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是否曾经……爱过朕？哪怕一次。
洪麟不知自己是不是死了，眼前出现了往昔的回忆，倭人将之称为‘走马灯’。
年幼稚嫩的自己站在同样年幼却又仿佛比其他孩子成熟许多的王的面前，略带着自卑，却也饱含仰慕之情地看着王，敬重地徐徐说道：“愿为殿下而死。”——纯白无邪。
少年青涩的自己鲜衣怒马，身边的王温柔而含情地注视着自己，自己从马背上跃下如同鸟儿一般飞奔到殿下身边，在得到殿下的赞美时笑得张扬得意——鲜艳明快。
青年懵懂的自己为王梳发，王的发缠绕在指尖，王低垂眉头温顺如女子，为王的神色而迷惑的自己不知为何吻上了王的——暧昧蛊惑。
直至——自己一剑穿过王的胸膛，充满恶意地回答道：“没有，从来没有。”——彻骨铭心。
“呼……”
已经要死去的洪麟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唇齿间溢出的血液阻碍了他癫狂的笑声，可是他是笑着的，冷静而无情地注视着自己被副队长杀死，冷静无情地目睹着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嘶声力竭地长笑，不知何时却笑出了眼泪。
鲜红的血液，苍白的颜色，过往也好，曾经也罢，这一切都即将不复了。
但，如果——如果从来一次，我只愿再不入宫，再不遇你……
——王。

一、
霎时睁眼。
洪麟剧烈地喘息，所看见的不是梦中那鲜红的血液流淌在金丝编织的地毯上，而是自己家中那略略泛旧的屋顶。
“麟儿？”娘亲身上穿着寻常的荆钗布裙，眉目秀丽温柔，她坐在床边轻轻拂过洪麟的发鬓，在摸到洪麟额上的冷汗时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含笑道：“麟儿这是做噩梦了吗？”
“……”洪麟不知为什么，抑制不住自己那莫名涌上来的情绪，只能抱着娘亲，微微地啜泣。
洪麟的母亲成氏温柔地抚着儿子的后背，轻声安慰道：“乖，别怕，别怕。”
“娘亲……我不想去宫里了……”洪麟突然说道，“娘，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成氏一愣，随即略略垂了眉眼，想起自己已经过世的丈夫，微笑道：“不去就不去，麟儿一直陪着娘亲。”
“……”洪麟鼻头又是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了。
洪麟在成氏怀里哭了一夜，直至凌晨方才沉沉睡下，成氏虽不知原因，却也不问。她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如果认准了不说，凭你是谁都没法撬开他的嘴。

翌日，成氏一大早从匣子里翻出自己唯一的嫁妆一股金钗，那金钗被保存的极好，上面的金花依旧鲜亮明艳，成氏抿了抿唇，流恋地又看了一眼，随即坚定地将钗子放进蓝花白底的旧布里，小心地包好了，又小心地塞进怀里。
成氏看了一眼尚在床上睡着的洪麟，怜爱地摸了摸洪麟那年幼却也精致秀美的脸，随即走出了屋子，掩好了木门。
“洪麟娘！”刚出院，正好遇上了隔壁家的金大娘，她满面含笑地凑了过来。
“金大娘。”成氏惊讶地应了一声，见对方一脸艳羡神色，她就知道了这位往日里很是不喜欢她的金大娘为何而来。
“洪麟娘，你这一大早去哪儿啊。”金大娘微笑地问道，“我听李小娘子说你家洪麟要进宫选拔了？”
“诶……”成氏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一下。
“真是厉害啊。”金大娘感叹一声，“我们家的金贵完全不行啊，连初选都没通过呢。洪麟真不愧是洪侍卫的儿子呢。”
被提及自己过世的丈夫，成氏面色一黯，怀中的金钗也有些沉重，但她随即便强撑起笑意，“金大娘，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诶？”没等她说话，成氏先走开了。金大娘看着成氏的背影，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成氏怀着自己那一支金钗走过集市，停在了当铺，没有犹豫，她径直进了当铺。
“洪麟娘？”当铺老板是个姓赵的老头，为人和善，见成氏一脸匆忙赶紧迎了上来，“你这是有什么事啊。”
“赵老板……”成氏小心地拿出包袱羞惭道：“我有些急事，你看看这只钗子能换多少钱。”
赵老板接过包袱，打开后见里面的金钗，小心地举起来眯着眼瞧了瞧，点点头道：“你想要换多少钱啊？”
成氏一愣，随即嗫嚅道：“二十两……不，二十五两银子行吗？”
赵老板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点头道：“行吧，你这是死当，是拿不回去的啊。你记得啊！”
“好。”成氏点头。
赵老板转身回屋里，不一会儿拿了银子出来，递给成氏说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二十五两银子。拿好了啊”
