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知堂并不似山格格自教习嬷嬷处听闻的那般，被缚以森严规矩和繁缛教条，年青的贵妃亦不吝日常向底下人惠施以仁恕的慈容，逢闲暇时候（多是霡霂的午后，贵妃既懒怠往它处去，亦鲜少人冒雨前来），便会使小山氏掇了那张青花坐墩至窗下，漫讲些旧日记忆里的趣事儿，或听小山氏娓娓列叙江宁有别于京畿的风土人情。】
【但今朝宜荣皇贵妃在长春设宴，邀了昭贵妃、慧贵妃等几位娘娘同聚，小山氏因而得了不必随行的“赦令”，趁此时机欲往永寿宫著雍殿，寻其珠格格探问番近况。岂料这东、西六宫相距甚远，且宫道曲折、歧路颇多，才拐过几处弯，便感到迷踪失路，丢了方向。】
【好容易见着来人，忙迎上前，到底仍记着身份，先与人行过礼，得允后方恭谨开口。】奴婢给贵人请安，贵人吉祥。奴婢适才一径到此，不慎迷失来路，还烦请贵人相告，此地是哪一处宫苑？

【那一场有惊无险的黄昏后，庄砚水总蓄意着，哄着我走出钟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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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口极单调，不是禁苑内的妍枝争蹙，就是御圃肥菁可赏，那些园子里的良辰美景，蕴藏古老而芬芳的属于紫禁城的秘辛，可我绝非一个好的探索者。数月以后，她见我仍无动于衷，一场密谋才算告终，李弱水依旧做这柳丝烟织一脉薄淡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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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拜访储秀宫，那位来自天津卫的小董女官是我的知己，大抵有同为异乡客的情结，不免多添了几分亲近。我爱倚在桃蹊尽头的一块嶙峋老石边等候她，老石被映染为深红色，我藏在此处，姿影委实很淡，淡得从没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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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这风光浓处倏地钻出一道人影，不免惊诧着往后一退，徐抬绢扇，半遮素靥轻声问】你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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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叹才罢，对迷途之事颇有共情地颔首，竟又兴一叹】这东西六宫真是大呀，看来，不止我一人会迷路——这儿是储秀宫，你是要往哪一宫去呢？

【贵人持扇半遮面，露出一双春水潋滟的眸子，娇怯怯如林间鹿、似月下昙，仅仅是站在那儿，便予人一种不染俗尘的美感。山格格甚至不必开口询问，就可笃定伊是汉旗妃子，而非满人。】
不认得。【小山氏作如实答。】但奴婢认得您身上所着服制。
【相较于记诵那些死板的规矩教条，在正式分宫入职前，教习嬷嬷更多叨唠的，是要女官们学会看，靠衣识人当属其中最简易的一则，而与之相对的，是少听、少说。】
【聆来后话，山格格才知自个儿兜兜转转，竟是来到了储秀宫地界。】回贵人的话，奴婢欲往永寿宫去。【螓首稍抬，掠过满目胭脂色，轻笑道。】原储秀宫的桃花开得最好，奴婢记着这点，下回便不会再迷路了。

【真是伶俐的姑娘，似花秾丽的青春美貌仿若是她们的附属品，丰盈庄姝亦不足为这座宫城所称道，好似世间女子举凡入紫禁城者，皆是修得福慧灵秀，那我呢，一株生于毫末的疏草，能否禁得起皇城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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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我入宫有些日子，至今也没摸清这千间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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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朱阙如幽篁，如迷宫，多数人终一生也没能走完每间宫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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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地垂下如山痕的铅黛，柔软的笑意淌向了眼尾，须臾之间，生出几分坦然神思，凤钗金作枷，鸾镜玉为锁，既然金碧荧煌的红砖砌起了这围城，我亦已入此城中，注定是作阆苑千丛群艳竞秀中陪衬的那一枝女儿花，期待与仰慕，赞美与叹誉，百载后的史册里绚丽娇艳的词，惊世骇俗的句，与我无关，又何须去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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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凝视美貌竟也变得轻松起来，弯了淡蛾道】你要去永寿宫——我曾听族中长辈们提起，【神宗年间那位帝王宠嬖的故事，是房夫人为我描出的天家情爱的缩影】先帝爷的宸妃，就曾住在永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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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闻，有一座戏台造得极华美，至今还没能亲眼一睹，你可见着过？

