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林《村支书纪事》（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
也许，我爹他自己都没有总结过。他当支书的特点，是村里人替他总结的。人们首先说他是个胆小的支书。在他之前之后，好几任支书，随便摸一个，都比他的胆子大，都又敢贪又敢占的。
这个评价多半是褒义的，小半是贬义的。赞他的人说他不贪不占，做事有底线，是个好干部。贬他的人说他没本事，不会来事，在台上时，不愿用自己的权力换金钱。下了台，可谓是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他白白浪费了好几年可以捞到不少好处的时光。持这种说法的多是些所谓的“能人”。而我爹呢，总是在人前说自己是个笨人。

人们喜欢引用我爹的口头禅——叫哥吃哥吃，叫哥喝哥喝，叫哥掏钱哥没有。他干了三任支书，在台上时，从来没有在乡政府那边的饭馆里签过一次字。他们需要请乡领导吃饭时，爹总是叫上村委的其他成员，有多少叫多少，能来多少是多少。
吃完饭，马上叫会计结账。如果会计拿不出现金来，可以，我爹马上让其他人一同对钱。他带头，他说咱们现在的生活可以了，大鱼大肉也不像以前那么稀罕了，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签单、欠账，叫老百姓骂娘呢？

外出打工的人回来，有时想与村干部联络联络感情，想请大家吃饭喝酒。父亲多半到场，他怕人家说他架子大。但只要一端起酒杯，他便仰脖喝了下去，然后将空杯口朝向别人，笑着说，我老常喜欢一句话——叫哥吃哥吃，叫哥喝哥喝，叫哥掏钱哥没有。
其实，根本不用他这样踢门槛，人家请干部的，哪会叫他们买单呢？但爹总是这样，像开玩笑似的，也不讲买单人尴尬和不高兴。他先喝了那杯酒。其他干部也都学着他，陆陆续续地干掉。东家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多喝酒，这样他反而有点被动。他没想到村委干部都这样豪爽、大气。所以，他端起酒杯，说我得跟大家长点水平了。他也喝干，然后给大伙敬酒。

我爹当支书的日子里，干什么事都不霸道，都不搞一言堂，大伙全都商量着来。一次会议形不成意见，再开一次，直到多数人赞成了，才去做一个事情。这种做法，却让主管的乡干部很有意见。乡干部布置任务，他想的是你必须执行，不想让你讨价还价。因此，我爹的工作一直受不到乡干部的表扬。乡里布置的任务，他执行起来，多半要打折扣的。

村委会的王大奎，跟我爹跑了几年，说没意思，不如跟着孙守义、刘三喜他们。跟着我爹，吃没吃得劲，喝没喝过瘾，吃点喝点，全是小打小闹，连大餐的边儿都挂不住。
人家请他，他先让对方亮亮钱包，不见钱，坚决不去。他与村委班子吃饭，也是先让会计亮钱包。他自己请别人吃喝，也是先将兜里的钱包掏出来瞅瞅。一句话，不见现钱，扭过身就走，饭馆他是不进的。

第一次当支书，接替的是高明国。这个人大手大脚，又好朋好友，喜欢吃喝。上台时才二十多岁，乡领导一开始很看重他。当时乡政府曾经把福村当作体育模范试点，经常有外地球队来切磋。
县里领导来检查，也总被领到福村看一看。那时候，乡政府里都没有淋浴，乡干部忙活一天，洗澡还得用脸盆端水，在屋子里用毛巾搓搓。而福村的村委大院里已经安了锅炉，能冲淋浴了。
那一阵子，乡干部没事都喜欢骑车来福村。除了能洗热水淋浴，还能吃到可口的饭菜。村委会紧挨着学校，学校里有六七个公办教师，他们有个小食堂，有专人为他们做菜烧饭。乡干部的吃喝，多半由那个小食堂承包了。

不光如此，清静坡农场里尚未回城的知青，也喜欢过来打球，打完球，洗完澡，便被高明国留下来，吃喝一番。所以，我爹与高明国相比，在工作魄力、在打开局面上差了不少分。他上台后，走的是平稳路线。乡干部明显来得少了。篮球队也解散了，因为年轻人不爱打了，都忙着东扒西摸地挣钱了。

学校呢，取消了初中，只剩下小学了。公办教师只有一个校长，剩下的全是民师。所以，小食堂取消了。那个校长，来了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整个校园也缩小了一小半。空出的土地让村民承包了。他们年年往村委会缴些承包费。有时没有现钱，便拉来几车粮食，放到村委会办公室里。村委会再卖出去，算是一笔收入。

村委会的球场因为没人打球，也给几个干部开成了个大菜园子。那锅炉还在，也有人过来冲澡。可有一年夏天，一个响雷，将它击倒了。高明国卖掉了那堆破铜烂铁，请班子成员吃了两顿。

等到我爹辞职后，高明国在山东搞防水防潮工程，已经发了财，他开着大摩托车回村了。先请村委班子的人吃一顿，然后叫我爹召集一帮打球的再练练。我爹苦笑，说篮球场都变成菜园了，没处打了。他说到学校里打呀，学校的球架虽然有点低，不标准，还能凑合吧。咱们也跳不高了，在那儿打正好。

我爹只好叫王大奎去村西，他自个儿去村东，找了一帮人，这些人也早不摸球了，跑也跑不动，跳也跳不高，连接球都接不牢。场面有点滑稽，见不到一个能满场飞奔的身影。高明国自己也不行，无论别人怎么投球给他，他都投不准。

别看这么一场蹩脚而松松垮垮的比赛，还真吸引了不少村民观看。这真正成了一场滑稽表演。传球失误，认敌为友，带球走步，频频发生，场下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高明国这次回村，不排除有炫耀的成分，但他回来的主要目的是叫人给他干活的。他找了二十几个人，先说好月工资，说每天只干八小时，如果需要加班，另外加钱——跟他干活，就是在楼顶上浇沥青，贴油毛毡。如果碰上阴雨天肯定干不成活，即使什么都不干，缩在屋里打牌或者睡大觉，工资照常发放。而且是管吃管住，连来回的路费他都全包。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高明国提了两瓶好酒，还有两个卤猪蹄来到我家。我爹赶紧弄了个花生米，拍了个黄瓜。我娘在床上半躺着，对高明国说抱歉，她不能给他做菜了，浑身全都痛，而且怕冷风。还说正因为自己这样半死不活，我爹才辞职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