大小的高把头，鬓间也绣针似，几朵绒花、金纽，横七竖八，扎得很是利落；下巴颌死咬着，脖颈儿从掖了袼褙的领口里长长地伸出来；窄袖里一截精溜溜的丹蔻，在风中搂紧自己的手臂。】
小主儿？奴才是储秀宫嘉妃娘娘的女官。
【拾起石径旁的小食盒，在前面带路，心里头装的却是额娘才蒸的小茄包。只等回屋开火，先烫一壶烧刀子，趁这把功夫，往铁锅里化一勺猪大油，把另儿个回软的油渣重炸开，再顺着褶塞茄馅儿里，裹上蒜泥一气儿下肚...嘿嘿！今晚不留值，吃个大臭嘴也不妨事！】
您才进宫吧？别看这儿的路又平又直，也架不住太阳一落，跟口钟倒扣下来似的，黑得连颗油渣...不是，星子都看不到。

（据闻紫禁城的儿女多生得桀骜骨相，而此刻我朦胧所见、不大明晰的，并不如世人所道那般，她与我好似一样，与这金碧辉煌的规制颇有些不太相符）
莫再说下去了…（两片略泛白的薄唇轻启，灰暗之中，映于眼底的恐惧无声、却似呐喊般）带我出去好么，只到有宫灯的长街上也好。
（我算是个善于乞怜的人，纵是违背了礼数的央求，似乎也合理，大抵是遭遇灾祸后予我的唯一的本事罢，能够依偎在任何人的身下。）好姑娘，我入宫后不常出门，尤是天黑时，月亮和星辰的光太弱，我瞧不见路。

（据闻紫禁城的儿女多生得桀骜骨相，而此刻我朦胧所见、不大明晰的，并不如世人所道那般，她与我好似一样，与这金碧辉煌的规制颇有些不太相符）
莫再说下去了…（两片略泛白的薄唇轻启，灰暗之中，映于眼底的恐惧无声、却似呐喊般，她执一盏不大明朗的小琉璃宫灯，在前领路，我仍有余悸地紧随在后头）我知道…所以，我从不敢在黄昏时流连在外，今日也不知怎的就…
（我算是个善于乞怜的人，纵是违背了礼数的央求，似乎也合理，大抵是遭遇灾祸后予我的唯一的本事罢，能够依偎在任何人的身下。）好姑娘，多亏遇上了你。

这怎么能行，奴才必然是要送您回到鸿慈馆的。一则是您眼睛不好，若摔了，几个月不能侍寝，多不上算啊；二则也是奴才私心，到了鸿慈馆灯多亮堂，姑姑们明察秋毫，您这半晌儿去了哪，去多久，怎么回来的，咱们都好有个交代，奴才也省得些麻烦。
【虽说皇城里住得才是正主，可随了根儿的是内城，吃穿带着一股关外的地窖气，骑射也还能掂掇起来；崇文宣武外，前明老百姓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这三层规矩是一层高过一层，谁也漫不过谁去，照理儿八旗格格都是省得的。】
您就赏奴才个慈悲吧。

（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兼有一副颇敞亮的心肠，我怎还能继续央求于她呢）原是你帮了我，哪好谈起这个赏字，改日我当去储秀宫道谢的。
（我忽而想及初到北京城的日子，不是在春日里，那时东直门外还积着厚厚一层旧岁的冻雪，李夫人亦是这样个慈悲的菩萨，将我从乌压压一片灾民里带出，予我短暂一阕的曦明）
（那好似很恍惚的一场梦。）
（稍从惶惶中脱出身来，才弱声地问了句）还不知你叫什么名，拜见嘉妃娘娘时，莫叫我认错了人。

听小主口音不大像前门里儿的，您是打外省选的秀女？
【天边渐渐退去辣萝卜色的夕光，月亮像头茬的芥菜头，水灵灵地挂在星河里。金风淡荡，灯穗摇曳，只玻璃罩中的烛芯耿耿，照着二人一高一低，一大一小的身量。】
苏杭那边？
【鸿慈馆在东六宫的最西头，正巧同储秀宫对脸，中间却横插一杠坤宁宫的大后门，怎么走都不顺，故而甚少往来。越走越犯嘀咕，沿途问了几个老管事，这就快到了。】
董建昌，草头董，建功的建、昌盛的昌。

倒也不至苏杭，就挨着京城，我在直隶通永道长大…前两年才进京来。
（说话间，天已彻底黑了，好惊险的夜晚啊！）
（黯淡的月亮斜坠在宫殿梢头，也是一副意兴阑珊的，夜归人仓促跫音惊起几声嘶哑的鸦啼，廊下瞌睡的砚水姑娘惺忪抬眼，小秦公公很暖地笑着，迎了出来，身后是庾氏嬷嬷很关切却又略显尖锐的一声“哎哟”。我无奈地看了一眼小董，请她为我作一番解释，众人都缄口，因这已非李常在头一回在宫中迷了路。我由庄砚水安抚式地扶进暖阁，吃了盏定神定心的茶，才想起小董氏也该回宫了。）
小董，多谢你。我这儿回储秀宫，路不好走，让秦公公为你掌灯回去吧，嘉妃娘娘跟前，也好答复。

【宫里头阴气重，便讲究聚气，皇贵妃的卧间都不甚大，更何况常在的规置，那是恨不得可着身量衣裳。不过明间跟着俩次室，另有一梢间堆柴火，一半间是嬷嬷住，太监们到点出宫。】
多谢小主费心。
【什么都能小，规矩不行。进了鸿慈馆，再不敢掀起眼皮正瞧小主，不过和庾氏扯葫芦倒秧子热套两句，便虽秦公公退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