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贺瑞斯走在落雪的街头,直到斜阳西沉、暮色四合,直到绵延的飞雪终于渐渐消融。
这是一处保存完好的古老小巷,路上石砖坎坷,铺陈延伸着呈现着一种厚重的沧桑。天色渐晚,巷中的小店也陆陆续续地闭了门。积雪被清扫得堆在街的两边,门上倒贴的福字映衬着还没完全散去的新年的喜悦。
贺瑞斯将手放进大衣的包里,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冷得全身发颤。
他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虽然曾经熟识的一切都已变换了模样。他在大雪纷飞的街上漫无边际地游走了一天,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一直以来他都这样一个人流浪着,雾霭的伦敦、飞雪的北京对他而言其实都一个样。这世间从来没有哪里可以收容他,他也再没有了归家的路。
那天下午他偶然进入二号楼的会议室,在楼梯间的阴影里听到了那个明明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心惊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人的模样,他永远浅笑的面容,他微垂在肩的发丝,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他殷殷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会轻抚着他的头,将他揽在自己温暖的臂膀里,他会牵着他的手走过经年的街道;抱着他,欢笑着,看过一世一季的花开花落;而自己也曾一度以为可以沉醉在那人的温柔里,直到永远。
久远的伤口被重写割裂开来,让贺瑞斯疼痛得几乎无法忍受,那些遥远的记忆汹涌地流出,将他死死的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王耀和亚瑟的争吵越来越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可是这样激烈的硝烟最终终结在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上。
“即使是毁灭他也不要紧吗?”
“王耀,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贺瑞斯,还是为了你自己?”
亚瑟用从未有过的语气歇斯底里地拷问着。
“只要我愿意,今晚就可以收|复|香|港。”最后,那个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声音用无比冷酷的语气说道,决绝得毫无回还的余地。而后万籁俱寂,尘埃落定。
他不会动摇他的立场,即使最后收回的只是一座废墟,他要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仅此而已。
贺瑞斯觉得那一瞬间,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裂。
直到今日他来到会场,亲眼见到了那个人——他的容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是眉眼间冷冽得近乎无情。王耀的目光穿过他,将他直直地望穿,好像他透明的如同空气,好像他并不存在。
直到这时,贺瑞斯才感觉到他的胸腔早已空空如也。
他曾经抱有一种痴执的幻想,就是回到那人的身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想着。直到那些清晰刻骨的记忆在时间的洪流里,慢慢褪色成为心间浅浅的烙痕。他曾经以为,自己终于盼到回归的那一天,甚至他已近得触手可及——
可随即而来现实将他鞭笞、将他凌迟、将他挫骨扬灰,一如百年前他被带走的那天。而曾经所有的执着与酸楚都成为了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天色渐渐黑了,温暖的灯火将旧巷星星点点的照亮。
贺瑞斯在没有人烟的阴影里抱住自己,缓缓地蹲了下去。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浑身颤抖。眼泪从他明澈的黑色眸子里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冬夜的寒风里凝结成雪。
18.
第二轮谈|判开启时,转眼已过了半载春秋。
盛夏的北京蝉声阵阵,草木葱茏。亚瑟和他的同事们从会议室鱼贯而出,这次前来谈|判的人员做了一定程度的调整,新成员显然还不太适应对手强大的攻势,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说真的,没想到中|国人这么难缠。”其中一位小声抱怨道。酷暑炎炎,将人热得汗流不止,饶是如此绅士们还是坚决地身着正装,即使用手绢擦汗也是一如既往的优雅。
亚瑟苦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宽慰到:“没事,他们就是这个路子,以后就习惯了。”
纷沓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中|方的人员也依次出了会场。二人默契地停止了谈论,双方彼此点点头算是招呼。毕竟是谈|判,又不是敌人,关系也没必要搞得太僵。
亚瑟澄澈的绿色眼睛微微晃动,随即便看到了远方款款走来的东方男子。一身白色衬衣,身子瘦小却挺拔,长发高高的束起,一双明眸深邃而宁静。王耀走过他的身边,冲他微微点头,嘴角含笑,随即便抽身离开了。亚瑟感觉到他走过的时候带着一丝悠扬的微风,他闻到王耀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那香气清澈而冷冽。
亚瑟的微笑在王耀走之后就僵硬地凝固在了脸上,他定定地望着王耀的背影,直到那身瘦削的清影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明朗的日光透过倚栏的枝叶,如同碎金般洒落在地。
19.
