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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书】 欲知禅坐久,行路长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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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百度相册上传1楼2014-11-10 23:35回复
    趁着风雪夜去华山上访友,道观的小道童睡眼惺忪踢踢踏踏一路踩着积雪来开门,躲在门后张望我,手提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听我说明来意,他声音清且脆地同我道:“你来的不巧,师兄三天前奉师命下山去了。”
    我略微颔首,伸手将身上的袍子裹紧了些。转身望了望淹没在浓稠暗夜里的奇险山路,两条腿直发软。
    心里正恼怎么一时兴起半夜里上了山来,还好巧不巧地扑了空。原先挂在心里的那点子风雅的心思如今全跟身体一样冻僵住了。我搓了搓手,跺了跺脚,又抖了抖斗篷上的雪,打算咬着牙连夜下山去算了。
    刚往前迈了两步,小道童猛地把门给推开了。
    “夜深大寒,山路不好走,你且进来歇一晚吧。”小道童打着哈欠说,“算日子师兄也就三五日便回来了。”
    我回身,道:“承你好意。可我听闻,贵观的问喻道长,是不收留外人的。”
    小道童把灯笼举到眼前,又向前迈了一大步,那一团朦胧的光下竟是一张格外清秀的脸,慵慵懒懒的神情,不住地打着哈欠。
    “外人?”他笑,好像听见了个顶好笑的事情,“若世上人都算是外人,却偏独你不是。还是快些进来吧。”


