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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钗黛形象的B面系列 (郑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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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8-04-09 20:51回复
    难道“红学”真的走入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只能靠“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老话题”,来画饼充饥、聊以自慰?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们看到,一方面,传统的红学已危机重重、步履维艰,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所有的问题都有了定论;但另一方面,对《红楼梦》本身的研究,却还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地、处女地,从未被人耕耘过!而即使在那些看上去似有“定论”的领域,也普遍存在着粗耕糙作、浅尝辄止的现象。所得出的那些所谓的“定论”,亦未必经得起认真的推敲和检验!


    3楼2008-04-09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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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钗黛问题为例,传统的红学就实在有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譬如,传统红学向来把宝钗判定为所谓的“卫道士”,把黛玉判定为所谓的“叛逆者”,但《红楼梦》全书却偏偏以宝钗的《螃蟹咏》骂世最狠,以黛玉的《杏帘在望》“颂圣”最力!这究竟该作何解释?第18回,钗、黛均作“应制诗”以称颂元妃。照一般红学家的看法,宝钗此举自然是“有意讨好”,黛玉则多少是出于“不得已”。可小说却清清楚楚地写明,“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一心要博取元妃欢心、满堂喝彩的,恰恰是黛玉,而不是宝钗!脂砚斋也明确指出,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在宝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在黛玉却有着“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机心。这又该作何解释?


      4楼2008-04-09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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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来,在红学家们的笔下,尤其是那些“拥林派”红学家的笔下,黛玉被描绘成一个清高、孤傲、一尘不染的仙子形象;宝钗则被涂抹成一个“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一心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角色。可我们却看到,在第40回贾母携刘姥姥等人游览大观园这样的关键时刻,恰恰是黛玉以自己殷勤的接待、周详的礼数,博得了贾母的欢心;而宝钗蘅芜苑“雪洞一般”的居室布置,却引起了贾母的严重不悦,以为甚是“忌讳”、“离格”!那么,又到底谁更“清高”,谁更“圆滑”呢?第22回,宝钗的一首灯谜诗,竟引得贾政大为扫兴,以为“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详,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相比之下,黛玉作为一个所谓的“叛逆者”,她又是否有过宝钗这样的敢于直接开罪家长权威的举动呢?为什么小说中像“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双瞻御座引朝仪”、“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du)立名”这样的明确表示自己渴慕功名、向往恩宠的诗句,恰恰皆出自黛玉之口?为什么像“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这类明显具有禅宗、老庄之忧世、愤世倾向的辞藻,又偏偏皆同宝钗相关,俱出于她的推介或原创?

        进入到宝、黛、钗三人之间的爱情领域,人们说黛玉是宝玉“志同道合”的知己,宝钗与宝玉在思想上则“处处相反”、“完全对立”;可脂砚斋却公然提示读者:“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内中的道理又究竟何在?
        很多人喜欢拿《终身误》中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一句,来证明宝玉对黛玉的“专情”,以为作者“右黛左钗”的倾向,“原甚明显”。但在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金玉姻缘赞》里,作者却也同样写下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的忠告。若依此而论,则作者“右钗左黛”的倾向,不也“原甚明显”吗? ——不用多举,只从有限的这么几个例子当中,我们就不难看出,传统的红学对《红楼梦》的研究,是何等的粗线条、想当然,是何等的挂一漏万、破绽百出!


        5楼2008-04-09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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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绝不仅仅是钗黛问题,余者如宝钗“冷香丸”的配方,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十二”字样?为什么要历尽春秋四季,遍尝甘苦二味?在此起什么艺术作用?黛玉 “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又有何种寓意?为什么作者说这些丸药“都不中用”,需要古坟里死人戴过的珠子,才能治好黛玉的夙疾?金钏作为王夫人的丫鬟,她为什么偏要去穿宝钗的“旧衣服”?作者为什么还要专门点出她与宝钗“身量也对”?小红为什么也偏偏姓“林”,叫做“林红玉”?这白金钏与薛宝钗,林红玉与林黛玉之间,又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癞僧、跛道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于红尘闹市?“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和“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是怎么回事?作者为什么写下这两段奇奇怪怪的文字?还有,癞头和尚作为出家人,为什么还偏要管人姻缘,发话让宝钗与宝玉配为婚姻?他不是明明知道所谓 “木石前盟”的神话么?可他为何还偏要站在“金玉姻缘”的一边?小说第50回至第51回出现的十四首灯谜诗,除第一首之外,余下的十三首,谜底为何物?其寓意又是什么?那位“真真国女孩子”,又系何许人也?此外,在第22回,宝钗生日的这一天,作者为什么要专门引出《山门·寄生草》的唱辞?同样地,在第 63回,宝玉生辰夜宴,宝钗抽取“花名签”的时刻,又为什么要专门引出《邯郸梦·赏花时》的唱辞?这些戏辞曲文,对于小说的总体构架,又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显系传统红学所从未涉足或者很少涉足的领域。且不说这样一些例子,就连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如作者为什么要写甄、贾两个宝玉,畸笏叟为什么申言“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一些红学家也不得不承认“至今也没有完全领会”(见《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三辑)。

