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夜奔逃的残云撞出一片驳红，霞光万道将长街包裹进窒息的掌间，闷死尚且青绿的丛丛叶，如同溅血般悲壮赴会在庭落的墙泥之中，晚来的钟声在低声痛歌，扰得肩舆上的周乙佛不耐烦地用绸帕儿遮住鼻与嘴，只剩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眸在轻蔑打量整个衰败的秋。因着近来泛潮侵寒，地龙也不曾烧起，她只能日日捧着汤婆子，守着熏暖的炭盆嗑边果儿。想起每载早秋都要苦捱上这么几日，她便越性儿同姑母告了假，缩在阁子里像条冬眠的蛇，若非畴昔贵阀世家的千金姊妹儿们频频递洒金笺，写得是一个情真意切，不能辜负。仿佛不经意地推拒，便会被生拉硬拽着从角楼一同坠去金水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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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周乙佛惯来是个爱热闹爱团圆的小祖宗，苏州织造府的长女史氏提几篓螃蟹崽子攒局乐宴，她岂有平白错过的道理？虽说这正五品小官儿的出身她根本瞧不上，可这织造可历来是个肥差，那史氏又是个乖觉拎得清的玲珑剔透人，但凡握着几张好料子尽先供她们几个挑选，试问谁会不愿在自甘喽啰者搜刮油水呢。俗话说拿人手短，想必今儿是连这吃人嘴短也尽占全的。想到这儿，周乙佛竟扑哧乐出声儿来，自是顾不得周遭落红廊道凄凄惨的光景，只搭着小宫鬟的细腕子往席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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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借”了姑母出行的肩舆来省脚程，到底因着妆饰耗费时久晚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她倒也不急，这本就算是纡尊降贵的来为这史氏撑场面，谁又敢多挑剔一句不是？周乙佛只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去落座早已替她布阵妥当的雅位上。秋来不仅金桂连城扑香，连同湖底这些膏蟹子也茁壮肥美起来，她可等不得一点！迫不及待地揭开盛螃蟹的竹烹具，却是十足缺憾、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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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乙佛没好气儿的拎着蟹腿儿，将一整只柿子红透般的螃蟹托在掌心，用白银小锤敲了敲，顺手丢给侍奉在侧的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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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姐姐，你打量着蒙我，且不论这团脐尖脐混在一处儿，便是从前咱们在府里用的尚且也比这大些。怎么？是今年雨水不润螃蟹不肥，还是织造大人拿着好的孝敬旁人，剩些上不了台面的来打发咱们姐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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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真是寒心呀，冒寒披霜的巴巴儿赶过来，就给我吃这些？【急先锋便是如此，旁人尚在冷眼腹诽，她便先闯出来在浪里翻腾个两三遭儿。周乙佛才不顾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不妥冒失，拿捏着别人的好性儿才更是变本加厉。只是她近来脾气消减泰半，不咸不淡地寒碜别人两句便累得懒怠多言，自是丢下这局面到一旁喂鱼食儿去了。】

【我在并不安稳的眠歇中做着光怪陆离的秋梦，红熟的香山里生出数窝猛虎狞狼、蝮蝎蚖蛇，碧荧荧竖瞳，红凄凄蛇信，真像个群狼环伺，把自己身处的觉罗宫闱当做了啖中肉。关尹子道“人之平日，忽焉目见非常之物者，皆精有所结而然”，想来是翁爱在熙皞阆苑里惯见吉凶、男女、幽忧、放逸、盟诅，应了日有所感，夜有所梦。醒时犹有余悸，抚着脯子缓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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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不得不艳羡起情心无忌、骄憨和融的小周姑娘来，因荣、慧二主的深交，我与她早已熟稔蔼昵起来，周乙佛似乎永远不必为势利恩荣焦虑，也从未受血统地位桎梏，她漂亮，跋扈，拥有明亮的肉体，漆沈的水瞳，是固伦公主肋下抽取的玫瑰，唐时代的彤墀紫光，清时代的东塔娜。我对于这样的侈履玉柯总是偏爱的，又是嫉恼的：她代表着帝京孕育的最正统的瀛珠，享受并非无暇的明堂赐予的特/权。我看着她任朝阙的偏爱制宰，趁冷漠的宫廷将她颠簸时靠近，仿佛已成为无间的亲人。谁能辨明，我们究竟会在特/权巨喙下辉煌，还是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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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甲辰八月十四，仲秋嘉日前夕，荣主子早已准了我的假，颇为体恤地赐了月团儿和桂花鸭、米酿菱角等饮食，只是此时也无心过口，懒闲地翻看着邀帖——我想让兰掖替自己松绑时，总会重新拾起很多流于表面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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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着冷风里苔藓与落叶的气味，与世族送入内闱的一众旗人女官们等待着。一场螃蟹做角儿的席面，玉鬟，玳筵，珍馐，似已要团圆满足了，独缺了一道“辣子”，众人都等着这道“辣子”入席呢。小嘉瞻先说起话来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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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席上迟了的客，不论身份轻重，都是要罚一道酒令，或是两点笔墨，趁了风雅又立规矩，我看今日得多哄小周姑娘两樽桂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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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姑娘是乘着慧主的肩舆来的，这在众女官里引来一阵小小的议论，放眼绀筵间，谁不与华庭里的主子娘娘沾亲带故，流着钟鼎氏族的膏泽血脉，不过像乙佛姑娘这般恣意无拘、骄矜放肆的屈指可数。桂花酿还未罚上，这位霸王已“卸甲解剑”，丢下蟹俘，独到池旁喂鱼去了，打定主意是要给史姑娘一个下马威。女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此时去触霉头，又担忧那位织造府长女下了面子，发作起来，遂将目光都投向深谙众人脾性的嘉瞻。毫无忧色地起身离席，雪颌点向史姑娘，圆她一个东道的礼，告诉众人，我自去安抚那位难哄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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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味是愈发刁钻啦，怎么尝出东西不好也要当即发作了，莫的叫人以为，是慧主子养出你这霸道脾气来呢。

