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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心若离』【原创】须变(政高历史向,微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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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哉我政高党!!!
满眼的名字都是咱all吧的受,所以元旦哈皮~~
各位不大意的滚床单吧~~
刚才那个没改格式什么的给跪。。


IP属地:湖北1楼2013-01-02 22:39回复
    楔子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争抢骨头,咬了一宿,狗毛两口……”
    灯光如豆,温暖的橘黄色充盈一室,妇人衣衫半褪,露出形状美好的双乳,一手托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哼唱着赵国的童谣,面含微笑。
    男人从外面走进来,看看两个孩子,伸手抱起其中一个:“赵家小子,斤两还挺足。”
    妇人拢了拢衣服,摸摸臂弯里另一个婴儿:“可不是么,他吃一口,能顶我们家渐离三口,可把我疼得。”
    男人笑:“却也不见你拒了他娘。”
    妇人闻言笑:“好歹邻里街坊,我奶水够,她也不容易,能照应的,自当照应着些。”说罢又接过婴儿,再次哼唱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争抢骨头……”


    IP属地:湖北3楼2013-01-02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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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往忆
      高渐离小时候杀过人,和赵政一起,这是他们绝对回避的事情。
      那是秦国派人接走赵政的前一个月,赵国准备把赵政杀了祭旗,以振军心全力抗秦。赵政被拖到土丘上,赵姬哭得晕死过去。
      高渐离抱着琴爬上祭台,赵政跪在地上,双手缚在背后,却一滴泪也没流,看他上来,还哼了一声:“看着吧,今天我死了,明天秦国就来给我报仇!”说得咬牙切齿,愤愤瞪着刽子手:“先杀你!”
      话音刚落,被那虬髯的汉子一脚踹翻在地。
      高渐离扶他起来:“你闭上眼睛,听我的琴声,就不觉得难受了。”
      赵政哈哈一笑,没心没肺的样:“我怎么会难受?死了也拉上赵国陪葬,我是秦王孙,动我只有死!”
      底下的士兵们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赵政哼了声闭上眼睛,高渐离盘腿坐下,理顺了琴穗。
      行刑的人也不催他,反而绕到另一边先杀战俘。人头一个个落下,下面的赵军兵士齐声欢呼,敌人的性命如此悲贱,杀戮似乎已经成为一场庆典。
      高渐离拨弄琴弦,慢慢唱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争抢骨头…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赵政听他轻轻地唱儿歌,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跟着大声唱道:“…汪汪汪汪…咬了一宿,狗毛两口…咬了一宿,狗毛两口…汪汪汪汪……”
      心中所想象的刀锋没有划上脖子,反而杀了他身边的士兵后停止了罪恶的狂欢。
      只因那将军接到一卷公文——“秦旦暮将至,迎王孙政归国”。
      如今当然不能杀,示意停止。
      赵政看着那些被砍头的秦军战俘被埋到面前一个个挖好的坑里,有人迅速去填好土。
      刽子手不怀好意地笑道:“算你小子有运气…”赵政没理他,径自走到最后一个未填土的空坑边,那本是为他准备的。
      高渐离要拉他,却慢了一步,赵政闭上眼睛,“嗵”的一声,后仰着倒下去。
      高渐离听见他低低的哭声从下面传出来:“不可凌辱…雪我宿耻……”
      晚上赵政来找高渐离,赵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由高渐离的母亲帮忙照顾。
      “我看见那个大胡子的喝醉了,”赵政眼中发出异样神彩:“我说,咱俩把他埋了吧。”
      高渐离“啊”地叫起来,赵政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四下看了看:“别叫啊,你干什么叫大声。”
      高渐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你你你,你说把他给——”
      后者肯定他的问题:“我说把他埋了,就用那个给我准备给的坑。”
      也许真的恨透了那个杀人魔,也许天生的血液里流淌着反抗的因子,也许的确心魔骤生被赵政蛊惑,高渐离点了头。等他发现自己和赵政已经把人拖出屋子,用绳子捆了推进坑里时,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拉住正要埋土的赵政:“我们在杀人啊!被发现的话会死的!”
      赵政也急红了脸,他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强打精神,往下埋土:“怕什么!到时候你就说是我一个人做的,都说我一个,不干你的事!”
      那刽子手喝得烂醉,竟开始打呼,吓得两人摒住呼吸,盯着看了半天。
      赵政脸色苍白,却反应得快,推了高渐离一把:“做都做到这份上,他不死就是咱们死了。快帮忙啊!”
      两个人近乎本能地把土往下掀,弄了近大半夜。
      赵政又搬了俩块石头一并埋在土里,用脚踩实了才拉高渐离离开。
      第二天过得提心吊胆,两个人憋在家里哪儿也没去第三天亦是。到了第四天,赵政来找高渐离,两个人跑到桃树下坐着说话。
      “要是被发现,我们会死的。”高渐离心有余悸。
      赵政伸手拍他后背:“都过了两天了,不会有事的。”
      高渐离点头,突然又问道:“要是被砍头了,能不能把身子埋了?”
      赵政摇摇头:“不知道——诶,要是埋了,就写‘赵政高渐离之墓’,还能在一块,不是说‘死后同穴’么,咱们也来个‘死后同穴’。”
      高渐离摇头:“那个是夫妻啊,我们不是夫妻,不能葬一块的。”猛然回过神来:“喂!扯远了!”
      赵政走了,高渐离的日子得照样过。
      但当有一天,高渐离来到那棵桃树下面时,他依稀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赵政在归秦的第五年登基。
      高渐离此时已经成为赵国有名的少年乐师,离开父母去了燕国。
      他也会从燕国的许多达官贵人口中得知已经改名嬴政的秦王新颁布的秦国法令,以前的富商吕不韦成为他的仲父。
      但他再也听不到那些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IP属地:湖北5楼2013-01-02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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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谶语
        花开花落年复年,曾经的总角稚儿长成了俊美无铸的少年,昔日的玩笑言语也渐将淡忘。可有些人有些事,早已铭记在心,相忘江湖竟也不可得。
        高渐离调弦,起调,未成曲。
        他身后侧坐一名玄色华服的少年,剑眉入鬓,蜂准长目,单是坐在那里,周身的气魄便散发开来。右手持酒樽,左手撑在案上,酒未入口,观者已醉得几分。
        少年人昂然气,不是秦王嬴政又是谁?
        “我们何时这样生分了?”他的声音处在变声期,略有一丝沙哑,听着却并不难受。
        高渐离未回答,半晌方才问:“韩国——被你们打败了?”
        “嗯,”嬴政扬眉微微一笑:“都是蒙将军的功劳。”(注1)
        嬴政虽是年幼,一言一行都已经散发着君王指点江山的气势,少年本是轻狂时,他又接着说道:“孤——我正是趁着祭祀闭关的时候过来,韩魏两国粮草虽不能一直供应,到底可解秦国燃眉之急。”(注2)
        “你不要说这些,我也不懂这些事情。”高渐离淡淡的语气让嬴政有些不快。“就不能消停的过日子么?”
        “高,”嬴政冷笑道:“我们不一样,你是民,而我,是王。”
        高渐离看他一眼:“对,我是平民。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随意到敌国地域,就不怕我把你的行踪告诉其他人?”
        笃定的语气:“你不会。”嬴政轻啜口茶水:“与我一起回秦国如何?我赐你官做,接你父母过来团聚。”
        “我父母已经过世了。”
        嬴政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为何?”
        “征兵。”高渐离嘴角上扬,一个微笑,没有温度。“我爹征兵战死,我娘伤心过度过世——拜你秦国大军所赐,怎样,满意了?”
        那样温和的长辈啊,怎么会这样就走了?
        那么,他现在岂不是一个人生活?
        嬴政不禁敛了眼,嘴上却不放松:“我是王。我的头上,悬着的是九国的利剑,你不能这样说。”
        “不这样说,”高渐离笑起来,浑身发颤,笑得不可抑制:“那么我该道谢?道谢你们攻打韩国,道谢你们征兵筑城?嗯?”