          ——显然,如果把《红楼梦》比成一座巨大的金矿的话,那么,迄今为止,被传统红学所挖掘出来的,亦仅仅是冰山一角。就在红学家们纷纷感到已无话可说的同时,其实大量的秘密还从未浮出水面。所谓“红学”的危机,绝不是对《红楼梦》的研究本身,已达到了臻于完满,再无可挑剔,再无法改进的程度;而恰恰是狭隘的视野、陈旧的研究方法,阻碍了这一学科的继续前进,犹如落后的采掘工具曾经一度阻碍了人们向地层的更深处进军一样!怎么办?时代在变迁,“矿业”在发展,红学也要呼唤新的观察视角、新的研究方法。

          自然,我们所说的求“新”,亦并非刻意的“标新立异”,制造哄动新闻。所有的“新”,都必须立足于实事求是的取证、分析。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尽可能摈弃后世成见,却更加贴近于曹雪芹那个时代的新视角,以及一种灵活巧妙,却尽可能植根于《红楼梦》文本本身,而非先验地来源于某种现成文艺理论(如日丹诺夫的文艺理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艺理论)的分析手法!


          6楼2008-04-09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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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笔者不揣冒昧,斗胆推出了这么一篇即将开罪于读者、开罪于世人、开罪于两百年来“红楼定势思维”的小文。有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拙作的标题就叫做“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 面”。何谓之“B面”?自然是与“A面”相对了。所谓“A面”,也就是“正面”、“表面”,人人皆见、人人皆知、人人皆信而不疑的这一面。然而,《红楼梦》却犹如书中的“风月宝鉴”,实在是具有“两面皆可照人”的性质。曹、脂诸人反复提醒我们的,恰是:“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侧批)所以,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者而言,更重要的,倒恰恰应该是从与这个“A面”相对的“B 面”出发,从“反面”、“背面”,人人皆未见、人人皆不知、人人都没有认真反思过,却又的确深藏机轴的这一面上,去参透作者的真意。窃以为,惟有如此,方不辜负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感叹!本文既然以“钗黛形象的B面”为题,行文的重点,自然是在于分析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艺术形象的思想性格、心理情感。但笔者并不打算仅仅停留于此。我们将以分析人物形象为契机和切入点,逐步展开,对《红楼梦》的题旨、主线、惯用艺术手法,乃至作者的写作心态和创作意图,均作出相应的论述。鉴于《红楼梦》是一本非常复杂的书——她有她复杂的成书过程和版本系统,更有其复杂的思想倾向和内容结构,故我们在正式展开论述之前,必须首先作出以下几点声明,以免日后的纠缠不清:

            1.本文以脂评本及其后三十回佚稿为研究对象。《红楼梦》现存两大版本系统:脂评本与程高本。本文所分析之人物形象、情节内容、线索主题,均基于脂评本中的创作描写,除有特殊需要,一般不涉及程高本中的情况。又,脂评本除三十回佚稿外,曾经还存在过另一种不同的早期续文,即所谓“旧时真本”系统。本文的研究对象,一般亦与此本的内容无关。*[注1]*

            2.本文以探究曹雪芹的原始创作动机和写作意图为目的,立论行文只以《红楼梦》本身的文本事实为依据,而绝不受那些在后世读者中普遍流行的观念、印象的束缚和左右。笔者并不反对后世读者从不同的立场,诸如“才子佳人”——“拥林派”的立场、“反封建”——“阶级斗争”的立场、“人性解放”——“女权主义”的立场,去解读《红楼梦》。但坚决反对论者用自己的这种立场,去代替、消解作者原有的思想体系。而以为这些后世意义上的解读,只能严格限定在接受美学的范围之内,不能喧宾夺主,反过来干扰人们对曹雪芹原构思的认识。