【怪道天凉好个秋，风也来装腔作势地数落周𬞟的莽撞，搅着发丝儿不肯从轻发落，用那冷鞭笞得颈子一圈儿止不住的发痒，饶是穿着狸绒卷边的缂丝海棠背褂仍觉得内里寒津津的。可玉筋生而虎胆剔透，固执地不愿随从那水湾泥泞处的芦苇飘荡。我非蜉蝣漂萍，自不必忧惧天雨雷鸣，又岂会将这区区笼香美人当贵珠玉器般珍视。细瓷般的秀容是极易碎的，如今那两瓣万金红的唇便垮垮地耷拉在围领儿，太不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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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捧着金丝满福的囊袋掏鱼食儿，但瞧那厢艳雾芳霞的粉香黛施施然朝周𬞟而来。这原本就冷掉半截儿的无名火又登时窜起半丈高，还捎带着将一双眼眶燎得眼泪汪汪，可周𬞟哪肯拭泪哀啼得像个伤病西施呢，只将尚缀着婴儿肥的脸蛋朝另一侧扭去，且不忘多睇一眼她藕段臂间一对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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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那瘦润的掌笼住秋香色的袖，周𬞟不甚自然地将鬓靠在她的细肩上。她也曾这般靠在黄玺儿的肩膀上，人人皆道她与这位嘉瞻氏相似，可周𬞟却悄然将她二人做了分别。玺儿肖似一块儿浑然天成的黄玉，走到哪儿都是炙热夺目的，而嘉瞻则更像一枚未经雕琢的蓝田玉，阔身高岸的她形同一座精气神足的玉山，若有似无地散着冷润的光芒，可当她真正想拥抱万物之时，却又融铸着蜜烫的暖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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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这般，谁又能拿我怎样呢。设宴款席，总得讲究点排面不是，拿那劳什子糊弄谁呢！【唇舌一碰吐露出的言语要比芒刺还要惹人嫌，周𬞟仍不忘揶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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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寻我，便不怕她们恼你？若真恼了你，来日你该知道她们的厉害了。

【我信手抽桂，任樛曲万状的老枝生生折下一瑛，这些贡自咸宁的金粟木桂，不似灵、岷的江梅疏瘦天然，遗核野生，山野水滨最荒寒清绝地，处处可见其泼辣的天地疏注，金粟木桂姱丽雍容，全然不尝秋愁，不肯咏隐卧幽，这般逍遥似在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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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池沿边苍藓鳞皴，周蘋站的太近，令我想起匿传于帝阍中的怨闻，宫宇惧火，妃娥更惧水，巍巍朱垣里无数人命亡于池井……我望着龄期女郎，任她以心爱之美作乐，将之吹入茫茫空中，一截润藕似的臂子挟着她珠璎绣袄下的慵腰，肩上受着宝髻玉颅的重量，却不觉辛苦，只是蓦然勾起胞脉姊妹的亲谊。小周姑娘两只眼似溉过了樨露，两颗紫玉葡瞳泡在心火与眶泪里，实在委屈，仿佛她才受足了旗人女官们的怠慢与歧嘲，遭粗粝野人供养而显得无限惊惶。嘉瞻似笑非笑，两珠墨瑙转至她身上，并不评论是非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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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是谁都能如蘋儿一般，动辄拿出“青壳白肚、金爪黄毛”的阳澄湖蟹来款待众女官？那姑娘的父亲才升任织造，在苏州要打点的不知几何，如今能抬一篓螃蟹入宫替他女儿作作场面，也是顶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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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似解释，亦有嗤讥，全凭听者分心引意，各自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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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言赓续道。】后话可就错了，我可是“替她们”来“负荆请罪”的，等下蘋姑娘不随我回去，便是我没这本事，那她们才是真要恼了我，教我尝尝这些女官姑娘们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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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如此说，却不亟归去，微微扑颤的浓厚鸦睫一低，玉笋摘下金粟桂子，往池中坠去，瞧一群肥硕的金红鲤争相夺食，腴艳的芙蓉靥漾出冁色——如此游戏，总是令我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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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想知道……她们还有什么气度、手段。蘋儿较我早入宫些时日，内闱的岁始岁杪，都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