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林老师。”
方锐在林敬言后面喊住了他。林敬言在台阶上站定了，转头看他，有些疑惑地微笑着，就像不久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整个人都被林敬言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唯有那笑是温暖又光明的，让他莫名地安心。
“林老师，能给我一个拥抱么？”方锐抬头仰视着林敬言，一边笑一边说。
“怎么了？”林敬言问，摸了摸他的头。林敬言的手掌很大很暖，在他的头上轻轻压着，抚着他的髪，他觉得很舒服，心像是泡在了一汪温水里。
方锐继续仰着脸朝他笑，笑里都是示弱与讨好，带着点半真半假的期待。他知道林敬言喜欢他这样，大人都喜欢小孩子这样的，那种被依赖的感觉没有人能够拒绝，更何况是这个老好人。
“我从小没爸，想体会一下所谓温暖的父亲的拥抱？”
他说了谎。他本就是个自私的小骗子，利用他人的弱点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次，他利用了林敬言的温柔，换取他想要的东西。
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想要的东西真的不多，他只是想感受一下他渴求了那么久的，只属于林敬言的温暖。不是来自所谓的父亲的温暖，也不是来自老师的关怀的温暖，而是林敬言本人对他真切的温暖。他愿意在那个短短的拥抱中收起他所有的刺，把柔软的肚皮都展现给林敬言看，把头埋进林敬言的衣领，像只回了家的小动物一样。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
然后悄悄对林敬言说一声，我喜欢你。
至于得到回应什么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

01
方锐是在最后才回想起，他是怎么遇见林敬言的。
他一直都记得，只是印象模糊。大概是他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从某家店子里逃了出来，有个看起来很斯文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跟着追他，他跑过了大街小巷，在某个拐弯处躲了起来，看着那个奇怪的人因为找不到他而垂头丧气，暗自窃笑。
他漫不经心地走出来，站在那人背后。那人一回头就看到了他，额角还流着汗，眼睛微微睁大，嘴巴动了动像是在犹豫。
“方锐？”那人最后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那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呼唤他的名字。
不是母亲的不耐呼喝，不是邻居的鄙视私语，也不是混混们的挑衅叫嚣。林敬言唤他的名字，那么的纯粹温和，简单的音节在舌尖缠绕，在空旷的夜晚中震荡，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咦，你认识我啊！”
方锐瞪大了眼睛说。他那时当然没有想那么多，就是有点惊讶，为什么这个陌生人会认识自己呢，该不会是来讨老妈的债的吧。看上去那么斯文，真不像啊。然后那个陌生人苦口婆心地让他快点回家，一脸为人师表的恶心温和模样儿，他莫名觉得很烦躁，一溜烟就跑远了。
后来才发现，那人还真的是他老师啊。
那然后发生了很多事，比这愉快的，比这伤心的，都有很多，以致他很快就将这个算不得特别的初遇忘了。
可是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他最后一次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遇。那天闷热的天气，小吃店昏暗的灯光，老板娘尖细的骂声，风在他耳后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天的一切都一幕幕地涌现，再微小的细节他都没有放过，他拐过了多少个弯儿，他气喘呼呼地停下时的那条街，胸口像是被掐住似的抽扯着疼，他看到追上来的陌生人的时候躲了起来，那面墙那时灰暗的颜色——都像放电影一般，一幕幕地展现在他眼前。
最后的一幕是，林敬言终于转身看向了他，隔着不大不小的距离。那时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是如此的清晰，眉目疏朗，神态温和，连犹豫着开合的唇上的细纹都那么鲜明，鲜明得他要哭泣。他看着站在后面的自己，犹豫着喊了他的名字：方锐。
明明是轻轻的呼唤，此刻隔着了时空的距离，却变得震耳欲聋。
他之后才明白了。林敬言的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来自那个他只能远远仰视的、比他所在的泥泞土坑要美好千倍百倍的世界。他曾经想过，等他长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就能够得上那里，在那里他可以把林老师找回来，他们在一起。
那之后，他真的很努力，想实现这个愿景。
可愿景，愿景，终究只能是愿。