            7楼2008-04-09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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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笔者看来,所谓“理想” 与“世俗”也好,“感情”与“理性”也好,“性灵”与“功利”也好,任何一种试图以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来概括钗黛形象之内涵的做法,都难逃削足适履之嫌。人们读《红楼梦》,总喜欢从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出发,将书中的人物脸谱化、概型化。殊不知,小说里的钗、黛均如同那件“两面皆可照人”的 “风月宝鉴”,其性格都有着截然不同的A、B两面!什么是“A面”?我们在《弁言》中已经说过,“A面”就是人人皆见、人人皆知的这一面。虽然是人人皆见、人人皆知,却不免流于浅表,未必能反映出人物性格中更为真实的东西。又,什么是“B面”?也如我们在前面所说,“B面”就是鲜为人知、被人忽略了的这一面。虽然其相对隐蔽,不易察觉,但可能才真正反映出了人物内心深处,更核心、更本质的内涵。“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的写人,充满了老庄的辩证色彩。这种情形,显然是很难用简单的概念去指代人物的真性的。当然了,如果一定要用“理想”与“世俗”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界定钗、黛的话,我们只能说,宝钗、黛玉皆兼具“理想”与“世俗”两方面的特性,每一位身上都包含了“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王蒙语)。而更确切地讲,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黛玉实际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在《红楼梦》中,黛玉是身处“世外”,却心向“世内”;宝钗是身处“世内”,却心向“世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论呢?接下来,就让我们顺着“理想”与“世俗”这两条线索,深入到小说的“反面”、“背面”,对钗、黛的思想本质、心理性格作一番详尽的剖析。

              先说黛玉,她的实际情形,就与许多人的想象大不相同。在一般人的眼中,黛玉大约是一个“极清高”、“极不善于处世”的女孩,不比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不错,从表面上看,黛玉的为人处世,也确实不及宝钗那样圆熟练达。但如果你肯于沉下心来,细细观察的话,事情就会出现一种微妙的变化。——事实上,黛玉对于世俗利益及地位、声望的关注和向往,却又是远在于宝钗之上的!换句话说,黛玉只是在“入世”的客观能力上输给了宝钗;但在追求世俗名利的主观意愿方面,却又远远地强过于她!何以见得?小说第7回,“周妇送宫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现,即为明证。此一回,小说交代,“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挨个给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在别的姐妹处,都无甚余话,唯独到了黛玉这里,不想却发生了意外的波折。作者这样写道: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7回)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读者请看,仅仅是是一个送花顺序的问题,就让黛玉把它与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高下联系了起来!试想,黛玉若不是十分在意于她在现实社会中的名利得失的话,又何至于过激如此?自然了,“拥林派”的论者一定会站出来,拿 “清高”、“自尊心强”等词汇,来为黛玉辩护。更有甚者,有人则干脆曲为解释,把黛玉这种表现说成是“她用‘比刀子还利害’的话语,投向庸俗与虚伪”(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人物形象”部分/章培恒、陈建华/文)。但问题是,此时“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好心好意地为众小姐送宫花,这样的行为,又有哪一点“庸俗”,哪一点“虚伪”呢?如此的举动又是否真的伤害了黛玉的“尊严”呢?到底是别人“庸俗”、“虚伪”,还是黛玉自己的一颗名利之心太过于强烈?至少,后者的因素绝不会小于前者。黛玉如果不是汲汲于世俗的等级、位秩,她也就根本不会在两只小小的宫花之上,再生出什么别的轩轾来了。


              10楼2008-04-09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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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是个薄命的女孩,诚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第45回)然而,也正是这种寄人篱下的不幸,在她的内心世界中造成了强烈的自卑。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一个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强烈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这是一种压力与反弹的关系。而古人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品位高的人常常胸怀坦荡,品位低的人总是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在很大程度上,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黛玉的心态,差不多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她唯恐别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种种才华,运用自己的种种心计,以博得显要的位置,“将众人压倒”。这种急切的心理,以至于使她在第18回,对元妃竭力奉迎的时候,不经意间便表露出了自己的心迹:“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以“颂圣”而“邀宠”,以“邀宠”来“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亦诚如脂砚斋所叹云:“吾不知在黛卿胸中,实有何丘壑!”(甲戌本第7回侧批)

