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寒良很早就认识。大约是在二三岁时。
等到七岁，该是上学的岁数了。因为学堂不收女子，娘便将我扮作男装。
寒良曾安慰过我，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亦微笑着回答他：若我真的无才，该怎样才能与你双宿双栖？
年幼的我们就在这样的无知中，许下一个又一个的诺言。
学堂里的先生是一个老实顾家的男人。
他会教我们念诗经，念里面那些感人的爱情句子。
他会教我们背论语，被里面那些经典的人生哲理。
他会教我们写文章，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会教我们抚琴，他的古筝是一把焦尾琴。他说如果谁的技艺最好，他就把这把古筝送给谁。
他会教我们吟唱，他说每一位哲人都应当通晓音律。音乐是最容易舒缓身心的方式。
他会教我们耕田劳作，他说无论我们将来成为什么人，都必须理解民间疾苦。
我打小便崇敬他，先生似乎是如神一般，什么都会。
我八岁那年的生辰，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给先生听。先生当即拍手大笑，说我是可塑之才。于是他将那把他珍爱无比的焦尾琴送予我。
我看见寒良不服气地闷在一旁不吭声。先生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道：寒良，你知道你哪里比不过南生吗？
寒良皱紧秀眉，不甘地摇了摇头。
先生微笑着说：因为你没有她那样有情感。你的琴技或许比她高超，可只想着输赢。不必把那些虚名看的太重。人活一世，该是为了自己和梦想的。
寒良若有所思地看着先生，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人活一世，该是为了自己和梦想的。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正是先生的这一句话，改变了寒良以后的人生。亦改变了我的人生。

第二章.
时光就在无数个日出日落中前进了。
转眼，我们已经十三岁了。
师娘又添了一个儿子，如今先生家中已是子女满堂了。最大的孩子业已八岁。她总是笑呵呵的管寒良叫良大哥，管我叫南二哥。
先生总是经常摸着我的头，意味深长地笑。
师娘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她常常会在中午时带着她的五个孩子来学堂给我们十个学徒送饭，而此时也是学堂最热闹的时候。
师娘煲的蘑菇鸡汤最好吃。每逢她带来这个汤，都会引来我们的一阵争夺。
某一天午后，先生在讲一些他和师娘的爱情故事。他也有过年少轻狂，那段过往的时光里他犯下许多错事。幸好他在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了师娘，抓住了师娘这个江南第一才女。
我羡慕地看向先生，师娘亦是掩面轻笑：你们先生当年可是追寻了我两年才得手的啊。
寒良在一旁低着头，未有说话。
那天傍晚，寒良和我来到了他家后院。
他抱紧我，轻轻吐出第一个庄重的承诺：南生，我路寒良此生定会得到你，就像先生师娘那样。
我拥紧寒良，感受他灼热的体温。幸福地微笑。
这是不是就叫作娃娃亲？我问寒良。
他没有答话，只在我的耳边诵起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四章.
寒良真的还是走了。只是我对他日益思念。
为了等他回来，能够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状元夫人，我开始更加努力的读书练琴。
那把焦尾我已经不再用了，那年寒良生日的时候我答应他，等到他技艺比我高超的时候，我就将焦尾赠与他。
我开始跟师娘学习琵琶和萧。因为寒良说过他觉得女子演奏这两个乐器时是最美的。
一日清晨，府里来了一位男子，身着素色白衣。说是要收一个徒弟。
就是那一刻，我萌生了练武的想法。如果我学会了武功，可以保护自己，那不就可以去京城找寒良了吗？
于是我积极地想要拜他为师。
他看着我神秘莫测地笑，说道：白公子是真心想学武？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很温和，像一位老者，让我无比思念远征沙场的爹爹。我同样笑着说：若非真心，学有何意。
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他就是名震江湖的轻功之王，安之。那时我也并不知道，原来他会是我生命中那般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我更不知道，我认他做师傅所造成的后果，有多么重大。
后来他就将我带走了。带去一座山，遥泅山。
我很好奇这里的景色，很美亦很幽静。如同人间仙境。想来师傅也不会是坏人罢。
我就这样在寒良离开的当天拜了师。

第五章.
到了师傅的府内，他微笑着绾起我束好的青丝，轻轻道：白家公子是女儿身罢。
他还当真是知道了。我也就淡淡默认，没再说话。
他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子，说出了这句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我是安之。既来之，则安之。
我看着面前这个年龄长不了我多少，却明显比我涉世深的多的素衣男子。他有同寒良那般骄傲的笑不一样的温柔，那是我看不懂的沧桑。
他问我学武功为了什么。我踌躇许久，终还是答了：因为可以保护自己，去京城找我爱的人。
“你还不懂爱情的，不要这么早就陷进去。”
“何来如此说法？南生向来只知道如果真的爱上就应奋不顾身的努力。”
“终归你还是把爱情想的太简单了。”
“与我无干。南生亦相信活在世上便就该轰轰烈烈一场。”
“好罢。你自有你的信仰，我便也不阻止了。只是为师劝告你一句，受了的伤得自己承受。”
“南生知道。谢谢师傅的关心。”
“为师再告诉你一句话：地老天荒敌不过沧海桑田。好好悟罢。”
“地老天荒敌不过沧海桑田。”我一直一直重复这句话。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安之的这句话有多么正确。

