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公子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踏入这里,前些天下起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天气愈发的冷,左右回廊拐角处还有未完全干透的雨水痕迹。前后四名宫人掌着灯,随他的步伐向前走着。
不比紫坛宫里的暖炉灯火,也不如华阳宫庄重华贵,以至于嬴政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
嬴政想起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召幸过这个异族美人了——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对此类事情怀有过多兴致的人,就算悦目如郑国、紫坛,他也仅仅把这些当做一种需要做的事情去完成。有些时候嬴政一个人躺在榻上也会思索这是否算一个追求身心魂灵,所在一同的想法,可他又马上否决了,倘若真爱人至此,高渐离于他重要如斯,他却并不是能够舍弃当下纯然追求情爱美好的。
这使他不禁想到日前水谷从邯郸传来的消息,荆轲,与他比较似乎在某些事情上更为贴合高渐离的想法——嬴政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有完全胜算的人,即便早已得到高渐离的许诺,他也不曾觉得自己已经被认可。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可又能怎样呢,嘴上出口这爱意情愫固然容易,可若真要倾尽所有,又何尝容易?
他想这换作高渐离亦然。
交心欢好,与本身的方向原则比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回过神来将至宫门,旁的侍从见他慢下来也放缓速度跟在两边。嬴政阻止了正要禀报的下人,脚步一转往旁道回廊走去。殿前石灯中已经点燃烛火,夜风吹拂入孔,摇曳火光散乱人影。
自嬴政在宫中见到独自练习剑法的伯庸,并将随身佩玉赏赐给他后,王上愈发肯定二公子的消息在宫中流传。人事喜忧各自参半,平素与绮美人不甚亲厚的氏族女眷也会偶尔来打个招呼试探一番,而后也渐渐放下心来,只道王上心中记得自家二子,对绮美人仍不十分上心,也免了传言中母凭子贵的部分,加之她异族的身份——乍暖还寒的宫廷愈发显得人心凉薄。如今走至偏廊竟是一个侍从身影都见不到。
他不禁皱了眉头,宫人尽是如此,伯庸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那种谨小慎微,不露形色的性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嬴政将二子伯庸送至边关的决定在朝堂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有些学究文臣认为伯庸公子年纪尚幼,修习兵法武功不急于一时,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而又有一干武官觉得这是王上重视边关战事,提前培养后代调兵用军的好事,以至于两方众说纷纭,一时争执不下。
可这样的争论也仅仅只能显示他们为国尽心为君尽忠,秦王从来都自有一套决策,他在心里定下的事情很难得被外界改变。
嬴政单独召见了驻守边关抵抗匈奴,又回朝整备的蒙武。
“孤知晓伯庸年纪尚轻,去了派不上甚么大用场,凭空耗费口粮。”嬴政低头看着竹简,并不去看蒙武:“这孩子的性子留在宫中凭空折损了。”
蒙武在下方静静听着这个青年君王平和的陈述,他的父亲是为秦国开疆扩土的忠臣良将蒙骜,和他的父亲一样行武出身的军人比任何人都要沉稳,他深知在没有正确明朗君王的心思之前,为臣者最好的姿态就是聆听。
嬴政也恰好喜欢臣下这种谦卑的态度:“纸上谈兵终是易事,却往往难得在战场发挥出来,到了边关真刀真枪的拼打,学到的多半也差不了多少。”
蒙武也不失时机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孤十一岁的时候,刚归秦。”嬴政若有所思地说着,也不知是对着蒙武还是自己,“说是年纪小……也不算小了。”他将一卷竹简拿起来,早有宫人在一旁侍奉,上前双手接过,细碎地蹈着步往下面走去,蒙武恭恭敬敬地接了。
“伯庸去后,吃穿用度皆由戍边署部调配,一切按军律行事……对敌应战,或伤或亡,不治汝罪。”
这话说得极有余地,使得蒙武既能以军队将领的身份教导伯庸公子,日后也能放心委以军务;又加一句对敌应战,也就是在其他方面有所折损仍要追究,使得蒙武不得不尽十二分的心去保护伯庸公子周全——若真有闪失,是否因为“对敌应战”还不是上位者一句话说了算?