                后世读者常把黛玉描绘成一个“一尘不染”——绝不沾一点俗务的孤傲仙子。可事实上,黛玉的所谓“孤傲”,却基本上仅止于平辈之间,或者干脆就是针对那些丫环仆妇等下人的品性。我们看到,对于掌握家政实权的贾母、凤姐诸人,黛玉却又是非常在意揣摩她们的心理的。如第3回,黛玉初进贾府之时,作者即以春秋笔法,暗点了她的这种心机。原著写道,贾母问黛玉:“因念何书?”黛玉答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道:“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却立即从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当宝玉后来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时,她便改口为“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了。*[注2]*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凤姐的心态。宝玉挨打后,众人纷纷前往探视。林黛玉便“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地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来”,她便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果然,不一会儿,便“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给宝玉探伤来了。一个十五岁(可能还不到)的女孩,竟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凤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准确,你能说她没有些城府世故吗?也难怪,脂砚斋反复提醒读者注意的,恰是“黛玉之心机眼力”!

                至第62回,作者则干脆让黛玉向宝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种黛玉从不沾染俗务的神话!她说:

                “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得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

                ——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详,又如此地贤惠,简直如同贾府的模范儿媳一般。过去,人们总是说,黛玉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与此一对照,岂不又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且莫着急,倒是一位《红楼梦》的识家,一语道破了内中的奥妙。他说:“黛玉为成就‘木石姻缘’,首先取得了宝玉的爱恋。之后,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长们的支持了。……她对于贾府种种家计营生的格外关注,这有意无意之间也是在为她日后嫁入贾门,成为‘宝二奶奶’做准备。”(钟长鸣《红楼五日谈》)——确实,原著中,一心欲得“宝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宝钗,而恰恰是黛玉自己!!


                11楼2008-04-09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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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所谓的“世故圆滑”也好,“正统卫道”也好,这些听上去振振有词的说法,原本就不过是人们强加于宝钗形象的一种粗浅、浮面的解读。如果拂去这一层历史的迷尘,倒不难发现,宝钗骨子里却实为一个清洁孤高又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让这个本性纯良的女孩,不得不过早地操心起家计营生,接触到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固然使她的为人处世,也有了臻于早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却又并没有改变她“清洁自励”(脂砚斋语)的本心。相反,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开阔,特别是目击了社会的种种污浊与黑暗之后,她倒愈发地坚定了其洁身自好、坚守自我的信念。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虽深谙人间百态、世之情伪,却反而变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宝钗曾向黛玉坦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正是她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来源。——在当时那个社会,男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人恪守妇德,相夫教子,被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宝钗从小在家长那里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教育。可是,当她循着这样的理论,去观察现实世界时,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呢?正如她自己所说,读书之人“读了书,倒更坏了”,“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而真正读书明理的君子,反倒是闻所未闻。——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充满了黑暗、充斥着污浊的世界,一幅“礼崩乐坏”的景象。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内心,逐渐偏离传统儒家的敦厚稳重,而趋向于老庄哲学的孤愤和激扬之境。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 (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这里的“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八字,确实很好地概括了宝钗在诗风、文风,乃至性格、人格方面的特质。——如果说“自写身份”,尚带有一种儒、道兼修的矜持意味的话;“讽刺时事”,则全然是一幅追弥衡、赛嵇康式的激越场景!面对世俗功利的种种诱惑,我们看到,宝钗采取的是尽量避而远之的态度。如前所述,宝钗将元春赐礼视为“越发没意思”之事,即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而对于世间的种种丑恶和污秽,她则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比如第32回,当她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张口讥讽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什么!” 由此,书至第38回,作者特意择中宝钗,专门让她来完成通部小说中,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那首《螃蟹咏》,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寻味的,倒是黛玉对于俗世污秽的态度。黛玉是贾雨村的学生。她被后人称为“叛逆者”。可她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赃官墨吏,又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或者异议呢?有人说,曹雪芹的写人,乃是细入发微,且匠心独运,他总能在人们“见惯不惊”之处,突显“出人意料”之奇。由钗黛此例观之,信夫!*[注4]*