第六章.
歇息了几日后，安之开始教我轻功了。
他运起功时极为悠闲，一脸的柔和。
可每每我使起来时，总如同寒良拼了命去学女工似的。似乎同自己很不匹配，原来练武真的很难啊。
安之有时会这样教育我：运功时不可想别的事，专心些就好。没有那么难的。
有一次安之被我逼急了，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早知道你是这般不开窍，当初便不该收你为徒。你哥哥白楠生可是比你聪慧许多。或许是机缘不巧，我去白府时你哥哥竟去苏州会佳人。悲哉悲哉。
我却是真真的被震怒到了。从小到大，还未有人这样说过我。我高傲的自尊第一次在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甚至可以称为少年的男子身上严重受挫。
打那之后，我开始真心发奋。
无论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要强过安之。
我定要让他后悔他那日所说的一席话。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白南生，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如此，我便一气之下接连几日都未有理他，事后还是他向我道歉的。既然他都妥协了，我也不能小肚鸡肠不是么。
于是师徒二人又这样和好了。
安之较之从前，似是对我更好了。许是对我的神速进步深感诧异罢。
同来时比较，我已经可以很好地适应山中温差极大的生活，亦可以同一些毒蛇猛兽打交道。
最值得欢喜的还是我运功时终于不再费劲。
多好，现世安稳。

第七章.
然而老天并没有让我安逸地享受这样温和的生活。
一日清晨，寒良的娘和我的娘一齐赶来。说是寒良寄了封信给我。
看到娘的一刻我的眼泪就哗地一声全落下来了，当初离家时若非娘苦心劝说，远方的爹未必会同意我习武。
爹爹是一个很传统的男子。在他的意识里，女子就只该在家中伺候男人，男子就应当在外拼搏。
所以我学武这事儿，还多亏了娘的深明大义。
娘抱着我苦涩地问：小南，练武辛不辛苦？后悔过吗？
娘一向都是聪明的，她问的是后悔过吗，说明她相信现在的我不后悔。
我回道：辛苦是必然的，但亦有快乐相伴。生活很充实。
那便好，那便好。我依稀听见娘轻轻叹了口气。
寒良的娘终于开口了：南生啊，看看我家儿子给你的信。我不识字，你给念念。
【南生吾妻，见信如晤：
予将于明日参加考试，心中百感交集，故提笔写下此信。听尔父言，尔始习武？亦累矣哉！
予于前日结识一新友，名曰素奈奈。可有耳闻？其乃京城第一才女。在予看来，尔于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较之她，尔是更懂吾心的。
好友易寻，知音难觅啊。
吾妻，为夫甚是挂念你。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望保重！
路寒良于七月七日.】
说实话，看到素奈奈三个字时我晃了一下。
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不一般。
寒良的娘仓忙跪在地上向着京城方向磕头，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佛祖保佑我儿能考中！保佑！
我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位妇人，就这么被感动了。
这是天地间最真挚的情感，这是真正血浓于水的亲情。

第八章.
老实说，习武至过度忘情时，我会没有最初那么疯狂地挂念寒良了。
可寒良的一封亲笔信，瞬间就让我陷入了思念的深渊。
因着思念，近来练武时总心不在焉。
一次在练习水上飞时，因为担心寒良是否考上的缘故，险些摔入水中。
幸好安之及时将我提住，不然恐就真的命丧于此了。
晚上安之和我坐在湖边闲聊。我们聊到了他的情感话题，原来一向犀利冷冽的安之也有过这样一段刻骨的爱恋。
说来也是神奇，他竟已十九，再过一年就可加冠。
安之说，他十五岁的时候与一个长他三岁的女子相爱，而其更是位有婚约的待嫁之人。
他向他的父母提出向此女下聘的请求，他要娶她。
结果当然是被狠狠拒绝了，还被勒令永生不得与该女见面。
他愤愤地在当天下午飞鸽传书给女子，说明情况，要同其私奔。约好在一个地方见面。
可是当晚他等了约莫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影，他才悟过来原来女子并不愿同他私奔。
可怜的安之，第一次的爱情居然以这样的悲剧告终。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亦再也不敢爱上任何一个人。
安之说：我再爱不起了。
我无法形容他说这句话时的绝然甚至淡漠。
他的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气息，却隐约有些忧伤。
原来不是每段爱情都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