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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其作品里对曹操的一些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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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165]和董卓[166]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167]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168]出来了。——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169],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173]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时也是这样说,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175]这又是别人所不敢说的。曹操做诗,竟说是“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176],他引出离当时不久的事实,这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还有一样,比方人死时,常常写点遗令,这是名人的一件极时髦的事。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题[177]。
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178],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
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他专喜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讥嘲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来,归了自己,孔融就写信给曹操,说当初武王伐纣,将妲己给了周公了。操问他的出典,他说,以今例古,大概那时也是这样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说酒可以亡国,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对他,说也有以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188]
其实曹操也是喝酒的。我们看他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189]的诗句,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他的行为会和议论矛盾呢?此无他,因曹操是个办事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话。曹操见他屡屡反对自己,后来借故把他杀了。[190]他杀孔融的罪状大概是不孝。因为孔融有下列的两个主张:
第一,孔融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饥荒的一个时候,有点食物,给父亲不给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曹操想杀他,便不惜以这种主张为他不忠不孝的根据,把他杀了。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
与孔融一同反对曹操的尚有一个祢衡[191],后来给黄祖杀掉的。祢衡的文章也不错,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故在此我们又可知道,汉文慢慢壮大起来,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
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202]一书里可以看到。此中空论多而文章少,比较他们三个差得远了。三人中王弼二十余岁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为司马懿[203]所杀。因为他二人同曹操有关系,非死不可,犹曹操之杀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见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杀。
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
曹操[106]设了“摸金校尉”之类的职员,专门盗墓,他的儿子却做了皇帝,自己竟被谥为“武帝”,好不威风。这样看来,死人的安危,和生人的祸福,又仿佛没有关系似的。
相传曹操怕死后被人掘坟,造了七十二疑冢[107],令人无从下手。于是后之诗人[108]曰:“遍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于是后之论者[109]又曰:阿瞒老奸巨猾,安知其尸实不在此七十二冢之内乎。真是没有法子想。
阿瞒虽是老奸巨猾,我想,疑冢之流倒未必安排的,不过古来的冢墓,却大抵被发掘者居多,冢中人的主名,的确者也很少。
虽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40],然而现在的人们,却几乎谁也不知道一个笔伐了的乱臣贼子的名字。说到乱臣贼子,大概以为是曹操,但那并非圣人所教,却是写了小说和剧本的无名作家所教的。