                  将骂世最狠的《螃蟹咏》,不归于黛玉,而偏偏归于宝钗,这是《红楼梦》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转叙一支富含了“道锋禅机”意味的《寄生草》,也让它出自宝钗之口,则更是奇中之奇!对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我们且辑录于下: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13楼2008-04-09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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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钗、黛写诗“颂圣”一事,脂砚斋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她)说: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 在他(她)看来,钗黛写应制诗,俱没有发挥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却又各不相同:在宝钗是主观态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却是客观能力上的“不足”!写应制诗,非同一般的吟风弄月。严格说来,它实在是有许多独特的规矩和讲究。一个人若是想把应制诗写到上佳,则除了必须具备基本的文采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饱满的热情,以及对这些规矩和讲究的熟悉。博览群书的宝姑娘,自然深悉这内中的许多壸奥。她的《凝晖钟瑞》看上去中规中矩,四平八稳,遣词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标准应制诗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争上游却是另一回事。而事实上,我们看到,宝钗的《凝晖钟瑞》恰恰最缺乏“颂圣”的激情!相反,她那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倒时不时地透出一股子敬权势而远之的情绪。诚如脂批所言,宝钗之写应制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该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她的积极性根本就没有放在这些恭维奉承的词句之上,她的“别有惊人之句”,只留待于诸如《白海棠咏》、《螃蟹咏》这样清洁自励、讽时骂世的“绝唱”之中!也正如脂砚斋所称赞的那样: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第37回双行夹批)

                    反过来,黛玉就显然不及宝钗这样熟悉应制的规矩和讲究。她的《世外仙源》和《杏帘在望》,确切地讲,都并非完全合乎应制诗的标准。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两首诗中所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高调!面对这样的“画龙点睛”之笔,只要不带偏见,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黛玉在这些“邀恩宠”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而事实上,黛玉诗“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巧妙构思,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她知识结构方面的缺陷。元春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指《杏帘》为四首“颂圣”诗题之冠。她能得到这样的褒美,自然是与她那种急欲出众邀宠的机心分不开的。尽管黛玉之写《仙源》、《杏帘》二首,还远不及她创作《葬花辞》、《秋窗风雨辞》那样得心应手,但毫无疑问,就其学力水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帘在望》,已经是她竭尽全力的产物了。*[注6]*——一个是足能为之,却根本不屑为此;一个是本不足为此,却偏欲一为。很明显,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黛玉反比宝钗要积极得多!到关键时刻,二人相较,宝钗反比黛玉更能显出孤高傲世、不为俗利所羁绊的du立品格!——究竟孰为真正的清高?孰为真正的世俗?笔者以为,这里曹、脂诸人已经把钗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15楼2008-04-09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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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红楼梦》中,类似于此的“反向对比”,简直是多不胜数的。信手拈去,我们便不难找到新的例证。譬如,二人对待家计庶务的态度,原著中至少有两处情节,便很值得人们留意。小说第55至56回叙,元宵节过后,凤姐小产,王夫人命李纨、探春代理家政,又特地请来宝钗,托她辅助纨、探二人,各处关照。宝钗不得已只得答应了。谁知,在辅政期间,她却与探春纵论起学问来: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 “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钗、探的这番关于“朱子”、“姬子”的纵论,看上去好似可有可无的闲笔,但作者却正好借此阐述了自己的修身齐家之道。齐家治家,自然不少了接触许多“利弊”,但作者却坚决反对因接触“利弊”而变得私欲膨胀、利欲熏心。相反,他主张的是,即使在不得已操持利弊大事的情况下,也不可失却必要的“仁心”和雅致的本性。曹雪芹笔下的探、钗、纨三头执政,“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既一举革除了大观园多年的积弊,又不失高雅与仁德的作派。这无疑同凤姐那种一味的粗、俗、狠,形成了绝佳的对照。不过,此处更值得注意的,还是宝钗的态度:“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于市俗去了。”——虽涉足俗务,但她心中关切的仍然是颇带理想色彩的学问和品格!过去,常有人著书立说,把宝钗描述成一个所谓的“功利主义”者,说她“惟利是图”、“不择手段”。然,鉴此存照,这些乌七八糟的妖魔化的指斥,又究竟有哪一条真的符合原著的实际呢?这里,宝钗不仅没有半点所谓的“功利至上”的倾向,相反,她对于学问品格的格外关注,以及她那种惟恐“流于市俗” 的心态,还恰恰是那些“利欲熏心”者的死敌!这到底该说是一种“功利主义”呢,还是一种“理想主义”呢?毫无疑问,作者“风月宝鉴”式的妙笔,又一次对后世那些想当然的立论者,作出了尖刻的嘲笑!*[注7]*

