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给他们订了去上海的夜间机票。下午余周周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感觉有一道视线毛毛的黏在后背上，她转过头，已经留长的头发扫了一下眼睛，她抚到耳后，林兰草正坐在椅子上对着她的方向，眼神已经转向别处。双手交叉。
周周一笑：“林兰草，你不收拾一下行李吗。”
林兰草低下头，脸色有点异样，嗫嚅着：“周周， 我没坐过飞机。”
“ 哦这个啊，我也不怎么坐。”周周扬了扬手上的身份证：“你记得一定要带身份证。到时候老师会领我们走，没事。”
“虚伪。”
周周转过身，李云熙背对着她在看书，敲着手中的黑色中性笔，哒哒哒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林兰草，脸色快要垮了。
“ 这就叫臭味相投，”姜梦卡擦卡擦的咬着苹果：“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是啊。”
周周突然开口道：“你们说的对。”
黑色笔敲桌的声音停滞了一下。
苹果也忘了卡擦。
“ 还是你们两，示范的好。”

飞机晚点。林杨屁颠屁颠的去领了两份晚饭。把盖子打开，香气四溢。
豆角炒肉和西红柿炒鸡蛋。
把筷子递给正听歌的周周：" 快吃，等下凉了。“
周周取下耳机。她最近爱上了听日本的手嶌葵。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在唱什么，但是这个歌手的声线就像月光下的流水潺潺，静谧而又安宁。林杨并不是太喜欢这种音乐风格，但还是会坚持跟她一人一只耳机。
她动了动有点僵硬的脖子，余光中扫到坐在角落一脸无措的林兰草。紧紧捏着手上的尼龙袋子。
”林兰草？”周周走过去：“你不吃晚饭吗，可以领的。”
“ 哪，哪领？” 像溺水的人发现了一块浮木。
“额”余周周望了望周围，大家都已经开动，刚才专心听歌没有注意周遭。眼前已经没有工作人员。她转过身，林杨咬着筷子正一脸探寻的看着她。
她走回去，拿起自己的那份放到了林兰草的手上：“你先吃这份吧。”
“呶。”周周把筷子给她：“ 我等下再领。”
“周周。”
周周对她淡淡的笑了笑。温和的没有一点棱角。好像和下午那个锋利的余周周完全是两个人。
林兰草看着余周周走回去，身边的男孩把自己的推给了她：“你吃我的。我再去领。”
她看到周周摆了摆手，准备起身，但是被身边的少年按下去了。
眼睛有点湿润。
她也不明白为何。
出生中部小地方的她，被父亲取名叫兰草。那是家乡山上常见的一种花朵。每到春季。就有人去山上采摘，种在自家的花盆里，香气溢满整个房间。父亲怕是希望把所有的美好和希冀与自家女儿。无奈现实有限，经济拮据，不过林兰草自小就很争气，每次拿回家的成绩单都让父母在邻里间扬眉吐气。 她从小就跟身边的孩子不一样。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等她真正到了中国的首都，她却害怕了。所有的一切都离她太远。
那一日她思索再三，还是冲到了张士风的办公室，站在门口却不敢敲门。她想得到这个机会。就像以前在家乡的学校里每次都会拼尽全力一样。她想一切可以重头再来。她想她不仅要变的跟别人一样，甚至要比他们更好。
叩门的那瞬，办公室里老师的手机震动。她垂下手。听到余周周的名字气到手抖。
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的这一刻击溃了我的信心。
灵气？有潜力？
为什么是你，余周周。
林兰草没有意识到她对余周周复杂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羡慕了。逐渐滑向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黑色地带。
那一晚余周周安心入睡，她却辗转难眠。
所以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才会以小道消息的理由跟班长严亮说这个事情吧。
所以才会回去鬼使神差的跟姜梦和李云熙一起看电影的间隙上线吧。
那日下午她再次冲到张老师办公室门口时意志已经有点崩溃。走进去和老师说的话也是语无伦次。激动的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要得到这次机会，她一定要得到。
也许老师是被她诚心打动了，或者是被她的野心？李云熙和姜梦应该会托家里关系，都没成功，她却和余周周一起被顺利选上了。
可是她感觉到了。余周周根本不在乎。
她根本不像自己这样，紧张，生气。甚至耍点以前的自己很不屑的小心机。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饭盒，筷子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抬不起。