清褚人获《坚瓠九集》[419]卷四:《通鉴博论》[420]:“汉高祖取天下,皆功臣谋士之力。天下既定,吕后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夷其族而绝其祀。传至献帝,曹操执柄,遂杀伏后而灭其族。或谓献帝即高祖也;伏后即吕后也;曹操即韩信也;刘备即彭越也;孙权即英布也。故三分天下而绝汉。”虽穿凿疑似之说,然于报施之理,似亦不爽。
汉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议论政事,其初在社会上很有势力,后来遭执政者之嫉视,渐渐被害,如孔融,祢衡等都被曹操设法害死[5],所以到了晋代底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事,而一变为专谈玄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成了所谓清谈了。但这种清谈的名士,当时在社会上却仍旧很有势力,若不能玄谈的,好似不够名士底资格;而《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二)描写过实。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三)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这就是说作者所表现的和作者所想像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写孔明之智,而结果倒像狡猾。——然而究竟它有很好的地方,像写关云长斩华雄一节,真是有声有色;写华容道上放曹操一节,则义勇之气可掬,如见其人。
例如,江浙是不能容人才的,三国时孙氏即如此,我们只要将吴魏人才一比,即可知曹操也杀人,但那是因为和他开玩笑。孙氏却不这样的也杀,全由嫉妒。我之不主张绍原在浙,即根据《三国志演义》也。广东还有点蛮气,较好。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发笑罢了。)[429]
[429]路粹引孔融的话,见《后汉书·孔融传》。路粹(?—214),字文蔚,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建安初官尚书郎,迁军谋祭酒。他承曹操的意旨,“枉奏”孔融“跌荡放言”,对祢衡讲过这几句话,曹操便用“不孝”的罪名杀掉孔融。但曹操在《求贤令》中又说只要有才能,“不仁不孝”的人也可任用,在这件事上自相矛盾,因此鲁迅说“教人发笑”。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汉献帝时曾为北海相,因而有“北海先生”之称。


IP属地:江苏1楼2024-11-21 14:40回复
    陆机《吊魏武帝文》原文及翻译 赏析
    陆机《吊魏武帝文》原文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来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
    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机答之曰:夫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馀,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妤妓人,皆着铜爵台堂上施八尺床,穗帐,朝晡上脯?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维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着藏中。吾馀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其贤俊之所宜废乎?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摧群雄而电击,举?敌其如遗。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厘三才之阙典,启天地之禁闱。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扫云物以贞观,要万途而来归。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辉。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 。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将覆篑于浚谷,挤为山乎九天。苟理穷而性尽,岂长?之所研。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虽光昭于曩载,将税驾于此年。
    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信斯武之末丧,膺灵符而在兹。虽龙飞于文昌,非王心之所怡。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举旗。逾镐京而不豫,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弥四旬而成灾。咏归途以反旆,登崤渑而?来。次洛?而大渐,指六军曰念哉。
    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咨宏度之峻邈,壮大业之允昌。思居终而恤始,命临没而肇扬。援贞吝以?悔,虽在我而不臧。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馀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陈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备物于虚器,发哀音于旧倡,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庶圣灵之响像,想幽神之复光。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徽清弦而独奏,进脯?而谁尝?悼穗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美目其何望?既?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陆机《吊魏武帝文》翻译