                      与之遥相对映的,是黛玉的情况。前面说过,宝钗因为家庭的原因,而不得不小小年纪就接触到许多营生世务。那么,相比之下,黛玉的不幸中,又可以说包含了几分“幸运”了!正是贾母的溺爱、呵护,以及自身的体弱多病,使她得以远离世间无数琐事缠绕。她没有针凿之劳形,没有家务之烦心。她有充足的时间和充分的条件,去展示自己的文才和清高。然而,书至第62回,一向“目下无尘”的她,却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我们道出了她的内心秘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又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第 62回)


                      16楼2008-04-09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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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小之人,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你看,在未来的公公贾政的心目中,宝姑娘的形象已经定格成这个样子!人谓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但很明显,在这个“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个性就已经暴露无疑!而相比之下,黛玉这个所谓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面”和 “第十面”上,又何尝有过这样敢于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行为呢?真要说什么“叛逆”,她有宝钗一半的勇气吗?惜哉!“专家”不“专”,“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卫道士”不“卫道”,这样的现象,我们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到此,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组事例。这就是第 40回贾母偕刘姥姥同游大观园时,参观潇湘馆与蘅芜苑的情形。众所周知,《红楼梦》有“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妙,曹雪芹写景、写物,也正是为了喻人。那么,潇湘馆与蘅芜苑两处的景致与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吧。

                        关于潇湘馆,作者这样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很明显,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现了黛玉的“知书达礼”。且看那潇湘馆的室内陈设:“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而“知书”,正是为了“达礼”。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现:贾母等尚未进门,紫鹃便“早打起湘帘”,准备迎接。及至贾母等进屋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无不符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世府千金的风范。人谓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亲友及众人面前,露了一脸。


                        18楼2008-04-0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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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钗黛的这种反向对比,甚至还延伸到了她们的爱情领域。细细品味原著,我们不难发现,黛玉的爱情追求,其实比宝钗更富于心计!几十年来,世人往往抓住第32 回宝玉说的“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以及第36回所谓“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来证明黛玉的“叛逆性”,进而认定她与宝玉的爱情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殊不知,这却是一种肤浅之至的皮相之论。在原著中,黛玉真的不拿所谓的“混帐话”来劝谏宝玉么?事实恐怕未必像这些人想象得那样简单!第34回,宝玉挨打,黛玉前往探伤,见了宝玉,她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半日,方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抽抽噎噎地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34回)

                          好一个“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里边自然包含了劝宝玉改掉其“不求上进”的老毛病的意思。这不是一句典型的“混帐话”又是什么呢?可见,黛玉的头脑中也并非并没所谓的“混帐思想”啊!果然,宝玉听说,也不禁要“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愿的!”——读者试想,若宝玉真的为琪官、金钏这些人死了,又弃置黛玉于何地呢?又如何叫他“放心”得下呢?宝玉满心喜爱的林妹妹,在关键时刻,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混帐话”。我们不难从他的这声长叹中,读出多少失望和无奈的情绪!

                          由此,回溯前文,那黛玉也并非真的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第9回,宝玉前往私塾上学,到黛玉这里辞行。那黛玉是如何鼓励、劝谏他的呢?小说写道: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第9回)

                          ——你看,黛玉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宝玉“蟾宫折桂”的荣耀!此处,蒙府本有批语云:

                          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蒙府本第9回侧批)

                          《西厢记》写莺莺(小字“双文”)送张生jin京赶考,只一味地缠绵不舍:“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她并不在乎男人是否有功名。而此处黛玉却干干脆脆地劝宝玉“蟾宫折桂”。显然,在这位批书人的心目中,黛玉的这种重视功利,不因情废公的态度,已经远远胜过了莺莺那种一味溺于儿女之情,从而有可能耽误了男人前途的举动!黛玉头脑中的“混帐思想”,倒恰恰可以让这些混迹于官场与欢场的男人感到大体的满意!