        嬴政知道高渐离懂他,高渐离回避着自己了解的那部分,言语讽刺犀利,句句刺入心口。
        他是一个王,他的头上悬着九国的利剑,一个疏忽,失去的不光是性命,还有秦国大片的疆土和祖先代代堆砌的功勋。
        只有战,没有退路,更不能败!
        统一的国家,铺筑道路的是一道道刀光剑影,满目的血腥凄凉。
        就算走到最后,连自己是否完整都不能保证,又怎么去保证天下人的安乐?
        握紧了拳头,嬴政站起身:“高,你看着吧,我要让这六合八荒,尽归大秦;我要让这天下,永绝烽烟!”
        挑帘离去。
        高渐离叹了口气,笑过以后脸上浮现了诡异的淡粉色,将琴放在案上,喝了一口烈酒,呛得嗓子火辣辣的痛,痛得流出了眼泪,止也止不住。
        嬴政,我认识的只有那个赵政,你——我根本不认识。
        我从未见过你。
        我高渐离从未认识过嬴政这个人。
        嬴。
        政。
        赢。
        政。
        【注1】蒙将军:蒙骜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注2】“韩国粮草虽不能一直供应,到底可解秦国燃眉之急。”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十月,将军蒙骜攻魏氏畅、有诡。岁大饥。”


        IP属地:湖北6楼2013-01-02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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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意乱
          嬴政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听见高渐离那声回答的时候身体震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眼里的冰冷仿佛万年不曾融化的冰雪,刚才慌乱言语的人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的声音也是冰冷的:“那么,你有什么把握,认为孤会放过你?”
          高渐离猛然一震,没有回答。
          “是吧,”嬴政转得极快,又微微笑了:“你方才对孤吼起来,就不怕孤真的治了你的罪?——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孤不能拿你怎么办?”
          高渐离愣了,是啊,自己凭什么对他大声?他是王,自己只是一个平民,不,只是一个阶下囚啊,凭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内心隐隐的笃定,他不能对他如何?
          自己果然是个恃宠而骄之人?
          不对,什么恃宠而骄,高渐离你这么想真是下贱胚子!
          面色虽无变化,嬴政见他沉默,也知道面前之人在自己的想法里暗自挣扎:“不过孤不是不会治你的罪,只是孤不愿意看你被治罪——还记得小时候他们要杀我,你给我弹琴唱歌么?……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争抢骨头……咬了一宿……狗毛…两口……”
          高渐离听他声音不对,扭头去看,嬴政却突然侧过身子:“好好休息吧,孤明日加冠大典,不能过来,晚上就来看你了。”想一想,还是没有回头:“你也别想着跑出去,这边的暗卫不好躲,孤自然会放你的…孤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高渐离并没有回答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呆了很久。终于,嬴政扬声道:“郢。”一人从外面闪身入内,单膝跪地:“大王。”
          他很年轻,面容清俊瘦削,脖子上围着黑色领巾。高渐离猜测那和普通士兵不同的打扮是代表他的身份不同。
          “布置妥当了么?”嬴政问他。
          “回大王,都准备好了。”被唤作“郢”的年轻人回答。
          “很好,”嬴政点点头:“孤还有一件事要你办——这位高先生,明日负责安护周全。”
          郢抱拳:“是。”
          高渐离忍不住发问:“你们安排了什么?”
          嬴政仍没有回头看他:“巳酉日,孤行冠礼。”
          “那——”高渐离还想问下去,嬴政却摆手拦下他的话:“你如今就算出了孤这里,宫外叛军也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三言两语既解了高渐离的疑惑又道明了目前局势,高渐离也是聪明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七八分。
          嬴政这时已走到了门口,郢正要上前开门,他却一个反身折回来,双手拽住高渐离衣服的前襟,将人拉离了床榻,高渐离此时浑身无力也自知无法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可知孤为何此时见你?”他的眼中有些含义不明的光芒闪烁,“若孤胜了,我要让你知道;若孤不幸败了,也要让你记孤一辈子!”勾唇浅笑,暧昧凉薄。
          高渐离看着嬴政大步离开,手脚无力地靠着床头,他忘不了嬴政的那个笑容,明明与平时无异,可隐隐透着些寒意。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很多孩子不敢直视嬴政的笑容,恐怕那个时候嬴政的微笑也是如此。嬴政的那句话,带着对未来的迷茫,更多的却是期待的兴奋。
          嬴政好斗,他知道;嬴政傲气,他也知道。但他不知道,当一个人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帜去洗刷自己个人耻辱时的悲哀,他向外人吐露的喜悦,是国家的,他自己的快乐,却需要隐藏。因为王者的好恶,不应该在言语行动上表现出来,那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他的喜怒哀乐,都是为了国家,自己呢?永久的封闭与孤寂。他的生活,是为了其他人而活,或者说,他从未为自己活过——他也根本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这是王者的无奈,王者的悲哀。这些,高渐离体会不到。
          嬴政坐在蕲年宫的大殿上,他本应在明日加冠礼时才进来。可是他现在避开宫侍一个人来了,没有燃烛,没有沏茶,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过了很久,他发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


          IP属地:湖北10楼2013-01-02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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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人言
            高渐离又走了几日,方才到达燕国都城。
            郢在城门下告别了他,一拱手:“高先生,后会有期。”
            高渐离听他此话,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朝他一拱手:“郢先生,高某就此别过。”
            等到高渐离回来家,开锁,进入。
            桌椅床榻具是清洁整齐的,连他被掳走时盖着的被子也被叠得规规整整。
            不该是嬴政手下那些人的作风……
            高渐离瞬间有些紧张,难道,是荆轲?
            如果真是荆轲,他知道自己离开这么久一定会四处寻找,自己先前的担忧也应验了。如何和他说明呢?断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去向……高渐离思索着,手指敲击矮案,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也许应该先去找屠狗者。他想着,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刚迈出屋子,大门就被推开。一个虬髯大汉扶着个脚步轻飘的人进来:“说了别和这么多,又醉又醉,以前那千杯不醉做给谁看呢?”
            高渐离愣了,定定地站在那里。
            虬髯大汉一抬头,见屋门口有人,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当他看清来人相貌,忙不迭地说着:“哎哟,你可回来啦!”
            高渐离“嗯”了一声,过去扶住那个快要歪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面容清俊硬朗,只是脸颊边有些微灰尘,头发也不齐整,简单从后面束了,一身的酒气。
            “这些天呀,找你可是找疯了。”屠狗者和高渐离往屋里走:“也找不见人,又不知道往哪边找,就这么一天天去喝得,跟烂泥似的——哎,小高你去哪了?连个信儿也不带?”
            “有个故人出了些事情,走得急,就忘了。”高渐离答,将人和屠狗者合力扔到榻上。
            “我去倒碗水。”他说着往门外走去。
            刚迈了半步,手腕就被人牢牢抓住:“小高,是你啊!来,回来了,咱们去喝酒!”
            “大哥,”他叹气,“你要休息了。”
            屠狗者还有摊子要做买卖,不能久留,于是往外面走:“小高你照顾他吧,晚上回来咱们哥仨好好说说话。”
            高渐离应了一声,伸手要拉开抓住手腕的那只手,结果手腕被拉得更紧。
            荆轲醉了,看人却很准:“你有心事了,来,喝酒,慢慢说。”
            “我去倒水。”
            “我找了你很久。”
            “你放手!”
            “不放!”