02
方锐在课室里闹腾的时候，从其他同学打听到了，他们的老师叫林敬言。双木林，尊敬的敬，言语的言。
那时他就想，连他都会写，这真是个温雅又平易近人的名字——他在后来知道了，这个林老师，真的是个连名字都透着温柔的人。
“你知道我是你的学生，昨天晚上怎么不说啊。”
他在下课后截住了林老师，幼嫩的脸摆出一副流氓的模样儿。他和老师赌气，想让这个年轻又没经验的老师难堪，故意要挑衅他，却没有想到，最后难堪的人会是他。
“你都没来上课，我怎么知道。”
林敬言笑着说。他并没有做什么，就是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盯着他，就能一句句地堵得他说不出话来。方锐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心里卧槽了几声，心里想老师您明明是知道的呀怎么装不知道呢怎么耍流氓呢，边尴尬地摸着后脑，一眨眼就连他有病这种事都抖出来了。
“哦？”林敬言这样应了一声，不置可否。方锐也不介意，林敬言不明确表示怀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这种学生的话，任何人都要怀疑三分。
方锐想，大人真是奇怪，说真话的时候都当他说的是假话，说假话的时候倒是能骗到他们。他长大之后，是绝对不会成为这样的大人的。
“我饿了，但是没钱啊。”
他理所当然地这样解释了他昨天的举动。他经常都这样做的。有钱的时候当然是在食堂里打饭，正正当当地逛街买衣服——可惜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钱。人都要活下去，他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错。
然后，方锐在林敬言的眼里看到了同情，像很多其他人一样的同情。可是他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活下去都已经要竭尽全力，他哪有余力去管其他人怎么想。
方锐活着是很认真的，可是他的不在乎也是很认真的。他从小混到大，学人抽烟干架，跟着大伙儿欺负女孩子，不是他天生反骨，而是他的生存环境如此。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讲道理只讲谁的拳头够硬，加上察言观色——他才多大，所能做的，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不懂得难过也不懂得疼痛，年纪轻轻的也不会怕死，就是有时会很累。
不过纵使多累，还是要活下去的——他这样想着，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继续这样不在乎地走下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对岸所有人的漠视里。直至遇见那个人。
在那个陌生的老师的眼里，他看到了真切的关怀。
像冬日暖阳一般，遥远又真实。

03
林敬言并不是第一个对方锐表示同情的人。
可是，他是第一个想把他拉上去的人。
方锐起初与林敬言亲近，那心思是真的坏得很。他是想这个老师和他同流合污的。平常离得远倒没什么，一旦那些温暖得不太真切的事物来到他身边，他就想毁坏它，嘲笑它，证明那些美好是不存在的，证明林敬言和其他大人一样只是伪善的道德卫士，借同情、施舍和管束不良学生得到扭曲的满足感。到头来，只有他所知的那一套丑恶肮脏的生存法则才是真理。
“老师会抽烟么？”
“不会。”
“那我教你好了？”
他嬉笑着，要教林敬言抽他那个牌子的烟，想在他那身带着阳光味道的白衬衫上染上自己肮脏的手掌印。他期盼着，想看到林敬言像其他企图教育他的老师一样，露出鄙视和厌烦的神情，还有高高在上的眼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只是想图个乐子，或许他只是有一口鸟气忍了好久无处发泄，要泄在林敬言身上。
“你才多大点儿，别抽烟。”
林敬言果然拒绝了，顺带没收了方锐的烟。方锐朝林敬言翻着白眼，特别不屑。装什么装呢，这些大人，用小孩子的要求来限制他，不许抽烟，不许不上课，下了课要乖乖回家。却没有人给予他小孩子的特权，撒娇，依赖，或者是来自长辈的温暖和引导。他从来没有活得像个小孩子，凭什么他要像小孩子一般听话？
后来他才发现，林敬言和他们都不一样。
林敬言会惦记着小孩子要长身体，会请方锐吃泡面虽然后来没有加鸡蛋。他还记得那天林敬言看着他的眼神，微笑着看他吃饱后的满足神情，随后又微微皱着眉头，朝他递来一杯放得微凉的热水。
他还让方锐睡自己的床，自己盖张薄被睡在硬床板上。发现他一夜未返，林敬言也会责备地看着他，问他：“你一晚上哪去了？”。可是最后还是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替他盖上被子，让他睡。
他甚至要替方锐买衣服，方锐嗤笑着说林老师怎么当他是儿子一样，其实他还真的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这样的，他老爸早就死了，只是在他的猜测里，大概只有爸爸待自己的儿子会这样温暖吧。
他是真的把方锐当小孩子一样关怀，像任何一个值得被宠爱的小孩子一样。
现在方锐回想着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喜欢上林敬言吧。
对了，他还问方锐有没有女朋友，带着调笑也带着关心。他回答的语气随意可是态度认真，把头摇得坚决无比——林敬言以为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可是他不会明白，正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对情感才更执着。
“我可不是随便的人，我要是喜欢谁，可是一辈