                          20楼2008-04-09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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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黛玉并非没有所谓的“混帐思想”,可宝玉又为什么偏偏会一度生出“林妹妹从不说混帐话” 的感受来呢?笔者以为,这一方面有宝玉自己的原因(这一点,我们在第四章里还要详细阐述),而另一方面则不能不归因于黛玉在爱情领域内所运用的心计了。黛玉与宝玉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与宝钗、湘云等其他表姐妹相比,她无疑更熟悉宝玉的许多特殊癖好。她知道怎样应对宝玉的这些怪癖,更知道怎样在关键的地方掩饰自己的真性,用绵绵的爱意或多或少地消解对方可能出现的对立情绪。在这一点上,她与袭人的表现,倒是有几分相似的。果然,书至第19回,曹、脂等人就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并立起来,向我们暗示了这方面的讯息。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试。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试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第19回)

                            庚辰本中此处有三条脂批值得注意,在黛玉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处有批语云:

                            又是劝戒语!(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干也罢了”一句处,又有批语云:

                            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末了,“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处,又有批语云:

                            “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云“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结合上述正文和脂批,我们不难看出,黛玉其实是很希望宝玉改掉“邪癖”,而归于“正路” 的。在这一点上,她与贾母、贾政等所谓“封建家长”,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所不同者,乃是她那寄人篱下的地位,使得的她劝戒宝玉的方式,比别人富于机变灵活的手段!她爱宝玉,是以语出劝戒。但她却更惟恐开罪了宝玉,从而影响她在贾府中的地位。所以,每当语出劝戒,可能触及宝玉所能容忍的底线时,她便要细心地将话题“一转”了。脂砚斋说的好:“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联系到同回中,作者借宝玉之口,把黛玉比作“偷香芋”的“小耗子精”,说她“虽年小身弱,却是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法力无边”的情节,那黛玉的心机权变,不已经被描绘得很形象了吗?相比之下,宝钗、湘云从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乃直言劝谏宝玉,以至于惹后者生气的情形,就实在是太过于实心眼了。


                            21楼2008-04-09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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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作者让钗、黛二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那黛玉叹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黛玉此话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宝钗教导她的感激。二是为自己曾经错怪了宝钗而感到惭愧。其三,小说也借此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黛玉以前之所以疑心宝钗“藏奸”,却恰恰是因为她自己的心里“藏奸”!她自己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去揣测别人,别人的一举一动也就似乎都包含了某种“阴谋”。而说到底,这些臆想中的所谓“阴谋”,却不过是她自己内心阴影的投射!——“若是你说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可见,如果是宝钗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有什么其它的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有十分的可能,凭此大肆攻击、要挟宝钗呢!而现在,是黛玉不小心说漏了嘴,宝钗不仅没有按照她的惯用逻辑,跑去揭发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约上她,以身说法,倾心相告。这样的光明磊落之举,则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时又悔愧万分了。可以说,是宝钗的真诚和坦荡,照亮了黛玉的内心,把她从疑虑重重、心计泛滥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二人“金兰之契”式的友谊,正以此为契机而展开。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方能够理解为什么以黛玉心气高傲,不肯服输的个性,竟能在宝钗面前,深作自责,倾情若此了。而这正是宝钗以德服人的力量所在!

                              经过前面的论述,至此我们可以对钗黛的“理想性”与“世俗性”作一番总括了。对照原著,钗、黛二人的关系,绝不是所谓一个“世俗”、一个“理想”这样简单的二元对立。事实上,二人中的每一位,其身上都包含着“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王蒙语)。通俗地讲,无论是宝钗,还是黛玉,她们都兼具“理想” 与“世俗”的两面。只不过,在“客观能力”与“主观意愿”两个不同层面上,作者又使她二人的角色分派,作了一个巧妙的交叉!从客观能力上看,宝钗显然比黛玉更善于为人处世。是母亲的糊涂,哥哥的荒唐,让宝钗不得不过早地担负起家计营生的事务,从而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可是,善于处世却并不等于向往俗世。正相反,宝钗的内心恰恰是最不屑于世俗的种种功利和权势的!反过来,相对不那么善于处世的黛玉(注意!是“相对不善”,黛玉并非绝对地不善处世!),为改变其寄人篱下的处境,对于她在贾府中的地位和种种利益,倒反而有着更大的关切和更浓厚的兴趣!所以,从主观意愿上看,黛玉又无疑比宝钗更富于“入世” 的精神!——善于处世者,却并不以世事本身为念;相对不善者,却反而更汲汲于尘世功利。套用脂砚斋的话说,对于写文章歌功颂德,乃至邀宠攀高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是“足能为之”却“不屑为此”;在黛卿是“不足一为”,却“偏欲为之”!这,也就映证了我们在文章开头时所提出的观点:

                              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
                              黛玉实际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

                              在《红楼梦》(脂评本原著)中:

                              薛宝钗是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
                              林黛玉是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


                              23楼2008-04-09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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