            今天的荆轲和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很不一样,似乎怕一个手不够,又将左手伸过去拉高渐离:“小高,你陪我一会儿。”
            高渐离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荆轲也不等他回话,似是自言自语:“我该和丽姬成亲了……”
            “我让她等了这么久……但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小高、小高…你别走,你别走啊…我舍不得……”
            高渐离不想回头去看他,身后传来隐隐的哭声时他也没有回头。他怕,怕一回头,真的抑制不住和荆轲一样哭出来。
            他想自己是喜欢荆轲的,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喜欢荆轲比荆轲喜欢他要多得多。荆轲太开朗,和谁都能打上交道,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根本抓不住他的心。
            但是今天,他刚从嬴政那里回来,荆轲却告诉他,自己要成亲了。
            而且,他还说,他舍不得。
            高渐离以为自己很坚强,至少他在嬴政面前已经几乎不再流泪了,但是他抬起没有被拉着的右手,抹了一把脸,他发现脸上湿湿的,已经被液体沾满。
            高渐离站了很久,荆轲的哭声越来越小,终于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手也放松了力道。
            走出门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但是荆轲依旧要成亲,不光是因为丽姬已经等了他很久。青梅竹马,同门师兄妹,这样的关系毕竟更好向丽姬已死去的爷爷,荆轲的师父交代;而且他很清楚,他和高渐离的关系,永远不会被世人接受,永远是见不得人的情感。
            高渐离知道荆轲的回避,这都是因为人言可畏。
            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两个人都可以的回避着那天发生的事情。
            高渐离不告而别,就这样被“故人的事情”所掩盖过去,他们依旧每日到集市上喝酒,畅饮。
            屠狗者一碗烈云烧下肚:“好酒!”
            高渐离拿起酒碗,慢慢挡住了视线,任凭泪水和烈云烧一并入腹。
            他想,人都是有因果报应的,就好比他拒绝了嬴政,而荆轲用另一种更决绝的方式,拒绝了自己。
            他苦笑,用衣袍擦擦眼睛:“今天的酒,似乎更烈。”


            IP属地:湖北12楼2013-01-02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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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桃园
              荆轲如期与丽姬成亲,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喜字,高渐离觉得眼睛都被这耀眼的红色刺痛,他看着被街坊邻里劝酒,忙不迭应付的荆轲,起身走出门。
              其实并不算排场,只是那红色太过刺目令人不敢直视了。
              他一路的走着,猛然清醒过来,发现已经到了城郊的桃园。
              桃花初绽,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被眼前的冷冷清清取代,没有红灯笼没有红喜字没有红红火火,只有缤纷桃花,开得漫漫扬扬。桃树那不算粗壮的树干有着浅浅的褐壑。高渐离驻足站在那里,抬手覆上最近处桃树的树干。
              那纹理,绵延细腻。一阵微风吹来,他闭上眼睛细细抚摸着。
              几朵花瓣落下,身旁地下,以及他的肩膀发间,都沾染着淡淡的花香。
              但花朵再好,仍会凋落。
              开过的花朵,都已经向世界展现了自己的美好,那么这样未开全就落下的呢?它们来到这世界,却没有时间去真正经历应该有的生命历程。
              高渐离睁开眼睛,他抬头望望满树半开半闭的花朵,感慨自己的伤春悲秋。
              他是多情的文人,是敏感的琴师,他的感情,游离不定,辗转不前,究竟算是拥有过,还是早已失去?
              他不禁想起嬴政。
              嬴政曾经在桃树下送给他一件玉饰,因绳子的死结,他还跑到嬴政家里打架。
              他们曾经在桃树上说着自己的理想,嬴政告诉他,他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而现在,那玉随着绳子被嬴政剪断而收回,当初许下誓言的孩子也真正站到了权势的顶峰。
              他曾经拥有的,根本没抓住,而那个人却真正在一点点实现自己的梦想。
              高渐离觉得他们很不一样,并非谁在改变,而是从一开始,不同的身份已经注定了彼此今后的命运。
              他有些难过不能和嬴政做兄弟,尽管在他心里,嬴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兄弟。但他有些恨,恨嬴政跟自己说的那番话,他不希望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居然是那种意思。
              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禁断情感,他喜欢荆轲,所以没有资格这么说别人。但至少,那个说出这样话的人,是谁都好,就是不可以是嬴政。
              他曾经,那么那么崇拜的,大哥。
              高渐离眨眨眼间,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扶着树干坐下来的时候,他觉得痛苦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指尖都泛着麻木。
              而此时,嬴政就站在高渐离的斜后方,默默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郢就站在他后面一点的位置,见到情景不对,便轻轻一躬身,往外面去了。他的轻功极好,高渐离并没有发觉。其实只要高渐离稍稍偏一下头,他就可以看到嬴政;如果他可以在偏头的时候稍稍抬起一点,他就能发现嬴政此刻的目光,有多么醉人。
              但是他没有。
              不过嬴政并不想这样永远做一个远远的看客。
              他走过去,在高渐离身旁蹲下:“高,我来了。”依旧是“我”,不论是平民的孩童还是如今的秦国大王,他在高渐离面前,永远是这个样子。
              高渐离抬头看他,嘴角扯出一个淡薄的笑,似乎什么也不想上心去想:“你来了,怎么不留在秦国?”
              “我想来看看你。”嬴政伸手过去,把高渐离散落在眼前的发丝往后轻轻拨了一下,高渐离没有躲开。
              他的眼睛很好看,带着水雾散开的朦胧感。
              嬴政想起来他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高渐离的眼睛,但是两个男孩子如果这样看似乎有些不成体统,那个时候总是刻意的回避着。
              不过现在他并不想回避。
              他看着高渐离的眼睛,令后者无法不与他对视。
              “你哭了。”他说。
              “没有。”高渐离回答。
              嬴政微微一笑,那笑容苦得发涩:“高,我在这儿。”
              他一点也不像个王,在他面前。嬴政想着,眼睛还是定定地望着高渐离。
              高渐离突然很希望时间停下来,就这样一直一直的,像曾经的总角时光,只有他和嬴政。
              当他留下泪时,他把手抬起来,希望这泪水就这样沾染在袖口,而不是落进嬴政的视线。
              可是嬴政似乎并不希望他掩饰什么,他张开手,看着他笑:“我在这儿。”
              不管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总希望身边可以有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不多说什么,只要有一个人在,他就会感觉自己还没有被完全忘记。
              高渐离正是这样一个痛苦的人。
              而他痛苦的时候,嬴政从千里之外的秦国而来,向他张开手,“我在这儿”,是啊,在就好,你在就好。
              高渐离没有说什么,如今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他已经在嬴政的拥抱下,泪流满面。


              IP属地:湖北13楼2013-01-02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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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酒肆
                燕国最好的酒并不是烈云烧,但它一定是燕国的男子最爱喝的一种。浓烈,醇郁,饮入腹中四肢百骸都是火一样的烧灼,却畅快淋漓。
                荆轲爱酒,高渐离亦然。
                高渐离其实并不知道当日的自己是怎样回的屋子,他也不知道嬴政是何时离开的。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哭了很久,而嬴政一直都保持着环抱的呆了很长时间。长到高渐离都无意识地睡去。
                不过醒来时候嬴政已经走了,他被送回家里,外袍被整齐地摆放在榻旁,身上盖着被子。
                并不用担心以怎样的方式和嬴政相处。
                他想也许嬴政是顾虑着自己的面子,所以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此时的高渐离坐在酒肆里,和荆轲喝着一碗碗的烈云烧。
                酒肆的老板娘很喜欢他们,生得俊俏,给她在街坊邻里的商铺生意上争了些面子,酒水打得都是顶好的。
                荆轲有些醉意,他并不是因为烦恼什么,只是他很爱喝酒罢了。如果他晚出生几百年,他也许会遇到一个生性豪放不羁的文人,那人高吟:“将进酒,杯莫停”,而他毕竟不可能真的晚出生,所以那个时候,不懂得多少诗词雅句的荆轲,很平常地跟高渐离说话:“人生在世,就是要快意行事,比方这喝酒,我想喝便喝了,又有谁能拦着?”
                高渐离心里有事,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并不是很醉。偶尔附和荆轲几声,表示自己正在听他讲话。
                可他没有真正听进去什么,他想自己其实并不爱荆轲,不然绝不会这样说放手就放手,潇洒自如。
                他想他对于荆轲的感情,而且一定是兄弟情多于爱恋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从前一直在逃避,但如今他想明白了。
                逃,是不可能真正摆脱的。
                事实依旧存在,你绕了一个大圈子,自以为已经跑得很远,可是当面前的大门被推开,发现又回到了起点。
                就是这么无奈。
                于是他知道自己并不爱荆轲,起码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那么爱荆轲。
                那么嬴政呢?