    元康八年,陆机以尚书郎出补著作郎,经常在秘阁里面,所以读到魏武帝的遗令。读了之后,不禁忾然叹息,为之感伤很久。
    有位客人说:始与终可以说是万物的归宿;死与生可以说是生命的区域。所以平常我们亲临丧殡的时候,自然会产生哀伤之情;可是看到旧的坟墓,我们却不会哭泣。现在佚却伤心于人死百年之后,对着本不该发生哀情的地方而悲伤,估计你恐怕是只知道人死时哀伤是可以有的,却不了解事过境迁哀伤之情是可以没有的吗?
    陆机回答说:日蚀是由日月相交相分而形成的,山崩是发生在土质朽坏的时候,这一切都是运数所决定罢了。然而百姓终究还是免不了要感到惊奇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那日所禀受的资质虽然称得上是高明,然而最终却摆脱不了卑下污浊的牵累,那高山本来居于安稳的常态,结果却遭到崩坏的祸患的缘故吗?一个人即使有使天回转使日倒行的伟力,也不能使体内将死的生命再度振起;有的人即使有救助人世,平定大难的智慧,可是却不得不受困于天子的宫阙之下;到最后,有些人平建立的业绩,可以说达到天地,可是死了也只有被装进小小的棺木之中而已;再有些人,德行可说是广被于四方之外,然而死了还隆是照样被埋在一撮土中。雄心被病中之情所摧毁,宏图因为死亡的到来而结束。长远的谋划因为所剩的生命没有几天而被迫丢弃,远大的功业,因为短促的人生而被迫中止。唉!难道只是掌日蚀的史官因为日被蚀而感到奇异,百姓因为高岸塌坏而感到怪异吗?看武帝临死的时候,嘱咐嗣子曹丕,又对丕、植、彪、彰四个儿子交代遗谋,治国的方略可以说是很远,兴家的训诫可以说是很大。他又说:“我在军中,执法是正确的。至于有时也会生些小小的忿怒,也会犯些大的过失,这些你们四个不应该仿效。”这些说得很好,不愧为通达的人的正道之言。他又抱持姬妾所生的小女,同时指着小儿豹,对四位儿子说:“把他们交托给你们了!”于是哭泣起来。可悲啊!从前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现在也不得不把爱子托付给人。和一般人一样,躯体死了,精神也就跟着消失;生命完了,威势也就不再存在。不过,临死的时候,在房间之内,表现得那么婉顺,在家人的事务上,是那么地情意缠绵,也可以说是近乎细碎了。他又说:“我的婕妤妓人,在我死后,都要把她们安置在铜雀台上。并在台堂上放一张八尺的床,床上照样挂着穗帐,每天早上傍晚,给我供上干肉干饭之类的食物。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就让妓人对着穗帐奏乐跳舞。你们几个也要不时地登上铜雀台,望望我的西陵墓田。”他又说:“多馀的香料,可以分给众位夫人。众妾无事可做时,可以让她们去学习编织鞋上的丝带去卖钱。我历来做官所得的绶带,可以都藏于一处。我多馀的衣裘等,可以另外藏个地方。如实在做不到的话,你们兄弟几个可以共同分掉。”他死后不久,这些衣裘果然被分掉了。将死的人,可以不必提出这样的要求,活着的人,也不应该违背死者的意愿,但现在死者竟求了,活着的人也违令分了。不是两伤吗?真是可悲啊!贪生过分的还是要失去生命,恶死太甚,还是要得到死,再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抛掉他厌恶的死,再有威力的人,也没有办法保全他贪恋的生命。所以前代的有识之士才不在这上面留心,而圣人也极少谈这些事情。至于感情被外物所牵累,心意留恋于闺房之中,恐怕这是贤人俊士所应该废弃的吧?于是心中烦闷起来,献上吊文一篇。
    武帝承接了大汉的末业,适逢国家政令多有背谬。于是他就在深渊当中伺时而动,仿佛潜龙化育一般,待到时机成熟,便拍着瑞云,一举高飞远去。他就运用神道,以推行他的大德,又乘着灵明之风,以播扬声威。摧毁群雄,如同雷电的袭击一般,歼灭强敌,仿佛拾起地上的遗物一样。他手指天下,以运筹他的远略,以为只有翦灭一切暴乱,才能安定百姓黎民。他便理定有关天地人事的残缺的旧典,开启天地的禁门,让宇宙的元气流通不歇。重新振起国家法网上已断的纲纪,结好已散的琴徽,恢复礼乐。扫荡群凶,以换来清平的政治局面,并使各方之士都经由殊途而前来归附。光大其德,以普覆世界,攀附日月与它们同放光辉,他成就大功于天下,本应为天下所共同推戴的。
    他在人事上的大成就,可以说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打算在深谷里覆土为山,建立大业,就在这山高达九天,大业快要建成的时候,他却颠坠不起。假如要求穷研物理、尽知物性而通达天命,这哪里是思虑深长的人所能精研而得知的。能悟到孔子面临江流会发生悲慨,就知道本来梁木终有一天要坍倒。建安二十四年,公受天命以来遇到了艰难。虽然他光辉显耀于过去的岁月,然而却将要在这一年停止人生的历程。
    武帝这位君王,的确是盛大显赫,终古难得。他的威严为天下之先,盖世无双;他的威力可以激烫大海而拔起高山。有平么样的危险他不能度过,有平么样的强敌他不能消灭呢?他每因祸患而得安福,虽身陷危境,却必定能转为平安。到现在,却因患了重病,而被弄得神智不清,担心开不了口,说不出他的遗令。只得委弃身命,坐待死亡的到来。因而感到哀病,反覆交待后事。手抚着四个儿子,表示自己很深的怀念,同时又摸着自己的体肤,发出悲叹。趁着魂魄没有离体而去的时候,藉着尚未灭绝的气息,交待他的遗令。手执着小女,蹙眉而悲,手指着幼子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直冲衣襟,呜呜咽咽,哭泣不止,涕泪不断地从眼睫里流淌出来。
