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他老D，不准确，论辈分其实应该叫他D叔叔，因为他是我少年时同学的父亲。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年代，老D属于身材伟岸的那种人。小时候看见他，感觉他比其他的大人都要高，肤色白里透红，头发浅栗色，总让人禁不住猜想他身上是否多少还带有除汉族之外的某个民族的血统。他曾经留学前苏联，喝过几年咖啡的人，举止气质的确与众不同。
有一事足以证明：上个世纪60年代初，总部首长号召校级军官下连队体验生活，他去了驻扎在东北某市郊区的某师。初到该地，师里派人去接他。几个军人走在田间小路上，他的军衔只是少校，但一干人中唯见他人高马大，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当时，正在田间挑水的农民兄弟见了，哐当一声，水桶掉在地上，惊愕地说了一句“司令来了！”。此事传回总部，从此，在同事中他有了个绰号叫“司令”。

老D前半生一帆风顺，70年代中期，40岁出头的他已经官至正师级。突然有一天，听大人们说他被关了禁闭，之后被连降三级。据说是一年前他应邻居之请，教那家14岁的女孩学俄语，后来有人发现他握了那女孩子的手，还摸了她的头发，被人告到了政治部。“作风问题”在那样的年代是十分严重的问题，足以毁掉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从此，大院里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昂首阔步、威风凛凛的“司令”，只剩下一个灰头土脸搬出师职楼，看上去头发突然花白了的老D。所幸他夫人不离不弃，一直在安慰他，还请周围的邻居一起帮忙劝他，他却从此再也没有振作起来。再后来我和D叔叔的孩子都考上了不同的大学，离开了那个大院。有一天我回家，父亲告诉我D叔叔精神分裂了——他一周前突然头顶着一个沙锅跑到邻居家，说战争就要爆发了，苏联人要打进来了，他发明了一种新式武器……。一年以后老D在精神病院里死于癌症。

多年后，当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有了自己的爱人、家庭，有一次在院里遇上了一个小时候同班的女生，聊起周围发小的近况，她告诉我，L的姐姐早几年离婚了（当年D叔叔“作风问题”事件中的那个女孩），因为丈夫受不了那个传闻。她说：“其实当年的事，现在看看也没什么吧，喜欢她，拉一下手，摸一下头发，就把两个人的一生都毁了，真不值当……”。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想起D叔叔，猜想他神经分裂之前的那几年一定内心十分痛苦，不然他夫人不会无奈到去请周围的邻居帮忙，他一直坚持着，看到孩子长大成人离开后自己却疯掉了，其实都是为了孩子还能有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