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曹文轩非常注重文学作品的风景描写,几年前听他讲座,对于其“文脉”“风景”两个理念印象深刻也深为赞同,但后来竟然将之混淆,以为文脉就是指风景了。再思,虽有几分附会却也可以说得通——散布的风景描写就像是一个作品的脉搏(非血肉也非骨骼),看似是细枝末节却充满表现力,忽视它无伤大雅,而把握住它,却是接近了某种拥有无限蕴藏的东西。
创作了诗集《山河录》来倾吐对山河城池的遐思和赞美的温瑞安,又怎么可能不在小说中使生花妙笔一绘自然风景?《逆水寒》易水寒江空蒙,《碎梦刀》里丛生杜鹃凄艳,《少年追命》坟地摇曳白花,《两广豪杰》阳朔山水奇绝,《叶梦色》瀑布寒潭激越,《取暖》浓云密布不雨,《雪在烧》雪与火光作伥……或多或少,或美或丑,或幸或惨。或者作为开篇点明地点之用,或者看似随性地写意两笔,或者渲染故事环境,或者映照人物内心,又或者,进入到更深的有关生与死、人生和世界的意境。
风景和精神的融合可臻意境,风景中具体到个体的景物为意象。
雨、雪、晚霞、花、星月等是温瑞安小说里最常用到的意象。它们并非只以兴或譬喻的方式出现——接下来要说的是《傲慢雨偏剑》里“下得很傲慢”的雨和《寂寞高手》里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一、雨如人,赋意于物之意象
《傲慢雨偏剑》太像西方小说的笔法,中国的小说自古都把“我”隐去,至少,也得从主体故事里抹去。之前的武侠小说更是未见“我”的存在。西方小说自然多有以第一人称叙事,而且“我”通常是重要角色、线索人物,《福尔摩斯探案集》较为例外,“我”既是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又是整个小说的记载人,“出入”皆自如。《傲慢雨偏剑》里就偏偏有个“我”既跟主角和非主角打交道,又兼具旁观者、记载人的身份,“我”像个线索,也像个镜头,“我”所到处,读者通过“我”来看敖曼余。“我”让你看多少,你便看到多少;“我”一步步让你看到敖曼余的全貌和深处;“我”让你带着既好奇、好感又陌生的眼光直到敖曼余死的那一刻,距离产生的美在那一刻定格,大功告成。
雨,便是定格那一刻最重要的元素。
雨中那一战,冷却了敖曼余的清高孤傲的热血,悲愤至极反转平和,在这绝望之境对天下人世间做出决绝的选择,那也是他傲慢不屈服的唯一出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敖曼余和雨,亦是这种“默契”。最后写道“反正,人们再提起他这个人的时候,都觉得很可笑就是了”,更可见敖曼余傲慢的孤单,唯临终的雨可与谋。
又或者说,他们遗世独立不管不顾的姿态,很像很像。
敖曼余带着烈性,那场雨亦是猛烈的。雨是泼天无情、无法阻挡的,正如死亡是冷酷无情、必然降临的。
雨在人物的眼中、心里产生的感受,如此。
但雨在别处,又是不一样的。
《开谢花》的雷雨天气里,追命与吴离离在药铺邂逅,《谈亭会》雨点打在姜花上,周白宇掉进小霍的温柔陷阱。皆是浪漫的却带着疑云兆示不妙的情爱气氛。《温柔一刀》白、王遇上的一场英雄失意寥落的雨,《风流》孙、龙等人行到野店漫话中雨下渐密。是点缀是渲染当时情境。特别的,让人讶异、震惊、新鲜的,唯《傲慢雨偏剑》中作为人物个性投映和死亡象征的雨。
二、人生如雪,化意为物之意象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刘勰此句“意象”当是指感受到(意会)的形象,也就是说创作出的形象应该是根据你意念中的而来。上一节所述正如是理。
《寂寞高手》里李沉舟因柳五之死感到“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实际上此时并未下雪,只是叶子转黄天欲雪了,欲雪而未雪,这雪便下在李沉舟的脑子里和心里,所以得出人生如此的体验。在这里,意象变得更为深沉而富有想象空间。
因雪的形象是洁净、空灵、寂静的,人生的寂寞无所依托无法排遣时,想到雪,看到雪,那雪便成了共鸣情感的化身。雪是人生的寂寞需要去像它,它并不来贴合人生的寂寞。《红楼梦》把“白茫茫一片大地”视为一切的虚空,最后的归宿,大约寂寞也就是人生的虚空和归宿,人生,果然如雪。
“诗者,天地之心也。”武侠小说作家兼诗人的温瑞安,在小说中使用其实更广泛地运用于诗词中的意象时,其自然审美也包含了天地之心——对人生、对宇宙的感悟和体验。进一步来说,天人合一。然而,“傲慢的雨”是赋意于物,自然归于人,“人生如雪”是化意为物,人归于自然,在境界上,本文认为后者更胜一筹。
“雪”意象在温瑞安小说中的其他运用,无论是譬喻凄清冷艳的美貌,还是烘托萧杀的生命、残酷的处境,都未如“人生真是寂寞如雪”来得深邃,使人猛醒而又惘然。
雨雪,属自然景象,而生与死,是人的所有活动中最自然化的,是生命的最本质现象。所以,把人生意象化不单是一种表现方式,更是一种回归的诉求,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毕竟不是还常常把人也说成一道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