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避乱寓杭日久，迩闻海氛削平，岁且大稔（ren庄稼成熟），在闽三党，争致书以告曰，君胡不归？余重违其请，今且俶装行矣。因检客中所为文，得百数十首，分为八卷，额曰：《吴山鷇音kou》。以备游橐（tuo 口袋）中一种土风，持归分赠良友耳，非敢言文也。乃客有请鷇音之说者？余不禁喟（kui叹气的样子）然太息曰：余生不辰，向以海氛频仍，屡滨於死。罢官归，即遁迹建溪。不数年，又值闽变坐系。乙卯（1675）二月，余梦余头者落几上，己而飞去。至丙辰（1676）八月晦夜，梦头复归。次月王师至得释。戊午（1678）游新安，有回龙寺僧言，余塑有小像在寺，彼时头亦自堕失去，逾yu年方得之鼠穴中，用漆粘合，宛有颈瘢可验，询其断续年月，与余所梦仿佛相符。虽当年逆贼生杀之极，与余精神之感，物类之应，或有涉於怪幻，不可臆解。大抵失头，为余当死之期，得头为余再生之日。此其理之易见者也。入杭以来，皆再生之岁月，今追数之，名为耆艾陈人，实则龀龆;龀龆(指幼年)chentiao;始龀(刚换牙,指七八岁)稚zhi子而。古人称小儿曰黄口，以鸟为喻。《尔雅》云：生哺鷇生噣zhuo雏。余蒙难后，无以自食，仰哺於人，犹鸟初生时不能自啄，待哺於母，以鸟为喻则鷇类也。鷇居巢，辄啾啾jioujiou不己。其为音也。任其天然，靡有伦次，上之不能雍雍於高冈，次之不能嘤嘤於乔木，即而听焉，一若悲毁室之哓哓xiao,一若伤集泽之嗷嗷，一若喜归枝之哑哑。至於腐鼠之吓，有近贪鄙，报春之巧，有近谀佞yuning，皆漠然其所不屑。今余自惟既无所用於世，复不堪入於俗。丧家羁旅，冀有所托，然以自顾惜终鲜一遇，此意皆见之於文，又无一不与其音相类也。庄子曰：“合喙hui（鸟的嘴）鸣，喙鸣合。”又曰：“言者有言，其以为异。”於鷇音者其有辨乎？其无辨乎？此即余文所以名鷇音之意矣。若夫，鹑居鷇食，乌行无彰，以其能舍却一切，驯几於不死不生之至道。余於当生而死，当死而生，一笔砚间，犹不能舍如此，何况其他。兴言及之，抑安能无重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