“谢谢您。”成氏感激道。
成氏带着银子回了家，却见洪麟已经醒了，饭也做好了，吃了一惊。
“娘，您坐。”洪麟对成氏微笑道，姿态却是成氏陌生而又熟悉的姿态，优雅而沉稳，宛如当年的丈夫……
成氏被迷惑了，坐在凳子上，见着洪麟为她盛饭，眉眼低垂间，温润而忧郁，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儿子似乎变了很多，不，应该说是更成熟了。往日里虽然也是安静得不似其他孩子，但总是略显得稚气，而眼下……却是仿佛庙中看破红尘的老僧一般……这让成氏忍不住皱起了眉。
“麟儿……”成氏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如何问。
“怎么了？”洪麟看着成氏疑惑问道。
“……不。”成氏想了想又道，“麟儿，娘亲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委屈告诉娘，好吗？”
“……娘。”洪麟微笑道，“我没事，只是觉得您太辛苦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成氏点头，心里的担忧却放不下。
洪麟笑了笑，微微垂眼，看着木碗中的晶莹洁白的饭粒恍如隔世，唇边的笑意略带苦涩。
“麟儿，娘亲准备下午去一趟负责人事的李齐大人的家里。”洪麟抬头看娘亲微笑地拿出银子，“这些银子应该够了，不够娘亲再凑，麟儿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
“……娘。”洪麟看着那二十五两银子，却觉得这二十五两银子比自己见过的几百两黄金都要更加珍贵，“您从哪儿弄来的银子。”
洪麟看着娘亲略略羞惭的神色，恍地想起娘亲妆匣里唯一的首饰，不由唇微微颤抖，不觉眼眶微湿，用力地眨了眨眼，随即抬脸笑道：“娘亲你吃。”又夹了一筷子菜。
成氏欣慰地点点头，笑道：“麟儿真是长大了呢。”
小屋里，母子情深，却不知那妄图拼命逃离的宫里却并不安稳。
“王。”内监看着尚未及笄的王恭谨地回禀道：“您下令要选拔的建龙卫已经完成初选，复选，只待殿下亲自挑选，负责此事的朴大人已呈上一份名单，王……您是否要看看？”
王垂眉描了一笔，却让整张画格外生动，画中的蓝牡丹娇艳欲滴，又不失雍容贵色。
“……呈上来吧。”王放下画笔，准备接过小内监呈上来的手巾时，危机乍现！刀光一凛，王下意识抬手去挡，只觉吃痛了一瞬。随即再看，那小内监虽是凶光毕露，却也已被人拿下。
“殿下！”内监吓得叫了一声，赶紧传唤道：“太医！叫太医！”
王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案上的那一卷牡丹，幽蓝的牡丹上染上血迹，血色滚落，犹如眼泪，却显得格外幽艳，王略略蹙眉，却也没说什么。
“把奏折拿过来吧。”王淡淡道，“这幅画……装裱起来吧。”
“是。”

二、
洪麟自知家中境况窘迫，唯一的收入来源也只是娘亲在家里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偶尔给人绣一些花样，每天早上去集市上卖织好的布料，以前洪麟尚不觉怎样，可眼下他又如何不知母亲的艰辛，自己的身躯虽是年幼，但心智却是成熟的，总是该为家里贴补一些。
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洪麟自入宫后就从未为钱财发愁过，而眼下却是当真被钱之一字难为得头疼了。
他实在是年幼了些，眼下就算是去找活，怕是也找不到。
洪麟吐了一口气，看看自己毫无茧子的双手，抿了抿唇。
成氏好说歹说总算是说通了李总管把银子交给李大人，才如释重负，有些疲惫地回到家里，刚进门却听见劈柴的声音。
一进院就看见洪麟正吃力地举着斧子劈着木材。
成氏素来疼爱洪麟，从不让他做这些粗活，这乍一见差点吓坏了成氏，赶紧拦住洪麟。
“麟儿，你干嘛呢？！”成氏接过斧子。
洪麟脸红了一红，羞愧道：“儿子无能，只是想为娘亲分担一些……”
成氏一愣，随即又觉得满心的慰贴。
“娘亲你别担心。”洪麟对成氏说道，“儿子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能做事，以后您也就不用每天起大早去赶集了，也不用大晚上熬夜织布了。”
成氏笑了笑，并不在意道，“那算什么辛苦，倒是你年纪小小的，做什么事，咱们家虽是穷了些，但还是养得起咱们娘俩的。”
洪麟也不辩解，只笑笑。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山上的雾气还没散去，做好了早饭的洪麟就背着竹篓上山了。
山上的清晨清新又宁静，偶尔有黄莺清凌凌地一声鸣啼就更显得山间空幽。
眼下正值春笋鲜嫩的时节，只不过春笋难挖，不是行家找不到嫩笋，幸而洪麟还记得当年在建龙卫学过野外捕猎以及采集食材的知识，这一片山上有一片竹林，不是很大，又在山里，人迹罕至，故而知道的人少，来的人更少，这一次洪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其实他来这山里是有一个真正的目的的。