                似乎这种感情更为复杂。但是他现在还是不愿意去细想。
                酒肆的帘子被撩起,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上下,带着黑色领巾的男子,高渐离的位置正对着门,一见到人,举着酒碗的手微微一抖,在唇边停住。
                那人竟是郢!
                他戴着斗笠,背后的包袱并不大,看起来也不算重。酒肆里人并不多,他抬头看了高渐离一眼,却没有说话,轻轻一颔首,回身抬手挑了挡帘:“先生,请。”
                高渐离整个身子都有些颤抖,他看着换了一身燕国贵族男子衣物的嬴政走进来,在众人或惊异或疑惑的目光中,向自己走来。
                “高,见了老朋友,也不与我一碗酒水?”嬴政扬眉笑着,视荆轲为无物。
                荆轲却并不在意:“嗯?小高你们认识啊?这位先生是贵客。”说着起身,挪了旁边的蒲团:“先生请。”
                嬴政又看了高渐离一眼,直到后者扭过头去避开,这才挪动视线,转向荆轲:“荆先生,久仰大名。”
                高渐离又是心中一凛。
                这人究竟是将自己查的多通透,连身边的人也能认得分明!
                面上却不露痕迹,看着嬴政将荆轲倒满的酒水一饮而尽,反而没有了丝毫醉意:“你这么忙,怎么留了这么久?”
                荆轲有些奇怪:“先生不是燕国人?还是过往客商?”
                “做些小生意,微博之利罢了。”嬴政回答,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又迅速掩盖了。他又喝了一口烈云烧:“有些事情,不办不行,就多留了几日。”眼光打量高渐离,后者不自在地偏了头去拿酒坛。
                可嬴政的速度更快,高渐离的手刚碰到酒坛时他就抢先将酒坛取来,伸手去拿高渐离的碗:“好久不见,我这个老朋友敬你。”
                荆轲虽然有些醉意,可也看出他们之间气氛不必寻常,见高渐离不答话,只好讪讪道:“既然是小高的朋友,自然也是我荆轲的朋友了。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郢就站在高渐离身后,他听荆轲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心想我们家主子,哪里是说当朋友就当朋友的?要不是为了高先生,你这家伙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朋友”啊。
                荆轲见他笑,反而冲着郢道:“怎么?我与你家先生交不得朋友?”
                嬴政却先郢一步答话:“荆先生有惊天十八剑这般的武艺,我只是个流往各地的客商,怎么说是交不得朋友?要说是交不得,反而该是在下惭愧了。”
                高渐离不由想冷笑,嬴政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恰恰戳中了荆轲小小的虚荣心。
                这回荆轲也是拒不得了。
                这样又喝了几杯,荆轲对嬴政的酒量大家赞赏:“先生好酒量,这酒可是燕国里最烈的!”
                “总要来往应付,习惯了。”嬴政微微一笑。
                荆轲哪里知道,秦国风沙雨雪,环境极为恶劣,冬季寒冷,年年因此伤寒致死的不下百人,为了祛寒,老秦人冬季便以烈酒灌入水囊中,连饮食里也多加烈酒,这样常年的浸染,嬴政喝烈云烧这样的酒,再容易不过。


                IP属地:湖北14楼2013-01-02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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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政令
                  “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荆轲将酒碗倒满,仰头喊着:“老板娘,再来两坛好酒!”
                  “在下姓赵,单字一个政。”
                  高渐离听他这么说,不由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人也忒大胆了些,居然就这么说出名姓。嬴政似乎有感应一般,也同时朝高渐离这边看过来,眉毛一挑,露出一个笑容,高渐离愤愤然在此扭过头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对方看来,是多么有意思。
                  “赵政?”荆轲念了一遍,“这名字有些耳熟……啊,那秦王的原名,不正是——”话音未落便被高渐离打断:“大哥休说!”
                  荆轲一愣,瞬间反应过来,燕国律法里,私谈他国君主是有罪的,虽不至于入狱,到底还是谨慎为好。
                  讪讪闭了嘴:“对对,人家姓甚名谁管咱们什么事儿?来,喝酒!”
                  嬴政举着酒碗往高渐离那边斜斜望过去,高渐离本来还想再次躲开,可心里一想,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也并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得就怕你了?于是也借着抬手的时候回瞪了嬴政一眼。
                  嬴政其实只是想看看高渐离的反应,如果高渐离转过头去,他就会更想再欺负他一点,但是高渐离这一回的反应却并不同前几回,那一眼瞪过来,虽然在常人看来没有什么,可嬴政这里,心里已经软了大半,只恨不得周遭杂人全数散尽,好让他真真正正“欺负”高渐离。
                  但这只是心里想想,这一想,就越发觉得荆轲多余起来。
                  “先生如今这生意,可还好做?”刚才有了教训,荆轲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秦国刚颁了新令,异国客卿都要被逐出秦国,不知对商货这些,是不是也是如此态度?”
                  “来往通商当然也有,只是比以前多了些限制。”
                  “也不知这是何故?”
                  “出了郑国渠(注1)的事情,秦王不能不防啊。”嬴政看着荆轲:“先生认为,这逐客令(注2)颁布,究竟是利是弊?”
                  荆轲皱眉想了想,挠挠头:“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这该怎么想,不过,秦国将有才华的异国人驱逐,定要失掉人心。”
                  “那么先生觉得这条令不好了?”
                  “总是对我们没什么大碍吧?再说,那些客卿被驱逐,不能留在秦国,若是来到燕国也是不错。”
                  嬴政听着,端起酒碗慢慢饮了一口。
                  “……看着秦国连年壮大,想那多半的计策也是这些谋士客卿出的,若是他们不在,秦国不正像那鸟儿折断了一只翅膀,能扑腾几下却飞不起来?哈哈。”
                  郢见到荆轲如此高兴,有些不悦,但看见自家主子都没说什么,只好深吸一口气,往旁边看去。
                  高渐离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也不知嬴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荆轲说了什么惹怒他的话。万般无奈:“大哥你喝醉了,少说几句吧。”又用余光瞄了嬴政一眼。
                  可嬴政似乎并没有生气,面色如常地喝着酒,却并没有往高渐离这边望,而是直直盯着前方,若有所思。
                  一时无话。
                  正当此时,帘子又被挑开,一个黄衣少女走过来,朝高渐离和嬴政点点头,拍拍荆轲的肩:“怎么又喝了这么多?快和我回家去。”
                  “这不新认识的朋友么,多喝几杯不误事。”荆轲说归说,还是站起来,向嬴政笑笑:“家中拙荆,见笑。”
                  “尊夫人很关心荆先生。”嬴政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啊。”荆轲朝高渐离和嬴政点点头,和丽姬离开了。
                  “果然有家室的人不一样,”嬴政朝高渐离笑笑:“这下好了,就你我二人。也不知以后我若喝醉,是哪个来找?”
                  高渐离正想反唇相讥,却停下来露出一个笑容。
                  嬴政没想他突然转变,反而起了兴致:“笑什么?”
                  “我想到了你醉酒以后来找你的人。”
                  “哦?”嬴政一挑眉:“其实不必找,我一直都被无数的眼睛看着呢。”
                  “是啊。”高渐离因为心里的那个想法,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抬手,拿过酒坛,又倒了满满一碗。
                  “那你在笑什么?”嬴政很高兴高渐离与自己说话,这种态度已经很难得了。
                  高渐离闻言又是一翘唇角:“没有,这话说不得。嗯,那个逐客令,其实不光是因为郑国渠吧?”
                  嬴政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眼睛陡然眯了一下,闪过一抹锐利精光:“什么?”
                  “我只是说说,”高渐离把声音放得更低,他似乎因为刚才的想法放松了对嬴政的戒备,怕嬴政听不清,反而将身子向前探近了些。
                  嬴政对高渐离的举动很是高兴,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身体向前倾,两个人挨得极近。
                  高渐离却并不怎么在乎这些了,曾经的他一定会远远躲开,但为着不被别人听见,到底选择了这样的姿势没再改变。
                  “有一部分,是吕不韦的原因吧?”
                  “怎么说?”嬴政从未想过,高渐离可以这样与他私语,对这样的敏感话题,也不再隐瞒什么。
                  “借郑国渠一事顺利铲除吕家势力,一举两得,是否?”
