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早醒来,一床洁白,落地窗昨晚未阖起,白色纱帘微微飘扬,金黄色的阳光穿透透明的窗子反射到我的眼里,而应该躺在我右手边的模糊身影早已不在。
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语,连微凉的气息都消失无踪。
可什麼也没有改变。就像他来的时候,什麼都没有带来,所以什麼也没有带走,没有任何的要求,所以什麼也没有留下。
只有刻在脑里的记忆。
我猜想他有没有像小说中总会在情人耳边留下离去且动人的句子,眼角挂著晶莹两颗珠子微笑地轻声说再见然后离去……
因为我没听见,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
我只确信,他是爱我的……
低头看著曾经拥抱过他却长满粗茧的双手,滴滴答答,从眼睛坠落而下的舍不得濡湿了双手,咸咸涩涩。
我捂住脸,在眼睑阖起的黑暗世界里,一次又一次的描绘他笑起来可爱动人的脸。
他本来就不该停留在这个世界——
×××
编造非常不可置信却让他姊姊单纯地相信的谎言,带走了他的遗物,说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还是姊姊也想从思念他的苦牢中解放,抓了像我这样的替代罪人呢?
这个玩笑不太有趣。
顺便问了埋葬他的墓在何处,姊姊二话不说拿出一张白纸把地址默写了下来,还记得告诉我管理员脾气不是很好,去的时候记得带一打廉价铝罐冰啤酒送他就不会有太多莫名的困难。
果真,在拜访墓园的时候,那个管理园区的和尚本来有想找碴,看到我手上的啤酒,又是说要给他的,才刚接过冰凉的罐子便眉开眼笑的直说慢慢祭拜什麼之类的,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了他的管理处。
——原来是个破戒僧嘛……
提著装有清水木桶和杓子,另一手拿著刚刚在路上顺道买的鲜花,沿著标示寻找松本的位子。
转个弯,走过几个坟便看到了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松本贵之』,直立的冰冷墓碑,灰色的水泥块刻著他的名字,他的躯体长眠於此。
过水之后,放上鲜花,双手合十。
抽出放在左边裤口袋的MP3,旋著跳跃键,看著不到一块手机电池大的萤幕转出他的曲子——属於他的歌。是我昨晚从他姊姊手上接过的遗物中的CD转成数位档案。
在他的坟前坐下来,把白色耳机塞到耳内。快要哭泣的腔调,唱著世界的不平等与邪恶。
松本贵之之墓。
松本家的宝贝之墓。
贵之。
ルキ。
写成汉字是流鬼。
是鬼。
流逝而无的鬼。
明明是宝贝,却流落到被像鬼一样的冷落——或者说是恐惧。
有点自嘲的名字。
很想大笑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这麼有文艺的天份。哭泣的调子一绝,唱著别离唱著他的世界,乱伦的诱惑、反战的吼叫,背弃的悲哀、说不出却唱痛人的苦。
在混杂其他乐音中,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眼眶聚积了水,满到一个程度便溃堤而下。
看著墓碑,我开始走进死胡同。
我从来没有参与过的过去,关於我的位子是空白的,在过去。摸不到的过去,现在正透过耳机惨痛的传达。
已逝的时间永远都拖著抓不住的尾巴,人一直在追逐那条尾巴,永远抓不到,它只留有遗憾给人。如果人没有在当下好好体认过,它永远都会送那些人一大箱令人闷住、哭泣都会被嫌太过分的遗憾。
我连抓的机会都没有。
MP3的萤幕上往前跑的时间,一首接著一首的音乐。然后,天空为我哭泣了。
×××
上网找出纸鹤的摺法,第一只摺出来的纸鹤丑到跟揉烂的废纸没两样。
之后练习了三四次,就像他罐子中的那样子工整。
每一痕一摺都倾尽心力,许下愿望,在纸鹤内部写下自己的愿望。
可是就是不会像炼金术说的等价交换,因为纸鹤还是纸鹤,它永远都不会自己振翅而飞。
每一天一样出去练团,回来有时间就摺。
想著他可爱的笑脸,虚幻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