    2楼2014-11-10 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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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便推辞,也推辞不得,这小童倒有几分厉害。我眯了眯眼,隔着风雪望着他身后静寂幽深的道观,直到听见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有劳你。”
      “磨磨唧唧。”他不满地哼一声,转身往里走,一手拉着门,待我进门后才将门轻轻掩上。
      “不用闭紧么?这大风大雪的,极易就将门推开了。”
      “这山上还有些活物,灵性些的会自己寻到这温暖地界儿来,若是闭紧门就进不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说,带着浓浓的鼻音,哈出一长串的白雾。
      “这也是修道者的仁心罢?”我不知怎么地竟笑出来,“问喻倒是教得你很好。”
      “不过是一分怜悯,”他照旧地不回头,真是相当不懂礼数,语气却蓦地沉下去,沉沉坠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牵扯。
      “师父真正的仁心,是让我在这风雪夜里侯着,只是给你开一扇门。”
      他终于回过头来,清秀的面容化在暗夜雪里,雪光映着他身形修长清癯,站姿挺拔如枯松,老成得不似个少年人。
      “哦?”我挑挑眉,道,“他如何就知道我就一定会来,来了就一定会随你进来?”
      “但你现在就站在此处与我说着话,不是么?”他伸手摸摸鼻子,颇有些得意地轻轻笑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4-11-11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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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枕着簌簌清雪声竟睡得格外沉。晨间天光打纸窗明晃晃曳进屋子里来。我翻身坐起,窗外静极,时有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扫雪。呆坐着听了半晌,披衣出门。
        倒真是有一个人在庭院里扫雪,那人一身灰仆仆的道袍,干净至微微泛白,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明面上都缀了十来处便补丁,针脚粗劣得简直可耻。
        似乎是听见了开门声,他向着这边侧过头,淡淡道:“醒了?廊下我早起新煮的茶,你喝两杯暖暖身罢。”
        说完又继续扫雪去了。
        我也不同他客气,兀自倒了茶喝了。炉子里燃着松木炭,炭火微蓝,茶水顶着壶盖腾腾蒸着热汽。
        我喝完茶,又把手凑上去烤着,闲的发慌,便把眼移去瞧着老道士扫雪。
        看了半晌觉得甚是无趣。老道士步子极稳,踏在积雪结冰的路面上全然没有要滑倒的迹象。他将雪扫作一堆,拿扫帚轻轻压实了,又换了个方位扫另一堆雪去了。
        一双手冻得通红。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4-11-11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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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
          小道童莽莽撞撞从屋子里冲出来,跑到老道士跟前,劈手抢下了他手中的扫帚,气冲冲地说:“师父好好的来扫什么雪?入冬来这雪就没停过,扫了下下了扫什么用处!”
          老道士愣住片刻,继而伸出了手,在虚空中摸摸索索。小道童不情不愿地把脑袋蹭上去,老道士的手就摸到了他脸上。
          “啊呀。”小道童尖叫一声,往后跳了一大步,“师父你手好冰!”
          老道士局促地收回手,讪讪笑道:“为师还以为……你只还有这么高,”他拿手在空中一比,又慢慢往上抬高,“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小道童又哒哒跑回去,把那只手放到自己头顶上,“师父你看,我是这么高。”
          “哼。”我冷笑,别过头去专心瞪着炭火发呆。
          “扫雪迎客,这雪不扫,就没有人来了。”老道士耐心跟小道童解释。
          “谁会冒着风雪上来啊?”小道童撇撇嘴,眼睛往我这边一转,“除了他。”
          “有人会来,有人不会来,可你得等啊。”老道士不再说什么,因为小道童生拉硬拽着拖他进屋子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4-11-11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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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耐着性子在道观住了三日,每天看着老道士扫雪,吃着老道士煮的清茶喝着小道童熬的白粥。第三日傍晚小道童拿了封书信来告诉我,说师兄有事延误归程,大约还要半月才归,若是我等不下去,可先行下山,待他回来请我吃酒赔罪。
            我拿着那封信看了五六遍,气得只想把写信的人掐死作罢。小道童,唔,他有个正正经经又奇奇怪怪的道号叫做因磐。因磐觑着我神色,大咧咧在一旁坐下,抖着脚,道:“你要下山的话,起码得先去给我师父道个别,好歹收留了你几日给吃给喝没让你在这山上冻死。”
            我笑笑,“这会儿倒不装乖卖傻了?”
            时时扮着稚童讨巧,人前人后两般模样,这般用心也不知什么缘故。
            “我又用不着哄你,”因磐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外走,“算了算了随你随你,你少见他一次他还少生点气长些寿命。”
            “按你的话,我若是一生不见他,他大概就能得道升仙与天同寿了。”
            “……”我知道那小子一定会在出门后咬牙切齿地骂我,但问喻有没有教过他该如何骂人呢?呵。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4-11-11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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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假惺惺地要去同问喻老道士话别,进了他房前,迟疑许久,想了百十来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最后想得烦了,索性直接推了门进去。
              问喻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闭着眼,香炉里袅袅的白烟散开,宁神静气的香。
              明明这样规整的打坐,我却一眼瞧出来他是在打瞌睡。
              这人向来如此。
              我有意无意踢了一脚椅子,咣当一声。果然他便醒来了,长长叹息,末了道:“你来了。”
              我总算知道因磐的懒散无赖是像了谁。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我从前可没来过你这里。”
              “因磐看我打坐只会乖乖关门出去,只有你才敢叫醒我。”
              “你很懂我么?”我冷笑着坐下来,不吝将话说得更冷酷些,“妄贪同我说,我若是再不见你,就再也见不到你。我此次来,是为同你永别的。”
              “我晓得。”他竟然十分平静,“是我让妄贪这样说的,我只是想见一见你,而你是不肯成全一个父亲的思念的。”
              什么样的人会拿自己的生死做一个玩笑。我被他气得笑出了声,“那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如何,你能看得到我?”
              他向着我伸出手来,一张脸陡然痛苦得扭曲,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想起那日雪地里因磐自发蹭到他手下让他抚摸发顶的情景。
              他想摸一摸我的脸,他想知道我有多高,长什么模样,我明白他所求所想,因而更能一击即中地刺痛他。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有个什么样的孩子。问喻道长,这是你的报应。”我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话,每个字都利落地割开一道口子。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4-11-11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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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喻道长是我的生身父亲,在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前,我以为他只是我的师父。我幼时有那么几年承欢他膝下,同如今的因磐,倒也没什么分别。
                妄贪是我旧友,幼时玩伴,亦是我从前的师兄。他邀我上山来,说老道士时日无多,要我好歹来见一见他。
                我说了不,却在一个风雪夜赶着上来了。因那日是我母亲的祭辰,而我在给她烧纸钱的时候,烛火突然灭了。
                我心里没来由一慌,然后就跟着魔了一样奔上山来了。
                我不肯认他是我的父亲,而他的那一双眼,自我母亲去世后,就瞎了。
                我说这是报应,的确是报应不假。然而妄贪告诉我,是他自己毁了一双眼睛。
                是他说,看错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4-11-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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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岁那年母亲送我到他身边修行,时时上来瞧我。有一次被问喻撞见了,不知道他和她说了些什么,后来母亲渐渐来的少了。又过了两年,山下有人来寻我,说母亲病重。我匆匆下山见了她最后一面,她告诉我,问喻是我的父亲。
                  我从此再也没有回去道观。
                  收殓了母亲的尸骨之后,我四处做零工养活自己,受人白眼却不至于饿死,是这样挣扎着长大。
                  问喻不是没有来寻过我,只是我最落魄潦倒的时候,宁愿去和野狗抢一口吃的都不愿去跟他低头。
                  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妓子。青楼里最下等的妓子,死于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死前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眼眶里空空的嵌着两颗眼珠。她省下的钱财都留给了我,我一分不动,一度饥寒交迫流落街头。
                  而这一切,都是拜我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清修度日的道长所赐。他的血和华山上的雪一样冰冷,而我已经无法忍受那样的严寒。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4-11-11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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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今日,垂死之人变成了他。这世上无人逃过生死,可比起母亲死前所受的病痛折磨,他如此从容,也算他的道,待他不薄。
                    他许久许久不言语,似乎是受了重击般,整个人颓丧下去,竟然显得有几分可怜。
                    我还是在他面前坐下来。既然来了,既然是永别,最后的话听一听也无妨。
                    “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啰嗦,可是有些事情,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同谁说。我一度想弃了我的道向佛,我佛慈悲或许能渡我一程。可我心障太深,恐污了佛门净地,去不得。”
                    “你当年知晓我的身世之时,想必也以我为你一生的污点,是不是?”
                    我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一句。我虽说装的淡然,可我心中一直不能释怀的是,我是不被希望存于世的。
                    他盲眼定在我身上,神色变换几番复又归于平静。
                    “我一直很想亲手抚养你长大,”他苦笑,“可你倔强,认定了的事情绝不肯回头,你这样像我。”他顿了顿,又道,“我看见你,就能明白多年前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你为了你的母亲一直恨我,我为了我的道,我的名,而一直介怀你母亲的存在。”他长叹,“都是命数。”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4-11-11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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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这样听他说起和母亲的往事。炉子里的木柴烧得很旺,偶尔噼啪炸开一两点火星。
                      他陷在绵长的往事里,自顾自地说着,眉目间竟隐约有温柔。
                      我又想起母亲,时隔多年她临终时的模样我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起他,亦是温柔,眉目有光,只字不谈他的绝情,只絮絮地说起那场邂逅,念念不忘的,仍是最初一见倾心的那个人。
                      不怨,不怪,不恨。只是惶恐,惶恐她沦落至如此境地,污秽肮脏,只怕要叫他嫌恶不已。她死前盛装,要美,美得动人心魄,只盼他不嫌弃。来世见到他,要干干净净的,才配得他看一眼。