                  嬴政笑起来:“高,你该去当客卿。”
                  高渐离摇摇头:“我当不当客卿,与我对你说什么,都是不相干的。”
                  “包括上一次的建议?”
                  “什么?”高渐离一顿,想着自己不该这样逞口舌之快。
                  嬴政的气息都能传达到他的脸上:“高,你心里有我。”笑得像是儿时那个偷吃了果子的孩子。
                  【注1】郑国渠
                  南朝裴骃的《史记集解》引汉人如淳注:“欲罢劳之,息秦伐韩之计。”郑国渠的修建原来是韩人的一个计策,其目的是想要阻止秦国继续向东扩张,这就是有名的“疲秦计”。然而这种目的也可能仅仅是韩人的最初设想,计策最终能否实现,或者说郑国渠的最终开工和完成,当然只有秦国当政者才有权决定。可以设想,在郑国提出这一建议的时候,即使秦国的当政者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疲秦计”的实质,但有一点他们有清晰认识:这项水利工程对秦国农业的发展极为有益。想要进一步东扩、逐步消灭诸侯,秦国迫切需要一个稳固的大后方以及富裕的军需供给。也正是有了这个前提,在秦人发现了韩国“疲秦计”的实质后,并没有中止郑国渠的修建,这肯定是权衡了“疲秦”的消耗和这项水利工程的作用。
                  【注2】逐客令
                  长期以来,李斯的《谏逐客书》都被认为同修建郑国渠有紧密的联系。详细考证有关的历史文献,分析郑国渠修建前后的相关史实,会发现逐客令的主要矛头是针对秦国当时的当权派吕不韦的,郑国渠的修建同逐客令的发布以及《谏逐客书》的写作并没有必然的关联。


                  IP属地:湖北15楼2013-01-02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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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王女
                    高渐离无名号,不能进女眷住地,推脱一番不愿与嬴政同往紫坛宫中。嬴政便自召宫人摆了王驾前往。
                    紫坛夫人得了王上闭关完成要来探视她母女二人的信儿,一早便精心梳妆打扮一番,斜靠在软垫上等候。
                    “王上驾到——”随宫人通报声越来越近,她心中不由激动,目光也终于从多日照顾的女儿身上移开,往殿门看去。
                    一袭黑色华服,长摆高冠,越发衬得面如冠玉,不是秦王又是谁?
                    紫坛作势便要起身接驾,本跪在地上的随侍宫女忙去扶她:“夫人!”“夫人!”
                    “臣妾参见王上。”
                    “夫人身子要紧,这些礼数都免了罢。”嬴政扶着她,顺势坐到榻旁:“寡人闭关,着实怠慢。”说罢一摆手,随行宫人便呈上一双玉衡,一对玉璧,以及数种金银饰品。
                    紫坛夫人白净的脸上显出惊讶之色,在这宫中王上从未说过立后之事,而各品级的夫人也是露水均沾,今日来此已是令她讶然,现在的各类赐品竟然都属上上等,这……
                    “陛下……”她面露红云,一双水眸也晕了雾气:“紫坛何德何能,得陛下厚爱已是紫坛福气,这样的赏赐,紫坛着实受不起。”
                    “怎么受不起?你产下寡人的长公主,单这一项,已是大大受得起。”嬴政道,转头去看小女儿。言语上已是承认孩子身份,母凭子贵自是当然,现下紫坛得了长公主生母这个名号,也算不错。
                    紫坛欢喜,却不表露,从随侍宫人怀里接过孩子,靠着床榻栏杆。
                    嬴政顺势左手搂过紫坛,右手轻轻拖着婴儿,细细打量。
                    孩子刚过三日,显出温热的粉红湿气,裹在小小的襁褓里,闭着眼睛熟睡。
                    “她这么小,”嬴政看着自己的女儿,难得露出丝笑容:“她若像你,长大定然好看。”
                    “若是像陛下,也是龙凤之姿。”紫坛当然高兴嬴政这么说,合时宜地赞美她的王上。
                    嬴政对这样内敛的赞美听得太多,也不回话,反而转了问道:“这孩子,你准备取个什么名儿?”
                    “自然是听从陛下的。”紫坛眉眼弯弯,笑着答话。
                    嬴政思索片刻:“秦魏西河之战之耻(注1),与你祖上棘蒲之战大捷(注2),诸多战事不可不记,如今我老秦人攻魏栎阳之地大捷——不如就叫栎阳!栎阳公主!”
                    说至此处,嬴政似是想起什么,见身上所穿是内宫衣裳,配饰远不比朝服正装,便解下腰间玉饰。细细看去,竟是情人间所赠的怀玉扣。
                    将两边串联的线头解开,慢慢将玉饰戴在婴儿的胸前:“栎阳,孤的栎阳,这怀玉,为父许你一世安康。”
                    栎阳的出生像是给正处在风头浪尖的秦国带来了第一束阳光,此后多次交战都极为顺利,王翦率秦军攻打下阏与,而桓齮则在率军攻下邺城后捷报频传,秦魏之战的优势日渐向秦倾斜。
                    很多年后,当长大的栎阳公主用她所想到的方式,对抗着自己的父亲,那个秦国,乃至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在黑暗潮湿的监牢,那个从她出生时便开始管照她的宫人用苍老枯瘦的手挑亮了灯芯,回忆着许多年前的那一幕。
                    栎阳想象得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抱着她告诉所有人她的名字时,溢于言表的自豪和喜悦。
                    但她永远说不出那句儿臣知错,至死也不曾。
                    王上疼宠小公主,每每得空总会去紫坛宫走动,这让紫坛夫人在后宫中的地位一时无两。
                    其实嬴政早已有了两个儿子,郑国夫人之子名扶苏,嬴政见她喜爱那首郑国小调,便将第一句的“山有扶苏”取其二字,为大儿子作名,宫人都言郑国夫人是嬴政最爱的女子,封赏关照从未怠慢,又有传言王上欲将其立为秦王后,但郑国夫人染了寒病,六个月前离世,这样的传闻便销声匿迹了。
                    嬴政二子名伯庸,为绮美人所出,身份已是比前者低了一等,后来又传言当初王上不知何故竟未探视母子,等到赐名时偶然翻出楚地传书,取“朕皇考曰伯庸”一句,便扎进堆积如山的战报里不再多问了。
                    如果说如今年方六岁的扶苏满足了嬴政为人父亲的成就感,那么第二年降生的伯庸,带来的则是嬴政对于王弟成蟜的背叛所加持的怒气和失望。
                    然而谁都不曾想过,在之后的岁月里,嬴政对这个二子的信任越发深沉,即便是这个拥有天下的男人最难过的时候,他的爱人,和他的儿子,都没有弃他而去。
                    多年以后一个漫长的冬夜,他终于卸下一切的负担和这个儿子开怀畅饮着曾经燕地有名的烈云烧,很欣慰地看着他的爱人,饮下了那碗,他的儿子亲手敬上的酒。
                    【注1】西河之战
                    公元前389年,周安王13年,魏文侯任用吴起为西河守,吴起励士教民有方。秦军攻西河,魏人主动征战者以万数,战于西河,秦军败走。
                    【注2】棘蒲之战
                    公元前383年,周安王19年,赵、楚与魏、卫战于棘蒲。
                    赵军攻卫国,卫国向魏求救,魏军出援,与赵战于兔台,赵军败走。次年,魏军助卫攻赵,占领赵地刚平,且攻中牟。赵向楚求救。楚军围魏救赵,进至黄河。赵军趁机攻占魏地棘蒲、黄城等地。书载:“战于州西,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


                    IP属地:湖北18楼2013-01-02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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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琴师
                      三年以前,李斯不过一介客卿,听到秦王颁布逐客令的消息他无疑是惊恐的。在秦国的仕途道路无法走下去,现在去别国就算有好的身家却不可与这如日中天的大秦相比,他又怎么甘心?
