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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有理智根本无法理解的理由。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么一个倩影,那是命运的女神。对于我来说,我和别的许多人一样,是在一艘远洋轮船上看到她的:从英国南安普顿港出发,途经法国瑟堡-奥克特维尔和爱尔兰昆士敦;每次都是如此,总有个人会抬起头,看到她。那几乎无法理解,船上足有一千多个人——坐头等舱旅行的有钱人,说着不同语言的移民,靠赌博赢得船票的流浪汉,还有我们。但每次总有一个人会先看到她。或许他当时正坐在角落吃干面包,试着打开一个火腿罐头;或许他正在甲板上散步,与身旁披着开司米披肩的女士侃侃而谈,替她的金嘴香烟点上火;他抬了一下头,冲大海扫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她。于是他定在了原地,心跳开始加速,接着他会转过身,对船上的所有人大喊:“美国!”
第一个看见美国的人,每艘船上都有一个。这不是意外或偶然,而是命运。这特殊的一刻一直就刻在他们的生命中,他们还小的时候,从他们的眼睛里就已经能看到她的倩影。在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五日,我是那个用一口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喊出“阿美利卡”的幸运儿。当自由女神从乳白的晨雾中朝我们浮现出来时,全船的人都停下了欢呼和手里挥舞的帽子,屏息凝视。我用手肘碰了碰我的同伴,“看哪,纽约。”我低声对他说。事实上,他才该是那个幸运儿——如果布兰迪·凯普莱特不是一直回望着早已消失在我们身后的意大利故土的话。
当烟雾从我眼前散去的时候——那不是海面上的晨雾,而是雪茄烟。在赌场玛丽·安托万内特式的吸烟室里,布兰迪·凯普莱特抽着雪茄,面对水晶的烟灰缸吞云吐雾,手边是茶杯、柠檬和鲜花,一袋蜜饯,还有白金烟盒。“你今天不是休假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耸耸肩,把一杯加冰块的姜汁威士忌放到他面前,“还有哪里是比这更好的休闲度假胜地呢?”
像我说过的,布兰迪·凯普莱特几乎从不抽烟;我知道此刻这位赌场靡菲斯特先生的心思并不在雪茄或威士忌上;在赌场大厅里,一位“黄金女郎”和纽约最大的私酒贩子的纸牌游戏正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当我向布兰迪·凯普莱特提议,问他是否要去赌桌边观察一下对手的牌局时,他回答:“不必,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手法。”
这时,布兰迪·凯普莱特把吸到一半的雪茄摁熄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笑了笑,“我紧张了。”他说。
“失败的代价太高昂?”
“不,”他带着那种冷酷的微笑回答,“是胜利的奖赏太珍贵。”
我回到吧台后,拿出一瓶荨麻酒,“你说你很熟悉她的手法。她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老兄,你说一个女人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可惜她的胸部只对别的男人——比如外面那个自称有“蓝血”的牛津毕业的私酒贩子有用。你是她弟弟,这对你来说是个优势。”
布兰迪·凯普莱特抚摩着下巴,“不,她最有力的武器是眼睛。”
这时候,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喝彩的喊叫和嘘声。当我走出去看时,只见女郎正抛下一张红心A,轻吹一口气把那张牌送往对方面前,露出最迷人的笑容,撩起金发。而那位输掉的私酒贩子对赌局浑然不觉,只是微笑地看着她的脸,殷勤地鞠躬。女郎把收取赌注的事交给那位黑发的公证人,自己朝我们走来,“我最喜欢您为我调的六月新娘,调酒师先生。”她美得就像这个六月的夜晚,对我低语,“可以麻烦您再为我调制一杯吗?”
她的金发在额前分梳成两绺,一直垂到肩上,露出一双小巧玲珑的耳垂,心形脸蛋从一簇黑色的天鹅绒下朝我望着,优雅妩媚。“乐意之至,美丽的小姐。”我回答,早就忘了自己是在休假。女郎走进吸烟室,驻足环视,神情高傲,微微一笑,仿佛立刻就占有了这个地方,布兰迪·凯普莱特很有风度地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应当带我去看看你的城堡,我的好弟弟。”她衔上一支细长的金嘴女士香烟,轻轻低头凑过去,布兰迪·凯普莱特掏出银质打火机为她点上火,“因为明天它就是我的了。”她用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冲他甜美地一笑。
“让你看看永远赢不到的东西实在很残忍,我亲爱的姐姐。不过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他用那双同样富于魅力的蓝眼睛向她微笑。女郎开心地笑了,“噢,布兰迪,”她近乎耳语地对他说。如果我不是正好把酒端给她,几乎要以为她在亲吻他了,“那就带我去看看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晚上是不是和别的女人一起睡觉——小时候你可从不肯一个人睡呢。”
他的镶金边的茶杯、柠檬、鲜花和蜜饯,此刻我才知道它们是为谁准备的,可女郎一点茶也没喝,一块柠檬蛋糕也没有吃。那杯果汁鸡尾酒也不过有幸沾一沾她美丽的嘴唇而已。她抽烟的姿态很优美,可是当她把烟丝揉碎了放进布兰迪·凯普莱特的酒里,以及二十分钟后,当我们坐在那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里沿夜幕下的林荫道飞驰时,她欢笑的样子看上去又像个小孩子了。
“我说,布兰迪,”她坐在后面,因此每当她开口时,我都得扭过头,布兰迪·凯普莱特则从镜子里看她,女郎的金发在风中轻舞,衬托出她晨星般璀璨的面庞。“你有女伴了吗?”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觉了。”布兰迪·凯普莱特打了一下方向盘,一只手臂搁在车窗上,“你呢,我亲爱的姐姐?”