                      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14-11-11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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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母亲……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嫁作人妇,粉面似桃花,清丽婉转。上山来求我一道符篆,说的是,愿保家宅平安,亲眷长寿。我用朱笔画了符篆给她,那日也是恰逢了大雪封山,我不忍心,只好留她暂住两日。”


                        来自Android客户端27楼2014-11-13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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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日里,她时时在我眼前。沉默着,低顺眉眼。偶尔也和我对坐饮茶,絮絮说三两俗事,清雪一样的嗓子,听的人心静。
                          我问她为何挑了这日子上来,大雪封山的时节,一个不小心,遇上雪崩,或者是饿极觅食的野兽,就没命了。
                          她笑,问我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答,真真假假,你说什么,我信就是了。
                          那道长记住了,只当我这一趟来,全是为了你,莫辜负我。
                          我何尝听过这样胆大的话,且她已是别家新妇,这话说出来,颇令人不齿。
                          我一直瞧不起她,从生至死,从她是个美貌少妇,再到一个青楼妓子,我从没将她放在眼里过。
                          我所能记得的,是那个雪夜里,我用力拥抱着的柔软身躯。她委屈得低声啜泣,眼泪滚烫灼灼烙印在我心口。
                          窗外枯枝白梅,暗香浮动,我突然觉得从前那些年的落落无归处如今似乎寻着了个靠山。这个人是暖的,我不爱她,但只有她是暖的,我不能不抓住,这是本能,极力汲取所需方能生存。


                          来自Android客户端28楼2014-11-13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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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来我窗下,指骨轻扣三下,我便开窗,抱她进来。
                            她每每都要折一枝白梅拢在衣裳里,肌肤都熏了香气。我贪恋这香,着魔般地与她索欢,薄暮黎明,不知餍足,这大雪是最好的防护,消亡一切的脏恶。
                            我们同样清醒地看到这时日无多,便任性如同顽童,枉顾所有,只要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那些时日沦为我的梦魇,我无法忘怀,亦无法安然。
                            她与我的分别来得太快,大雪止歇之时便有人匆忙来迎。她仓皇,回头望我,眼中隐隐有泪。我立在山门之后,遥遥望去,只见茫茫青山覆雪,心中只空空,一如既往。


                            来自Android客户端31楼2015-02-0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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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不曾允诺,亦不觉亏欠。直至我知晓世间有你的存在,那却已是一年后,她环抱幼儿,再次伫立于我身前,眉目如画,依稀去岁。
                              她向我,为你讨一道平安符。祈祷你平安成人,无病无灾。
                              时机太过巧合,我恍惚有猜测,却又难以置信。她不对我多言,只是将孩儿置于我怀中,要我抱一抱。
                              那是我的孩子。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就抿唇,盈盈望我,似笑非笑。
                              这样的笑意里带着戏弄的嘲意。她在看一场好戏,想看我究竟会如何作为。
                              事实上,我毫无作为。我避之不及,连夜禀报师父下山去了。
                              她是猝不及防的劫难,我遇上她,是大难不死,后福,是我有了骨血。
                              我却并不感激。她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我亲手自伤,明知无法怨她,长久心虚和不安,终于渐渐磨去了我最后对她的念想。
                              直到你七岁那年,我才又见到她一面。那时我已是道观的主人。她送你来华山,让你向我求道。再见我时,她依旧是多年前的神情,容颜却已至苍老。
                              她也没有多的话,只托我好好照看你。
                              那一日我远远看着她下山,骤觉体内隐匿多年的寒冷,正如巨兽般渐渐苏醒。


                              来自Android客户端32楼2015-02-03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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