【宸之一字，何等举足轻重，足以教人浮想联翩，当是怎样的圣眷优渥，才堪匹配得这代指紫宫、喻示皇权的字眼，要伊同君尊荣，更要伊寿享遐龄。虽听说先帝爷驾崩后，李宸妃便饮鸩追随而去，但流传下的这段凄美佳话，已彰此情此爱深隽恒长，永存青史。】
只途径过一次，令奴婢记忆最深刻的，是戏台上奉着的那柄纨扇，听闻是先帝宸妃遗物，上书“不问”二字，却不知是为何意。奴婢曾妄自揣测，或许是指帝妃之间不言而信、耦俱无猜的意思罢。
【虽仅有只言片语，山格格仍从中析出微小如草蛇灰线的伏笔，藉此向面前贵人求证。】贵人姓李？您是先帝宸妃的后人？

【史书以昭烈褒誉她的委身蹈义，却未写那忠贞不渝的爱情，多令人叹羡，王吉昌所写两情琼田莫过于此吧，聆一段旧闻，不免教我扬起小山，走神地一息，又转念，我的多情檀郎又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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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我岂能萌生这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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隰桑有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先帝宸妃写下“不问”二字，想必是曾把芳心深相许，万种情思，又何须再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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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青削的古石向桃林望了眼，像窥觑另一方天地，漫天扑簌的桃花桃叶营造了好个如绣的园林，蕊珠花片向我袭来，却不肯落在我的肩头，我明白，她们吮蜜将养成娇红殢白，怎甘愿，交逢我这饮苦液之人，撇回视线，哑哑地一笑，圆了个早谋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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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妃是我姑母，可惜我少时养在直隶，不曾瞻得姑母的芳容，是一桩憾事。

【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小山氏不禁遥想起舞会上结识的那位杨大格格，九年仲夏之末，嫡皇子求得天子圣旨，以正妃之礼聘取杨氏长女入荣亲王府，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伊的两弯罥烟眉，应不再镇日里颦蹙着，苦坠着忧愁了罢！】
早听闻先帝宸妃丰姿冶丽，有倾城之貌，今日得见贵人，便知晓绝非虚言了。
【此话聆来虽有奉承阿谀之嫌，却决计是山格格实情实想。小山氏自诩生有一颗悲悯之心，怜爱着天地间一切美丽易碎的世物，一如春暮时分的落花，平抬起掌心，允它落脚停栖。】
您今日是来储秀宫赏花的嚒？

【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我们顾望联想一位紫掖嬖人，唯有藉那楼台笼苑里的幻影，勾绘她的婵娟独擅、咳唾珠玑，原是一片浮泡全无凭据，紫禁城千年来的绮梦也如是罢。我的睫轻垂，李妃子那姬妾丰姿与温柔不会传与毫无血缘的外人，我只有点小家气，成为一片桃夭里黯淡平庸的一脉草茎，浓艳的白昼也不爱映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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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醒地擅下结论，小女官说的是一句聪明的违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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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紧呢，一段春光摇曳，曳入她细剪的明眸，那里有足够纯洁的真，又何必探究真有几分，惠风淡伫在素颊上，小颦语笑】赏花，不是我来时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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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教这一园烂漫香妩迷住了眼，我那相约之人，迟迟未至，想必也被哪处的酴醿牵绊了吧。

【适时语竟，便闻自秾繁桃林另一端，渐响起轻快的跫音，正踏过遍地红英，向二人驻留之地步近。小山氏眼尖，先认出来人衣饰，并非公主嫔妃，而是与自个儿一般无二的女官服制。】
贵人，您的相约之人到了。
【那女官生得阔达模样，方额广颐，用民间百姓的话来讲，正正是有福之相。山格格颇识眼色地一福，将此清净地重还与她二人。】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我想起，鸿慈馆内那只烧香的蕉叶纹铜炉，永远有一团暗黄色的火焰，缱绻着不甚清新的香线，有时庾姬捏起那盖钮，一些陈味儿的灰烬跑出，辟开一道魌魑的影，我在那中常能聆得「佳人薄命，瑶台孤坟」的谣咏】
【那中亦会书写我的名讳，却非弱水，而是李试簪，原来新生寓意着向死而已。不必为此感到愁怨，既已踏入这富丽的围城，自然甘心承受它的规则与结局，挣扎无意义】
【我在桃夭里这般沉溺地思索，好久，小董风风火火地提着裙赶来，我才醒神，小山氏颇为乖觉地告退，隐入一片红粉里，我问董建昌】
侍奉宫中的女官们，都是这样的聪慧人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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