在这儿来得次数渐渐多了,双方也熟络起来,两边人员下班后,偶尔相邀去吃顿涮羊肉什么的也很正常。
也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那天任务不重,中|方人员便请他们去吃饭,亚瑟自然也就答应了。
斜阳西沉在暮色中,炎热的温度终于减了些许。王耀说要请亚瑟喝老酸奶,他们七拐八拐地走进一个古朴的巷子里。天色渐暗,店家纷纷点起灯火,红色的暖灯映衬着黛蓝的天际,在幽邃的小巷中美得心旷神怡。他们找了一家不大的小店,一人点了一杯老酸奶。王耀说,这里的老酸奶是纯正的北|京味儿。
清凉的夜风轻轻吹拂,二人也就这样默默地喝着。
小店不大,里面却坐满了人。室内的小电视正放着新闻,原本正在神游的亚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上司的名字给点醒了回来,放眼一看只见整个小店的人都整齐地抬着头,望着电视。
电视是黑白屏的,画质也不甚清晰,不过亚瑟还是一眼看到了上司熟悉的身影。新闻转播的是英|国|国|籍|法|案的事,这件事似乎是两年前就公布了,亚瑟有点印象,不过当时他也没有经手。仔细的想了想,似乎今年正好是开始生效的时候。
因为亚瑟曾经管署的地方太多,所以相关的法|案很繁复,他也就直接把这些问题留给上司了。
新闻很快地跳转到了下一条,亚瑟端着酸奶有些发怔,他看着人们略微复杂的神色,慢慢地想起了些什么。
说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上个冬天贺瑞斯来过一趟之后,便再也没有表露出要来的意思。
亚瑟看了看王耀的面容,身边人一脸沉静地将目光收回,静静地不作言语。
在这项法|案公布了之后,香|港的人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大批涌向英|国,当然在这期间,亚瑟和他的同事们暗暗使的一些小绊子还是起了可观的作用。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会议开始之前,中|方代表的桌面上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剪报,全都是香|港的各种顾虑与担忧。因为媒体的大幅渲染和报道,整个香|港早已人心惶惶。而英|方人员每次开会时看到的景象,就是中|方人员淡定地将成堆的报刊挪开,再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开始工作。
尽管王耀仍旧是一脸从容的样子,亚瑟也绝不相信他会真的对此事无动于衷。
他为自己清晰而确定的想法吃了一惊。此时,在这样清风微扬的夜里,这样晚灯静谧的古巷中,他和王耀并肩坐着,捧着一杯冰凉的酸奶乘着凉。现世安好,好像曾经所有的伤痛和风霜都不曾有过。
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跟王耀澄清些什么。
“王耀。”亚瑟思索了片刻,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从来没有在贺瑞斯面前说过什么偏颇的话,也没有教过他什么偏颇的事。”
闻言后,王耀止住了动作,将碗轻轻扣在桌上。他并没有抬起目光,只是将双眸低低地垂下。
“我之前原本想让贺瑞斯先来这边,再找个合适的时候让你们好好见面,是真的。”亚瑟的语气十分诚恳:“不过之后贺瑞斯很快就回了伦|敦,我这里也始料不及。”
“你想说什么?”王耀言简意赅地问道,语意仍旧淡若清风。
“我没有教坏贺瑞斯什么,王耀。”亚瑟笃定地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将工作和私人的事分的很开,很多时候,贺瑞斯也没有和我沟通。”
亚瑟记得在冬天的时候,贺瑞斯的确有一些异样,不过当时自己忙于工作,也没有太过注意。后来贺瑞斯忽然就回了伦|敦,速度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他将最后那句话说的很重。
王耀久久地沉默着,像是在无声地收拢着外露的情绪。他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迷离不清,过了很久,才淡淡地开口道:“亚瑟,你说的我都知道。”
“王耀……”
“亚瑟,你的意思我明白。”王耀轻轻合上眼睛:“如果嘉龙想在你身边,就让他去吧。至于其他的,我们会上再谈。”
说完,他将头别向了另一边,没有再说什么。亚瑟也没有再说什么,从明日起、在长桌上,他们之间自始至终泾渭分明,再无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