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悲伤
军校生不一定不会以多欺少,这是菲利克斯面对着至少十五个对手时得到的结论。还没来得及自嘲,他已经投入了自卫战或者说混战。
早知道中午就不翘饭了……至少也应该去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少年冷静地意识到自己体力上的不足和肿得很高勉强握拳的左手使自己处于下风。打倒三个人以后他的头上挨了重重一击,浴浴而下的血把眼睛糊住。这种时候即使他想停止也欲罢不能了,想要活命就只能继续。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少年的拳头更狠了。
室友是个肉搏高手,他加入战团三分钟后胜负即显。那种优雅、凌厉,决不浪费一个动作的果敢干脆,不像打群架而像跳群舞。少年一直以为自己很像美洲豹,相形之下只能算小巫见大巫。肉搏战是一种艺术,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句话,他想糟,他也被梅克林格叔叔传染了。
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低低一声“走”之后,他被拖出狼藉一片的群架现场。到了确定不会被纠察队抓住的安全地段,少年甩开了拉着自己的手。
灯光被头顶茂密的树叶筛过,落在少年脸上。天蓝双眼和深黑双眼对视良久,谁也没说话,只一起默默向寝室走。斑驳树影的路上,黑军装的人走路的姿态更像是飘。少年默默在他身后跟着。寝室里无限光明,少年冲动地一拳砸在开关上。室友转过身看着他,什么也不说,走过来打开。
“别开灯。”喉咙里流出来一句喑哑了的话。少年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骨架,那么绝望而无助地,顺着墙滑到了地板上,畏光的小鼠一般,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手上的伤口被人处理,消毒液冰凉的触感。能感觉到被两个人刻意营造的沉默。沉默终于被打破了,缠着纱布的同时,有淡淡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少年不说话。
“那是已经死了的人,菲利克斯。不值得。”
少年霍地抬起头,眼睛是红的:“那是我爸爸,你明白吗??!”
苍白的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了他头上:“那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论是谁,都一样。”
“我不明白。”
少年嘶着喉咙吼起来,每个音节出口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撕心裂肺的号哭,虽然眼里没有一点水迹:“我不明白我犯了什么错——我为什么要生下来——我妈用我报复我爸——你明白吗??!如果我的存在只能给别人带来痛苦,我为什么要生下来!!——”
他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片纯黑的隐形镜片,摸索着,戴在自己的右眼上。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
这样的话把面前的人钉在原地。良久,在他头上,暗黑的眼睛重重一闭。冰冷的手臂把他揽入冰冷的怀抱。头上传来的声音还是淡的,无从分辨其中意味。
“那个,不是你的错。”
少年失控地去挖自己的眼睛,手腕被握住了。近乎绝望地挣扎过后,他终于可以伏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痛哭出声。
冰冷的手指轻柔地从他鸦羽般柔软的孩子的头发中穿过。
“那是他性格里直接导向结局的弱点,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菲利克斯。”
在那样的慌乱心情中,没人注意到,平日伶牙俐齿的人反复说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几句话,颠颠倒倒,惶惶惑惑,反反复复。
“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他自己的性格决定的,必然而非偶然。那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只能说,是性格决定命运。何况他是他,你是你。”
凉而柔软的手指抚梳着少年的头发。
“其实,是他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感觉到怀里少年的肩膀瞬间僵硬,声音还是淡淡的。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菲利克斯。——记住,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黑与白。——所有的事实真相,都是灰的。——没有迫不得已……只有……该低头时没有放下的骄傲罢了。”
那天晚上他被告知了很多东西,都是养父从来没有也从来不能告诉他的。他相信这些平淡语气中诉说出来的真实,如同他相信这个冰冷的怀抱其实是温暖的。那些话很深刻,他自己想不了那样深刻,只下意识地记在心里,关键时候总能跳出来助他一臂之力。要不是这样,后来父亲为了打架这件事情对他发脾气,他就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注视着父亲日益见淡的鬓发,少年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些,仿佛青笋褪了层皮。原来玲珑少年时,总是要有些刻骨铭心的经历,任它当时惊涛骇浪,过后回味,只能使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沉淀下一种沉静的光芒。原来总是要受些伤害,才能拥有那份明朗不张扬的沉静,圆润不刺眼的光芒。
原来,我们总是要在一次次的碰壁流血绝处逢生后,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