心塞。 暂且让我相信否极泰来。
什么都要被买单的。
我也不例外。
不要打击我。我不想让我爸爸失望。
please。

回到酒店。林杨把周周送到房间门口。里面传出隐隐的哭声。
林杨疑惑的看向身边的余周周，只见余周周的表情隐晦不明，对他摇了摇头。
他左手握着已经湿透的伞，右手轻轻扳过周周的头，下意识的凑到她的耳边说：”周周。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别和同学闹矛盾。“
父亲的口吻。
周周无赖的对他笑了笑：”知道啦。你回去吧。“
看着林杨一步三回头的最终消失在过道。余周周打开门，林兰草缩成一团坐在床上，脸上泪痕深深。
余周周换上酒店的棉拖鞋，顺势坐到了林兰草的床上，想了想斟酌着问道：”你还好吗。“
浅浅淡淡的语气。“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的”言下之意太明显。
林兰草突然抬起头，茫然的眼神集中到余周周的脸上：“ 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吗？”
嗯？
林兰草凄惶的笑了，自己好像没意识到右眼里的眼泪又在徐徐落下：“ 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无动于衷的。”
“ 我爸爸快要死了。我还在这个五星级的酒店里！”林兰草双手掩住脸：“ 他怎么会突然昏过去呢，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我还要参加什么破论坛！我会遭天谴的！”
“那你就走啊。”
余周周站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是我。”余周周冷冰冰的看着她：“我早就退房走人了。”
“可是，可是”林兰草慌张的抓住余周周的袖子：“明天论坛就开始了，明天。”
余周周静静的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开，抚平。低下头看着她：“论坛会因为没有你就开不了了吗。林兰草。这是你的选择。是你在无动于衷，不是我。”

余周周越想越不安。开幕致辞是谁，说了什么。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闭上眼睛缓慢的吸气，呼气。心里的鼓声却是越来越大。这样怎么做好演讲？林兰草到底去了哪里？
心烦意乱。
“周周，“一直盯着余周周的林杨还是忍不住戳了一下她：”你怎么了？到底！“
”林杨！“余周周眼睛一亮，直勾勾的看着一脸疑惑的林杨：”你，就你了。“
”什么啊。“
余周周敏捷的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拿出一张演讲稿：”还有时间！你可以拿着演讲稿上去！“
”喂，你要去哪？“林杨按住她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余周周有点着急的拨开他的手：”别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是想去伯克利分校吗？那个学校的校长就在台下。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的。“
说完她又转身对一脸震惊的张士风低下了头：”老师，我很抱歉。我要找一下林兰草，林杨替我——“
话还未完，林杨抽走她手里的演讲稿，走到老师另外一边，放在一个同学的手边，对他笑了笑：”交给你了。you can make it “
少年转身就拉着呆愣在座位上的余周周扬长而去。

等余周周和林杨气喘吁吁的跑出会场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身影团在一块儿蹲在街角。
余周周脚步轻轻的走过去。看着林兰草被冬日阳光晒的微微发亮的头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一双湿润的眼睛看向余周周。里面写满了她似曾相识的绝望。无助和痛楚。
那一瞬间林兰草的眼睛仿佛幻化成了一条时光隧道。余周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入，还来不及发出尖叫就稳稳的落在了她自从上了高中后就再也没踏过的那块伤心地。
这次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齐叔叔急踩刹车。头因为反力重重的撞到了车窗上。旁观着坐在副驾驶的妈妈当场死亡，血流如注。
旁观着坐在后排的她自己享受着短暂的昏迷，仿佛还在宫殿里流连的灰姑娘，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即将变成海市蜃楼。

会场外的余周周倔强的微微扬起头，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个作词人写的一句歌词。
月光晒干眼泪。
那时候傻着呢，还在心里嘲弄作词人的牵强。再怎么也应该是阳光吧，这才符合逻辑。
可是这一刻余周周懂得了， 阳光下，她却一滴眼泪都再也流不出。
最终，那些生离死别造成的伤痛都会沉入漆黑的夜里。只要天一亮，生活还得继续。

”周周。“
他从背后靠近她。身体的温度从后面直接的传递到她的心脏。她感觉到男孩的手摸上了自己的头发，轻轻的摩挲着，像哄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婴儿。那么的温柔。
仿佛瞬间从车祸现场抽离，站立不稳，倒入背后少年的怀抱里。潮湿的月光褪去，阳光盛满发间。一下子回到活色生香的现实世界。
这一刻 她是如此的感激林杨。