蒙武心内大叫不妙,直道是接下一块烫手山芋一般,还得硬着头皮千恩万谢地应旨。
“此事孤也将知会其余将军,蒙将军不必太过挂怀——进退分寸,伯庸应是知晓的。”嬴政起身走下来,停在蒙武面前做了个将人虚虚扶起的姿势,声音放得低了些。
“谢陛下。”蒙武仍是这么回答着。
是夜。嬴政第二次来到绮美人和伯庸的住处。
二公子伯庸将要去往边关的事在后宫已经传开,宫廷中从不缺乏这种喜欢传递消息的人。嬴政不在意,只是在看见那庭前石灯烛火被吹灭时微微皱了眉。
和前几天一样,去了侍从的禀报,进得正殿有两个侍女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照看炉火——也仅仅是温茶用的小小一炉,见到来人忙不迭地跪倒,嬴政扬手并未让她俩禀报,自行往内室走着,依稀听得清内室的说话声。
“……母亲放心,等伯庸跟着蒙将军学成了本事,父王高兴就能让伯庸回来了。”十一岁的男孩,声音趋于小童与少年之间,清清亮亮的。
绮美人停了一会儿方才说话,她的声音有胡人说汉话特有的尾音:“北方苦寒,不比咸阳,伯庸万事听从蒙将军教导,千万别惹了乱子。”
“今天儿子遇见扶苏哥哥也是这样说的。母亲,为什么父王单让我去,不让扶苏哥哥去呢?”
“……你父王的考虑,母亲不懂呢。”
“以前他们都笑话母亲跟我的眼睛,可我觉得母亲的眼睛比谁都好看呢,像天空一样蓝……等孩儿去打仗立功,只要父王高兴到母亲这儿来,就没有人敢欺负母亲了。”
绮美人没有接话,嬴政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一般,变成连续不断的哭泣:“伯庸、伯庸……母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母亲,等伯庸回来,就没人敢欺负您了。”男孩犹带稚嫩的声音混杂在妇人愈发不能自抑的哭声里,听得令人揪心。
向来从容淡然的母亲,面对宫人有意无意的嘲笑讽刺都不曾在儿子面前落泪,伯庸看见面前哭泣得失态的母亲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在他少有的安慰人的经验里,唯一可以借鉴的只有对待栎阳的方法。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背,却发现自己被搂得更紧了,头顺势抬起来时,却发现许久不曾露面的父亲就站在对面:“父、父王……”
绮美人一惊,回头看见不露声色的君王,连忙拉着伯庸跪拜:“臣妾参见陛下。”
“免了吧。”嬴政去上首坐下,绮美人这才慌忙往外面招呼侍女。
“孤许久没来,你这里的宫人未免眼色颇多。”嬴政说着话,“明日调一批新的宫人过来,缺的少的去采办了。”绮美人虽有妃嫔称号,却在诞下伯庸后颇受冷落,嬴政这样说无疑是重申了她在宫中的身份地位。
女人方才的哭泣使她的妆容有些凌乱,她想抬手扶正鬓上朱钗,又听见这一句话,放下手深深跪了下去:“谢陛下。”
“孤想跟伯庸说几句话。”嬴政抬手招呼伯庸上前,绮美人听见话里意思,自行退到外殿去了。
“父王。”伯庸方才也曾哭过,看见嬴政仍有些局促,嬴政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感觉到骨头僵直直的:“去边关学着领兵打仗,回来想干什么呢?”
“打仗,立功。”孩子回答道。
“为什么要立功?”
“因为我是秦国公子,应该为大秦立功。”他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而且父王高兴,就没人敢欺负母亲了。”
“现在是父王让你去,等到以后,若是扶苏让你去呢?”
“也去。”
“为什么?”
“我是秦国公子,扶苏哥哥是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