“你是说我有没有女伴吗?”她装傻地问。
我们经过那个著名的有着水中天使雕像的三层喷泉,忽然有一群打扮得像是刚参加完化装舞会的男女嘻嘻哈哈地追赶着跑过来,尖声大笑着跳进喷泉水池里,像没毕业的高中生一样互相泼起水来。其中一个女孩探出头,朝我们招手并猛吹口哨;她留着法国式的短发,缀满闪亮珠片的裙子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天使在美国’。”布兰迪·凯普莱特带着嘲讽的微笑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要是时间倒退几年,没准我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
“要是时间倒退几年”,这句话无疑在他们两人中间起到了一种奇妙的作用。幸而我们很快到了那爬满常春藤的雕花铁栅门口。隔着篱笆和葡萄藤架,夜色里的白麝香蔷薇散发出在太阳下闻不到的浓郁香气。布兰迪·凯普莱特走到大门前准备按铃,可是接着他改变了主意。“从这上面翻过去,”他轻声微笑,“你记得以前我们是怎样用这招让守卫们发狂的。”他把手撑在篱笆上,纵身一跃,敏捷地翻了过去。星辰闪烁的光辉从夜空中倾泻下来,倾入栈桥尽头的潮水里,一如回忆。当他抽出门闩为我们打开门时,这仿佛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他珍藏已久的殿堂,而他则向她打开了心中的城堡。
客厅的帷幔是用整幅的丝绒做成的,黑白两色相间的天花板下面垂挂着沉重的镀金烛架,上面足以架起三百支蜡烛。在大厅的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幅肖像,意大利少女微笑的面孔下,旁边有一座老式的乌檀木座钟,黄铜壁内的钟摆发出暗沉、深厚的光泽,早已不再摆动了。那画像很美,然而却使得周围充满一种古怪的、死者复生的气氛。当女郎凝望着那幅仿古的中世纪式的画像时,她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眼光。“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布兰迪·凯普莱特说。他的声音变得生硬而且不自然了。他牵着她的手,领她走上那盘旋的楼梯,我在后面慢慢跟着,自觉像个伦敦塔里没头没脑的幽灵。这条笔直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彩色玻璃,我们来到一间卧室门口。这是一间装饰得优雅妩媚的晨室和卧室,一面浮雕玫瑰的巴洛克式穿衣镜,雕刻卷叶纹的贝壳形四角镜框上有一行烫金的花体字:我映出的不是你的脸,而是你内心的欲望。梳妆台上点缀着一对象牙发刷,玳瑁发梳,上面镶嵌着珠宝,一个石膏花瓶里插着淡色的紫罗兰和白麝香蔷薇。
女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把象牙发刷,刷刷头发,“你把所有东西都布置得跟从前一模一样。”她说。
布兰迪凯普莱特答非所问,尽管女郎的话也并不是个问句。“你记得以前我用纸牌给你变魔术,”他回答,“这是我——现在——用我学会的纸牌给你变的魔术。”
女郎并不答话,出神地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倩影。灯光照在她令人心动的面庞上如同一线淡淡的月光。“只要你愿意放弃这场赌赛,”布兰迪·凯普莱特说,他在她背后很慢地俯下身,脸庞靠近女郎耳边,“让雷里欧回去作证,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来——”
女郎转过脸看着他,微笑了。“唉,我亲爱的弟弟啊,”她回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正是他们派我来的啊。”
当布兰迪·凯普莱特的神色黯淡下来时,我也走出了屋子,并带上了门。当我匆匆穿过夜幕下一片幽谧的黑色草坪时,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监护这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彼此分开的时候。那是在意大利的故土,绿油油的田野,两旁栽种着成排的橘子树和无花果树;饱满发亮的杏子和油橄榄,微风送来葡萄花和柠檬花的清香。一个人仿佛永远很难把这片土地与黑手党联系在一起。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时,那妇人要求即将远赴异国的我们把这男孩一同带走,因为他们的规矩是“杀掉所有的男性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