林兰草早上五点就睁开了眼睛。冬天的太阳出来的晚。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她一颗心像沉入湖底的破船，满目苍夷。昨夜余周周几句话，好似一桶冰水浇了她的头顶。把被子盖住头，失去父亲的恐惧感简直要让她窒息。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她决意天一亮就起床收拾行李去火车站。
心底甚至不由得庆幸借此东风来到上海。坐火车回家的时间也缩短了大半截。
混沌的又睡了过去，却被手机铃声吵醒。她看都没看屏幕手在被子里直接乱划接起唯恐吵醒了余周周。
下一秒被子里就传出妈妈如山倒的哭声。
这下心是彻彻底底的咚 的一声灌入了湖底。没了气息。

她翻身起床，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手指冰凉。手上的尼龙袋突然布满了尖刺一般让她觉得割手。强忍住喉咙里要喷薄出的呜咽。她颓然的放下尼龙袋，坐到地上。
为什么昨天不马上动身。为什么。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昨夜已经来不及赶上回家的火车。就算赶上了也来不及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可一声为什么问的自己全身发冷。
她知道这次大学生论坛的重要性。这是她能从一只山沟里的小麻雀真正变成金凤凰的契机。通过身边人的讨论，她知道了有很多美国的常春藤大学校长借此机会寻找英才。如果好运的话。可以通过校长的举荐获得全额奖学金，没有物质之忧。
当她初到北京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她所能触碰到的最大的世界了。
可是北京是什么地方，这个每天都在为平凡人制造着无数机遇和欲望的都市迅速打开了林兰草的眼界，她隐藏在简朴的外表下的好胜心和改变自己人生的强烈动机让她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更棒的学校。还有更优秀的人群。
到底是什么样，我要去看一看。

她鬼使神差的偷偷打开了房门，走出了酒店。她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做什么。天边渐渐破晓，阳光洒满这个恢复生气的世间。林兰草走在赶着上班赶着上课的急匆匆的人群里，不停的有人撞了她的肩膀，不好意思的回头说对不起。其实明明是她自己走的像个酒鬼一样摇摇晃晃。
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会场门口。气派的建筑，威严耸立，像是一个林兰草完全无法进入的世界。可是她好奇，不甘。渴望。像个小孩子游荡在电影院门口往里面张望一样，可怜巴巴的探着头，犹豫着不舍得离开。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的时间里，父亲闭上了眼睛。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强迫你伸出双手自己跟自己石头剪子布，做出残酷的取舍。
林兰草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泪水肆虐。

等林杨和余周周把林兰草送上火车，已经十一点半了。大学生论坛的开幕式早已结束。
林杨在火车站的商店里买了两杯温热的奶茶，把长长的吸管插入，递了一杯到余周周冰凉的手上。
” 快喝，暖暖身子。“林杨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小星星：”看你手冰的。“
余周周粲然一笑。咕咚咕咚的喝起来，几秒钟的时间杯子就空了。林杨大骇：”以前没看出来啊好你个余周周。“
”我怎么了？“ 林杨看的出来余周周心情变好了一点儿。连说话尾调都不禁上扬了。
林杨挽过余周周的肩;" 我是说。。。没看出你也有这么粗鲁的一面。。。“
反应过来的余周周把手里的空杯子向已经开溜的林杨砸过去：“ 想跪洗衣板是不是？！”

把林兰草送上火车的余周周，听着火车的鸣笛，呆怔了很久。
她好像是亲手远送了自己一般，无法相认的父亲，对她而言，和去了天上有什么两样。
唯一享受到的父爱，怕就是那一排喜乐。
这仅剩的一点儿证据，越长大却越没兴趣。小时候喝的玩意儿，彼时再怎么渴望都是彼时的事儿了。

渐渐的跃跃欲试的其他几个同校学生也走到了伯克利分校校长的身边，与他攀谈起来。有林杨开了个好头，胆子自然大了一些。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大家不时笑成一团。余周周仍站在原地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站在圆圈中心的林杨，即使知道大家是借着他的东风，他亦不介怀，甚至一个个的介绍给这位校长。
这就是她认识了那么多年的林杨。坦坦荡荡，光芒万丈。
“你为什么不过去？”张士风继续捉弄她道：“ 不会是，怕抢了自己男朋友的风头吧哈哈。”
余周周对这个老顽童已经是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冲了他一句：“那你干嘛不过去，不会是你暗恋我男朋友。。。不想抢他风头吧 my god !!!"
老顽童赶紧摇头：”不敢不敢。“
余周周步步紧逼：” 我很开明，可以公平竞争。“
老顽童“嘁”了一声。余周周挑衅的抬头看他，却发现老顽童摇着头，一脸对她无可奈何的表情。
像极了那个和她一起站在暖气面前搓手的谷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