                      走在去往宫廷的街上,心内惴惴不安。
                      他还记得那一天,咸阳的街道很干净,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清晨的霞光映衬,把石板路照得显出橙红的光来。空气中仍夹杂着雨水未干的湿气,周围寂静而空旷。
                      李斯如今不想见到除了嬴政之外的任何一个秦国人,连街边被惊醒的狗,他看见它白森森的牙,都觉得是在嘲弄自己。
                      来到廷中,幸是早了,他必须赶在王室宗亲前面见到秦王。这是他写完《谏逐客令》后获得的第二次机会。
                      这天清晨,嬴政没有去看丧母的女儿,反倒是他的二儿子伯庸在宫里四处玩耍时被他瞧见。
                      伯庸年方五岁,总角年纪已经懂事不少,嬴政与他平日并不亲厚。此时手里拿着木制钝剑,见到嬴政,缩在墙角:“见过父王。”
                      “伯庸起得真早。”嬴政见到这个不算亲近的二儿子,心情颇好的点点头:“起来吧,让为父看看你的本事。”
                      伯庸当然知道这是父王要看自己舞剑,定了定神,朝嬴政一躬身,拿着小小的剑耍了一个不算规整的剑花。
                      高渐离在宫中时日不长,宫内女眷住地离花园还有一段距离,每日便携了琴往花园亭子里去。远远见到嬴政和宫人在回廊里没有走动,便转了弯往回廊看。只见一个幼童拿着木剑挥舞,已经颇得剑术内理,心道这孩童我于园中见过数次,都是远远躲着不见我,看那衣着定是两位王子之一无疑了。
                      伯庸耍了一段,嬴政见儿子年纪小小就有习剑天赋自然高兴,心想着平日极少关注这孩子,便蹲下身去,从腰间环佩取下一片平安扣,系在伯庸腰间:“伯庸练得极好,为父甚为欢喜。”
                      少有父王这样夸赞,伯庸心里又惊又喜,一手握着木剑一手握着玉佩不知说什么好。
                      嬴政一抬头正见高渐离站在不远的回廊,便直起身来:“高卿。”
                      高渐离知他在人前需做做样子,便走过去。
                      嬴政见他托着琴,心内一动:“伯庸,这是孤为你与扶苏找的乐理师父,快见过高先生。”
                      伯庸人小,在母亲和自己皆不受宠的境况下反应极快,他连续几日在园中见到此人抚琴,料定身份不同一般,听嬴政一说,立即躬身施礼:“伯庸见过高先生。”
                      高渐离已经知道这是嬴政给自己名头,便顺水推舟应了。
                      嬴政见状,低下头去对伯庸道:“你的武艺精进,莫要忘了修习文理,平日多听从高先生教导。”听伯庸答话,向高渐离使个眼色,匆匆向朝堂去了。
                      高渐离见嬴政走远,伯庸仍是睁着眼睛看他离去的方向,知道这二王子平日不受嬴政过多宠爱,便低了身子:“伯庸公子喜欢习武?”
                      伯庸听他说话才堪堪收回目光,盯着他看了看,见高渐离不同平日私下拿他说笑的宫人,点点头。
                      高渐离这才发现,伯庸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淡淡的蓝光让他觉得很好看。
                      “那读书呢?”他又问。
                      “字书已经学过,正和扶苏兄长一起修习《史籀篇》。(注1)”
                      “我在园中见你数次,”高渐离用空着的右手拉伯庸:“去亭中罢,叫你琴谱认弦。”
                      嬴政坐在正廷上,想起三年前看到李斯《谏逐客令》时的情景。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正与他所担忧之事不谋而合,读罢斯文,嬴政击节赞叹,唏嘘再三:“嗟乎,倘无此书,寡人之过,将葬送秦国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注1】字书、《史籀篇》
                      古人字法美观是衡量学识的一项,字书是幼儿时期的启蒙教育,学习识字写字,一般在四五岁。
                      启蒙读物,西周以太史籀《史籀篇》为准,秦以李斯《仓颉篇》为准。而此时秦未统一,李斯著作之后才产生,用西周读物代替。


                      IP属地:湖北20楼2013-01-02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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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夜廷
                        嬴政在等,等一个最能了解他心思的臣子。他要让这个臣子为他铺设一条互利的台阶。
                        李斯,就是他心里的这个人。
                        如今这个了解他想法的臣子已经身居高位,成为秦国朝堂上的新星。
                        他们今天商议的,是关于曾经一个让秦国风起云涌的大人物——吕不韦。这位名义上的仲父,事实上在自己幼年时期真正执掌秦国朝纲的老人,在几日前孤独的死去。
                        商议的结果可以想象:“逐地夺爵,迁房陵”。
                        嬴政的棋下得极好,步步紧逼,最后让吕不韦身陷绝境,再也无法翻盘。
                        嬴政是高兴的,他等了多年,从打败嫪毐开始他就占了上风,现在没有任何人在秦国与他对抗。天下呢?近惧远防,秦国势力与日俱增。挡住他前进道路的人都要死。他心里这样说着。
                        先是成蟜,再是嫪毐,还有你吕不韦!
                        寡人失去的一切,寡人都要讨回来,让你们用生命偿还。
                        嬴政知道自己没法回头,他也不可能回头。
                        他想起多年前还在赵国的日子,他和高渐离在一起。其实嬴政很小的时候并不会打架,反而经常受人欺负。他还记得一个冬夜母亲抱着他流泪,把一个玉佩系在他的脖子上,告诉他这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他父亲曾许诺会接他们母子回秦国。
                        “政儿,你要活下去,母亲就只有你了,只要回了秦国,我们就出头了。”从那天起他便不再哭泣,他拿着被火烧得通红的钳子,把欺负母亲的坏人赶走。但是后来呢,母亲都联合着别人打自己王位的主意,他再也不愿相信别人。
                        他在一个深秋的夜里醒来,泪水沾湿枕侧。
                        高渐离就在他旁边,这些日子他们同榻而眠却不曾做过其他事情。
                        高渐离有自己的坚持,他认为嬴政借着闭关的名号出去,已是对先祖不敬。好歹过了这一年去,也不枉后辈为人。
                        他们都理解对方,但都有一样的固执。
                        此刻嬴政翻身去看高渐离的侧脸,在中夜月色的映衬下,身旁之人似玉琢般好看,嬴政想伸手去抱他,又怕将人惊醒,手僵在高渐离身子上方仍是没有放下。
                        “睡不着吗?”清亮的声音压低了说道,嬴政很惊讶高渐离居然没有睡着。
                        高渐离睁开眼睛看他:“你哭了。”
                        嬴政一愣,随即笑起来:“梦魇罢了,快睡吧。”
                        高渐离盯着他的脸:“每天都是。”
                        他从来不对嬴政这么说,他知道嬴政的尊严,他从不允许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所以从未说过,但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这一次嬴政没有说话,高渐离抬手轻轻搂着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开口。
                        嬴政便也抬手过去搂他,两个人紧紧抱着对方一动不动。
                        “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高。”嬴政过了很久说道:“你想知道吗?”
                        高渐离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表示自己在听。
                        “我走在一条街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你可以想到,像是那时候我们一起走的街道。”嬴政顿了顿:“但是那里多了很多的门,我每走过一个,门便在身后关上,但是我听得到,有人在后面喊我,我却不敢回头——就一直往前走,这时候有个人伸手来拉我,似乎要我快些走。我看不清他的长相,那个距离我本来应该看得清楚才对,后来他带我来到门前,松开手自己就被关在外面,我还是听见背后有很多人在叫我。”他停下来,发现自己的额头隐隐有些汗意:“后来就走到秦宫上,和平时一样案上摆着王印,但王印似乎更大些。我看见那位子上方有一把剑,想拿起来,但当我握着剑回头,那些声音都消失了。”
                        嬴政笑起来:“你看,我杀死的人向我索命,但仍有人为我开拓道路,当我走到这个位置,所有人都不敢再说其他。”
                        高渐离听着,心里有些难过:“纵使是在梦里,你仍然不会忘记自己是秦王么?”