    他不得不丢弃天下,而长眠不醒,不得不收敛他高远的志向,而被放进小小的棺木之中。可叹他宏大的气度,是那么高远,赞叹他的大业确实昌盛。他思虑合乎正道而终而忧心后嗣合乎正道而始;遗命到临终开始显扬。他还能列举自己一生行事中错误的部分,用以教训四子,让他们可以悔改,尽管这些错误是与他本人有关,他也不文过饰非。只可惜,他却免不了在一些家事上显得那么地多情,遗憾他的遗命对一些细碎的事物详述不歇。把他广大的思思萦绕在众妾织鞋、丝带等事,劳动清虑于把剩馀香料分给众夫人。那么地缠绵,然而他的生命却又是那么地短促而情意多么深长!下令把他平生所穿的礼服陈列于帷座之上,又令美人住在铜雀台华丽的房中陪侍。把他生前用过的物品日日虚设在那里,让那些乐妓们照样演唱哀音。乐妓们只好面露忧戚,一边按着节拍演唱,一边就遮掩泪眼,向前进酒。日常生活用品再怎么小也还存在,至于人体,也不会因哪个有智慧就不会死亡的。期望能够看见圣灵的音像,总想能看幽神重现光彩,然而假使形与声被淹没了,音与影必定也会跟着被掩藏。乐妓调弄清弦,徒然独自奏乐,虽然会按时进供干肉干饭,可是谁能够尝得到呢?令人痛心的是,那些穗帐挂那里,显得多么地黯然而没有生气啊!令人怨苦的是,向西陵望过去,所看到的只是草木茫茫。登上铜雀台,大家悲伤,美人们凝目远望,又能看到什么呢?既然仰慕古人之风抛弃牵累,确实简省礼仪做到薄葬。叫儿子们把裘衣绶带藏在另外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做只会成为后世帝王讥讽的口实。可叹生命、财产等最可留恋的东西存在,便是圣哲之人也是无法能忘情不顾的。读了武帝留下的遗籍,感慨不已,献上这篇吊文,内心凄怆。


    IP属地:江苏2楼2024-11-21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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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吊魏武帝文》赏析
      《吊魏武帝文》是晋代文学家陆机的代表作品之一。
      晋元康八年(西元二九八年),作者陆机,刚刚以台郎出补著作郎,有机会在秘阁翻阅旧时的各种文献,有一次读到魏武帝曹操的遗令,其中既有关于政事的指示,也有许多关于家事财产的细碎嘱咐。作者心有所感,写了这篇吊文。文章充皆肯定了曹操一生巨大的业绩和宏伟的气魄,但又对他过分牵挂身后的琐事提出批评,认为这不是一个通达的人所应持的态度。本文辞藻华丽,却又很有情韵,是一篇佳作。
      西晋的大文学家陆机,是最早、最多地接触到曹操的遗令,并将其记录下来的人,尽管其记录也不全面。陆机的祖父、父亲都是吴国名将。吴国灭亡后,他出仕于敌国的晋朝,所以,他对创建魏国的英雄曹操不胜感慨。晋惠帝元康八年(公元二九八年),也就是曹操死后七十八年,陆机成为著作郎。他从朝廷的秘阁中发现了曹操的遗令,不胜伤怀叹息,而作《吊魏武帝文》,在其序中节录了曹操的遗令。
      陆机对于曹操遗令中关于治国理家的远大计划,和为了家世隆盛的谆谆教诲都没有节录,尽管它们十分弘远伟大。他所关心的是暴露曹操作为普通人所具有的弱点那一部分;他所感伤的是曹操拥有“回天倒日”之力,但对自己的最终命运却无可奈何的凄凉景象。
      曹操临死后,抱着幼小的女儿,指着最小的儿子曹豹,流着泪对守护在身旁的其他四个儿子说:“这几个孩子就托付你们了。”这位曾是纵横天下的英雄,在垂终之际,也有不得不把爱子托付他人的悲惨结局。陆机在先前已引用过的《汉逝赋》那一部分中,曾吟咏人生的虚幻无常。现在,他又看到连曹操都不能免于一死的事实。正因为曹操生前是位叱吒风云的人物,所以,陆机更觉得死神的无情而痛恨之。
      “馀留下来的香料,可分给诸位夫人。妃妾中无所事事的人,可学习用绳线装饰的履的制作方法,以卖履为生。我历任职官所得的印绶,全部放在箱中保管好。我馀留的衣服,可另藏一箱。如果不能这样做的东西,兄弟们可以共同分掉。”
      曹操精心为失去君主后的宫女们安排生活,苦口婆心地嘱咐子孙要让这些人学会制鞋技术。如此交代后事,与其说是滑稽,勿宁说是一种悲哀。也许香料在当时是贵重的奢移品,但是,即使如此,曹操从香料到印绶、衣服为止,逐一安排这些东西在他死后的处置办法,使人觉得既滑稽可笑,又可怜悲惨。陆机感慨他对身外之物如此眷恋不舍是不无道理的。然而,比起一直把曹操塑造成典型的豪放磊落的图象化的军人形象,我们现在却能知道,如此微不足道的琐事,至死为止都在折磨着他,这不就使我们更感到,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人吗?
      当陆机看到英雄曹操竟会把如此不足挂齿的事情,作为临终遗言详尽地传给子孙时,一定也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理吧。但正是这个事实告诉我们:曹操和普通人一样,也有悲哀。索性能看破红尘,当然比这种结局好得多。可是,这个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并不能如此超然物外。曹操的非凡,不在于给人以能够看破红尘的外表,而在于他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在看破红尘和迷恋这两极之间彷徨,他的一生充满了矛盾。
      如果说,这样详尽的嘱托,是表示他还迷恋着身前拥有的荣华富贵的话,那么,他对于自己死后的世界则更为关心:
      “我的婕妤、伎女,全部安置在铜雀台,在铜雀台的堂中,放上八尺长的床铺,挂好穗帐,早晨、晚上按时供上干肉、干饭。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向帷帐表演歌舞。你们要经常登上铜雀台,眺望我长眠的西陵墓地。”
      陆机所引的遗令中,以这一段最为著名。此后,关于铜雀台伎女的故事,就成为诗人们在乐府诗中反复吟咏、经久不衰的题材了。后代关于这方面的乐府诗,其基调大都是谴责曹操至死以后,还眷恋着让活着的伎女陪伴这件事。但是,这种留恋人生的情感,与曹操的性格是何等的相称!对于充分享受人间乐趣的曹操来说,死后的寂寞是无法忍受的。而这种对人生的强烈的执着,即使面临死亡还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正典型地反映了曹操奋斗不息的一生。


      IP属地:江苏3楼2024-11-21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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