04
方锐最后还是对他说了，老师我喜欢你。
林敬言说，别胡说，我可是你老师。
方锐是知道的。林敬言之前就说过了，他会对方锐那么好，是因为方锐是他的学生，而他是方锐的老师，仅此而已，别无其他。林敬言对所有学生都那么好，他也有听说的，像林老师肯定也有听说他的不良事迹一样。
“你怎么不去上体育课？”
他之后在课室里醒来，林敬言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和他说话，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如此炫目，在他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我有哮喘，不能跑步啊。”
他是这样回复林敬言的，继续用调笑的语气说着真话。他的确是在赌气，反正他说什么林敬言也不会相信，他之前也没有信过自己，无论是哮喘，抑或是喜欢。
于是林敬言果然又不相信了。大人为啥都那么烦？
林敬言走后，方锐趴在桌子上跟自己闹，之后又想了很久。
他想，这份感情，他真的从来没有奢求过要得到回应，他早就没有了小孩子的天真，自然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林敬言有他自己的美好未来，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连未来都没有的坏学生。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执着。林敬言可以不接受他的感情，但是，他绝对不能怀疑他的真心，他这辈子就没有对谁那么真过，如果就这样被人当儿戏的话，他的初恋也未免太悲惨了一点儿。
他发誓，他一定要对林敬言再说一遍，不惜一切代价。
“老师，我从来不骗人，我有哮喘，不骗你。”
“我喜欢你，也不骗你。”
他是个小骗子，可是对林敬言，该认真的事，他从来都是不骗他的。例如说他喜欢一个人。例如说他喜欢了林敬言，就要喜欢到地久天长。
却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没有过的幸运终于来到，他的林老师也喜欢他。
他在运动会上玩儿大了，明知道自己有哮喘还跑那么长的路，反正他不在乎，他这条命本来就贱，是生是死也没有人会在乎，在赛场上发作而死也算是个挺帅的死法，而且能死在林敬言面前，他就知道了自己是真的有病没有骗他，喜欢他也没有骗他。
他躺在校医室的床上，闭着眼睛，仍然知道林敬言就坐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他听着那熟悉的呼吸声越来越近，那么的轻缓，扫过他的脸，他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发红了。他感觉到林敬言在看着他，他想起了林敬言刚刚扶起他时看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后背，不宽大也不结实，可是就是让他觉得莫名的可靠温暖。
他刚刚还是说了出来。所以林敬言现在是知道的，自己没有骗他。他睁开了眼，看进了林敬言的眼睛，那人正盯着他的唇不放。

07
十年生死两茫茫。
方锐想，别说十年，可能二十年之后林敬言也不会发现那一声再见是句谎话。
世上的人那么多，每天都要和那么多的人擦肩而过，离开的人更多，要和那么多的人说再见。林敬言无论有多喜欢他，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
未来有那么长呢，长得那么年轻的他想象不了，长得能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长得能冲淡所有的悲伤和思念。或许有一天林敬言会想起他，一个曾经很喜欢他的学生，然后牵起身边的人的手笑着说，我这个学生啊最顽皮了，没心没肺的，大概现在也在哪个地方没心没肺着吧。
这么看，他还是赢了林敬言的。
他把这辈子的认真都用在林敬言身上了。认真地喜欢着他，直到最后。
想到这里，他又笑嘻嘻地得瑟起来。他就是这么的一个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要离开什么人的心尖儿，自然也是离开得顺畅无比，谁也留他不住。
他站在路上，那里越发地冷了，冰寒彻骨，冷得他心跳都要停止了。于是他转身，再次迎向那线光，他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的，温暖的光。他伸出手，一寸寸地往前探，指尖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意，满身满心都又活转了来。
“再见啦。”
他满足地笑着说。然后走向前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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