                        嬴政叹了口气:“我不能忘记。”
                        他感觉到搂着他的手臂又紧了些:“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这些又算什么呢?嬴政第一次把自己做的梦告诉其他人,第一次在人前显露一个王的孤独,在以后的生命里,他会经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没有变过的,有一个人一直跟着他——纵然之后曾相隔天涯,但他明白,那人对他的情感,没有丝毫减少。


                        IP属地:湖北21楼2013-01-02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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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文放了好几年_(:з」∠)_
                          回来继续更新吧
                          翻了一下没有写挖坟之类的处理,我就先在这里继续了
                          如果触犯吧规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


                          IP属地:湖北34楼2015-05-27 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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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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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比紫坛宫里的暖炉灯火,也不如华阳宫庄重华贵,以至于嬴政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
                            嬴政想起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召幸过这个异族美人了——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对此类事情怀有过多兴致的人,就算悦目如郑国、紫坛,他也仅仅把这些当做一种需要做的事情去完成。有些时候嬴政一个人躺在榻上也会思索这是否算一个追求身心魂灵,所在一同的想法,可他又马上否决了,倘若真爱人至此,高渐离于他重要如斯,他却并不是能够舍弃当下纯然追求情爱美好的。
                            这使他不禁想到日前水谷从邯郸传来的消息,荆轲,与他比较似乎在某些事情上更为贴合高渐离的想法——嬴政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有完全胜算的人,即便早已得到高渐离的许诺,他也不曾觉得自己已经被认可。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可又能怎样呢,嘴上出口这爱意情愫固然容易,可若真要倾尽所有,又何尝容易?
                            他想这换作高渐离亦然。
                            交心欢好,与本身的方向原则比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回过神来将至宫门,旁的侍从见他慢下来也放缓速度跟在两边。嬴政阻止了正要禀报的下人,脚步一转往旁道回廊走去。殿前石灯中已经点燃烛火,夜风吹拂入孔,摇曳火光散乱人影。
                            自嬴政在宫中见到独自练习剑法的伯庸,并将随身佩玉赏赐给他后,王上愈发肯定二公子的消息在宫中流传。人事喜忧各自参半,平素与绮美人不甚亲厚的氏族女眷也会偶尔来打个招呼试探一番,而后也渐渐放下心来,只道王上心中记得自家二子,对绮美人仍不十分上心,也免了传言中母凭子贵的部分,加之她异族的身份——乍暖还寒的宫廷愈发显得人心凉薄。如今走至偏廊竟是一个侍从身影都见不到。
                            他不禁皱了眉头,宫人尽是如此,伯庸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那种谨小慎微,不露形色的性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嬴政将二子伯庸送至边关的决定在朝堂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有些学究文臣认为伯庸公子年纪尚幼,修习兵法武功不急于一时,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而又有一干武官觉得这是王上重视边关战事,提前培养后代调兵用军的好事,以至于两方众说纷纭,一时争执不下。
                            可这样的争论也仅仅只能显示他们为国尽心为君尽忠,秦王从来都自有一套决策,他在心里定下的事情很难得被外界改变。
                            嬴政单独召见了驻守边关抵抗匈奴,又回朝整备的蒙武。
                            “孤知晓伯庸年纪尚轻,去了派不上甚么大用场,凭空耗费口粮。”嬴政低头看着竹简,并不去看蒙武:“这孩子的性子留在宫中凭空折损了。”
                            蒙武在下方静静听着这个青年君王平和的陈述,他的父亲是为秦国开疆扩土的忠臣良将蒙骜,和他的父亲一样行武出身的军人比任何人都要沉稳,他深知在没有正确明朗君王的心思之前,为臣者最好的姿态就是聆听。
                            嬴政也恰好喜欢臣下这种谦卑的态度:“纸上谈兵终是易事,却往往难得在战场发挥出来,到了边关真刀真枪的拼打,学到的多半也差不了多少。”
                            蒙武也不失时机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孤十一岁的时候,刚归秦。”嬴政若有所思地说着,也不知是对着蒙武还是自己,“说是年纪小……也不算小了。”他将一卷竹简拿起来,早有宫人在一旁侍奉,上前双手接过,细碎地蹈着步往下面走去,蒙武恭恭敬敬地接了。
                            “伯庸去后,吃穿用度皆由戍边署部调配,一切按军律行事……对敌应战,或伤或亡,不治汝罪。”
                            这话说得极有余地,使得蒙武既能以军队将领的身份教导伯庸公子,日后也能放心委以军务;又加一句对敌应战,也就是在其他方面有所折损仍要追究,使得蒙武不得不尽十二分的心去保护伯庸公子周全——若真有闪失,是否因为“对敌应战”还不是上位者一句话说了算?
                            蒙武心内大叫不妙,直道是接下一块烫手山芋一般,还得硬着头皮千恩万谢地应旨。
                            “此事孤也将知会其余将军,蒙将军不必太过挂怀——进退分寸,伯庸应是知晓的。”嬴政起身走下来,停在蒙武面前做了个将人虚虚扶起的姿势,声音放得低了些。
                            “谢陛下。”蒙武仍是这么回答着。
                            是夜。嬴政第二次来到绮美人和伯庸的住处。
                            二公子伯庸将要去往边关的事在后宫已经传开,宫廷中从不缺乏这种喜欢传递消息的人。嬴政不在意,只是在看见那庭前石灯烛火被吹灭时微微皱了眉。
                            和前几天一样,去了侍从的禀报,进得正殿有两个侍女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照看炉火——也仅仅是温茶用的小小一炉,见到来人忙不迭地跪倒,嬴政扬手并未让她俩禀报,自行往内室走着,依稀听得清内室的说话声。
                            “……母亲放心,等伯庸跟着蒙将军学成了本事,父王高兴就能让伯庸回来了。”十一岁的男孩,声音趋于小童与少年之间,清清亮亮的。
                            绮美人停了一会儿方才说话,她的声音有胡人说汉话特有的尾音:“北方苦寒,不比咸阳,伯庸万事听从蒙将军教导,千万别惹了乱子。”
                            “今天儿子遇见扶苏哥哥也是这样说的。母亲,为什么父王单让我去,不让扶苏哥哥去呢?”
                            “……你父王的考虑,母亲不懂呢。”
                            “以前他们都笑话母亲跟我的眼睛,可我觉得母亲的眼睛比谁都好看呢,像天空一样蓝……等孩儿去打仗立功,只要父王高兴到母亲这儿来,就没有人敢欺负母亲了。”
                            绮美人没有接话,嬴政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一般,变成连续不断的哭泣:“伯庸、伯庸……母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母亲,等伯庸回来,就没人敢欺负您了。”男孩犹带稚嫩的声音混杂在妇人愈发不能自抑的哭声里,听得令人揪心。
                            向来从容淡然的母亲,面对宫人有意无意的嘲笑讽刺都不曾在儿子面前落泪,伯庸看见面前哭泣得失态的母亲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在他少有的安慰人的经验里,唯一可以借鉴的只有对待栎阳的方法。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背,却发现自己被搂得更紧了,头顺势抬起来时,却发现许久不曾露面的父亲就站在对面:“父、父王……”
                            绮美人一惊,回头看见不露声色的君王,连忙拉着伯庸跪拜:“臣妾参见陛下。”
                            “免了吧。”嬴政去上首坐下,绮美人这才慌忙往外面招呼侍女。
                            “孤许久没来,你这里的宫人未免眼色颇多。”嬴政说着话,“明日调一批新的宫人过来,缺的少的去采办了。”绮美人虽有妃嫔称号,却在诞下伯庸后颇受冷落,嬴政这样说无疑是重申了她在宫中的身份地位。
                            女人方才的哭泣使她的妆容有些凌乱,她想抬手扶正鬓上朱钗,又听见这一句话,放下手深深跪了下去:“谢陛下。”
                            “孤想跟伯庸说几句话。”嬴政抬手招呼伯庸上前,绮美人听见话里意思,自行退到外殿去了。
                            “父王。”伯庸方才也曾哭过,看见嬴政仍有些局促,嬴政的手放在他的后背上,感觉到骨头僵直直的:“去边关学着领兵打仗,回来想干什么呢?”
                            “打仗,立功。”孩子回答道。
                            “为什么要立功?”
                            “因为我是秦国公子,应该为大秦立功。”他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而且父王高兴,就没人敢欺负母亲了。”
                            “现在是父王让你去,等到以后,若是扶苏让你去呢?”
                            “也去。”
                            “为什么?”
                            “我是秦国公子,扶苏哥哥是我大哥。”


                            IP属地:湖北41楼2015-05-27 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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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为谋
                              自与太子丹见面后荆轲便将自己关在屋里,醉生梦死。田光差人多次来到荆轲的住处,第十二次,荆轲出门。
                              田光的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下人在,与上一次的灯火通明截然相反,“我叫他们回乡了,”来开门的是田光本人,他的年纪很大了,胡须和头发都是灰白色的,可并不妨碍他和荆轲是难得的忘年好友。荆轲进门见是田光略略惊讶,他开口解释道:“我老了,要那么多下人,也没有用处。”
                              荆轲仍是不说话。
                              “我知晓你在犹豫,可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会犹豫的。我不会笑你。”田光继续说道。他抬手去拿放在火炉上的酒,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抬起手的时候小臂连带着手都会是颤巍巍的,可田光却很稳,这是一副习武之人迟暮之年的躯壳,岁月可以带走一些东西,同时也会留下一些东西。
                              酒水倒入碗中摇摇晃晃,慢慢变得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荆轲这才缓缓开口,他说话很慢,似乎在思考,完全不像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值得。”
                              “嗯?”田光没有听清楚,荆轲的声音太低了。
                              “我不怕死,可如果死得毫无价值,又怎么算得上是有意义的事呢?”荆轲说道,仰头喝尽了那碗酒:“秦攻入邯郸、赵公子嘉至代为王之时,燕若不为私利,反举兵救赵之困厄,不至于此。”
                              田光慌忙摆手,反而再满上一碗醇酒:“荆卿,此事休要与外人再提。”【注1】
                              荆轲顿了顿:“罢。”
                              田光看他神色,开口解释:“我老头子,听这些话是要带进棺材里的了。荆卿有心,可与太子细说。”
                              “太子?”荆轲反笑:“照田兄之言,太子便是有大见识大气魄的了。”
                              “太子自秦返燕,日日不为此事忧虑挂心,苦于围困浅滩,尚无奋飞之机,左右邻人耳目需得回避。”田光叹道:“此番老夫以荆卿为荐,便是承太子之情,明其思虑之苦,左右无人,只有荆卿有这等气魄,以承重托。”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荆卿可还记得我二人初遇时,对老夫说过什么?”
                              “吾习武论剑,不为逞凶斗狠,不为精巧极境,只为一探侠之大道。”
                              “六国困于秦之暴力,无可趋避,荆卿身怀不世武艺,却隐于市井,不若救人水火,便是侠之大道。”田光说话间自饮下一碗水酒:“田某壮年时有‘节侠’之名,交亲即弟兄,如今与荆卿知会此事,却为太子所疑,愿荆卿承田光此言见得太子,应事与否,不在考量,只道光不屈此名。”
                              说话间袖内寒光闪动,竟是短匕刺入心内,立时气绝。
                              荆轲正为田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怔忪不安,见到田光动作,忙叫“且慢”便抬手去拦,却不想隔了矮案,右手只抓到未刺入的刀刃,流血不止,却也为时已晚。
                              他犹带喘息,说话间已有颤音,看着田光尸体倒退一步,复抬手去擦抹田光胸口不断渗出的鲜血:“田兄!田兄啊,……你…又是何苦!”
                              踏上太子府的台阶,他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情绪,一切都掩饰得很完美。
                              太子丹亲自迎接,言语间欣悦情绪难以压抑,荆轲的眼睛闪亮亮的,漆黑,带着说不明的情绪抬头看他:“田光死了。”
                              意料之中的错愕哑然,复而急切问道:“节侠之托,荆卿这是……答应了?”
                              荆轲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了一遍田光临死前的话给太子丹。
                              “孤知晓,此事重大……只是节侠此举——孤当日所言,只怕节侠一日找寻义士过多,难保事不外泄……谁知他竟以为孤是……啊!是孤所害!”太子丹低头自语,复而摇头大笑,流出泪来,“若非孤失言,节侠何至于此!丹愧对田卿!”跪拜哀泣不可抑止。
                              荆轲转头:“故人已去,太子不必过于哀伤。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正值田兄新丧,三日后寻得答案,便来知会殿下。”
                              “荆卿所言何事,是否能与丹透露一二?”
                              “……侠之大道,便是荆某所困。”
                              荆轲还小的时候,剑术有成,见过一位闻名七国的剑客。
                              那剑客没有回答他是否可拜入门下的问题,反而问他为何修习剑术武艺。
                              年少的荆轲给出了一个很多少年都会回答的答案:“修习剑术,我便要成为人人称颂的大侠客。”
                              那剑客反问:“是人人称颂为主,还是以侠客为主?”
                              “当然是侠客。”
                              “你倒说说,何以为侠。”
                              “安国定邦,便是为侠。”
                              “安国定邦入仕之举,不可谓侠。”
                              “劫富济贫,便是为侠。”
                              “劫富济贫歹人之善,不可谓侠。”
                              “扶危救弱,便是为侠。”
                              “扶危救弱豪杰之道,可以谓侠。”
                              回过神来,太子丹在席上招待周到,说了什么他并未听清,却又不想再问,转了头漫无目的地看着竹帘后弹琴鼓乐的女婢们。
                              “荆卿可是喜欢这燕地曲乐?”
                              “在下有一位朋友,亦是研习琴乐,便多听得一听。”
                              “荆卿的朋友,想必也是不凡之人。”太子丹略一思索,向旁的侍从小声说了几句,那侍从绕到竹帘背后,将弹琴的婢女引出。“荆卿若是喜欢,孤便将这奏琴女子赏与你,日后闲时荆卿舞剑,佳人在侧奏乐传曲,也是美事一件。”
                              荆轲未曾想他原本随意的一眼,竟被太子丹拿来做讨好拉拢的机会,推辞道:“荆轲一介武人,蒙太子抬爱实在惶恐。这位美人赏赐予我这粗人,实在不妥。”
                              “哦?荷姬,孤知晓你已在府上数年,今日孤要你服侍荆卿,你有甚么想说的么?”
                              那位被叫做“荷姬”的少女头低得很深,并不抬头:“荆卿广有侠名,能服侍荆卿,是荷姬之幸。”
                              太子丹满意点头:“事已至此,荆卿莫要推辞。”
                              荆卿仍是摇头:“实不相瞒,方才在下见荷姬姑娘隐于帘后,双手灵巧转承与拙荆无二。拙荆过世虽逾数年,某至今惦念,故而僭越,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丹沉吟片刻,了然一笑,对身侧侍从说了几句,那侍从便引着荷姬出去了。
                              复而排布宴席,荆轲心道这事已过,也安下心来饮酒,却骤听得殿外女人惨烈叫声,惊得手下一抖,竟将酒水洒出零星浸在衣袍上。
                              那叫声迅速小了下去,荆轲去看太子丹,却见他早有所料一般,往殿外望去。
                              方才那侍从快步进来,手上多了托盘,太子见了笑道:“凡荆卿要的,孤所能及,皆送与汝无所辞。”
                              待那侍从走至荆轲面前,托盘里赫然是一双血淋淋的人手!
                              荆轲不是从没见过血腥的黄口小儿,乍见之下仍是忍不住心内作呕,又惊又怒:“太子这是何意!”
                              燕丹却似不明,露出疑惑神色:“方才荆卿说爱荷姬双手,孤故而……”
                              “荆轲为人一向直言,砍下一双手便是废人生计,太子此事太过不妥!”
                              燕丹哑然,开口却没出声,连连屏退了侍从:“荆卿所言极是,是孤考虑不周。孤……孤叫人为荷姬好生医治,再着人送她钱物照料生活,荆卿莫恼。”
                              【注1】燕赵为敌多年,战国时燕国邦交以对赵之战为主,燕王喜时期更甚,昌国君乐闲与大夫将渠反对此事遭到贬谪打压。
                              文中田光知晓议论此事对荆轲不利,故而加以劝阻。


                              IP属地:湖北45楼2015-05-2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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