林中多野兽，有许多野鸡野兔，还有野猪，只不过山上的动物各个都是滑头，跑起来飞快，一般的陷阱又不上钩，真正的猎手看不上山上那些猎物，不是猎手的人又根本不会去抓，倒便宜了半吊子的洪麟。
他一边找竹笋，一边小心地观察地上的痕迹。
凭他现在的体力和武力，怕是硬来是不行，但他知道不少制作陷阱的法子，也许能管用。
一天下来，洪麟累得腿都要断了，可竹篓里却只有两三棵竹笋。
洪麟看着天色，叹了口气，心想再去看看陷阱吧，要是没有的话……就要动动别的脑筋了。
然而当真是让人惊喜，虽说没抓着什么大的，却是有两只兔子一只野鸡，洪麟快乐开花了，一边又得意地笑，果然说兔子是真笨啊。
拎着活兔子和野鸡，洪麟就下了山。
日薄西山，洪麟这意外的收获让成氏也是惊喜不已，当即宰了野鸡要为洪麟补补身子。
洪麟望着母亲忙碌而欢快的背影，梦中所带来的悲伤愤怒怨恨也渐渐地仿佛被平息了。
——就这样，一生平淡地幸福吧。
洪麟温柔地笑了起来，眉眼依稀如曾经无邪。

三、
这些日子，洪麟过得十分的简单而充实。
尽管不愿再与前世有半分纠葛，但洪麟还是没办法完全舍弃以前，依靠记忆洪麟每日早上练习武功，虽是洪麟天赋不算出众，但有前世记忆的帮助却也少走太多弯路，这令洪麟还是很高兴的，若是凭借一身武艺，他也一定能找到薪水不错的工作，养母亲与他二人是肯定绰绰有余了。
洪麟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胳膊，目光晦暗，又不禁苦笑。
只要母亲与他二人就好。
“麟儿？”成氏见洪麟正站在阳光底下，唤道：“快来吃饭吧。”
“好。”洪麟笑了笑，走进了屋里。
“麟儿，吃过饭，你去一趟李大人府上。”成氏将之前抓来的野兔肉包在油纸里，对洪麟笑道，“把这个给李大人。”
洪麟心说那李齐不是什么好人，记得后来……洪麟脸色又是一变，待得平稳了心绪，遂扬起了笑脸对成氏应道：“好。”
朝中何事已与他无关了……
李府府门口正是热闹，洪麟提着东西远远地站在那边看，正见两顶轿子被人抬到门口，而门口正站着记忆里的李齐以及他的儿子。
洪麟正心想这是何人能让一向倨傲的李齐如此珍待，却在见到下轿之人的时候微微一愣。
不是年幼的朴胜基又是何人呢？
骄傲如故，依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神情，只是穿着常服，湛蓝色格外的适合少年，用金线绣的唐草纹发带也十分精致，更衬得少年面如傅粉，容颜俊秀了。
实际上倨傲如贵公子的朴胜基对于洪麟而言可算是最不想见的人之一，如今这般相见，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宛如垂暮老者，而对方却依旧天真无邪得令人怨恨，这让洪麟心中的郁悒又一次满溢了出来，犹如恶泥。
“朴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荣幸啊！”李齐赶紧迎上去拜见朴素元，又对朴胜基微笑道：“朴公子真是龙驹凤雏！”
朴胜基看不起李齐小人面孔，只是良好的家教让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权作一笑，道：“李大人好。”他自知父亲带他来的目的，大抵是为了培养他的处世为人吧。
随即瞥过一旁的那个据说要跟他一起竞选建龙卫的李家儿子，却见对方肥头大耳，一副纨绔相貌，也跟他父亲一样只懂唯唯诺诺，令人生厌，顿时心里就不乐意了。这样的人跟他同台竞选，令人恶心。
朴胜基大有甩袖离开的想法，却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
洪麟提着兔肉，一时间不知是该进去还是等朴胜基离开再送进去，想了想，最终还是在见到朴胜基入了府后，他才慢悠悠地走到门口。
“你是谁？”李家的总管瞥了一眼眼前的少年，顿时心生赞叹。若说刚才朴家的小少爷是金堆玉砌，夺人眼球的精致俊秀，那么眼前的少年便是天然无瑕的温润隽美，于无声处令你移不开眼。但最令人惊艳的是其一身高雅的气质，这种高雅绝非贵族公子身上的那种优雅恪礼，而是将所有的风流都收敛起来，铅华尽褪后的温润光华，是甘泉溪流的清隽，是空山鸟语的幽静，更是山岚掠过山间的飒然。
何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我是洪麟。”洪麟不卑不亢的微笑道，“家母前日前来拜访过李大人。”
李总管一愣，随即想起了那个面目虽是清秀但也只是清秀的女人，再看眼前光华流转的美貌少年，心下更是惊讶。
“哦，原来如此。”
洪麟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兔肉递给了李总管淡淡道：“家母感激总管，特意让我将此物送来。”
李总管愣了一下，接了过来，随即问道：“这是……”
“这是熏兔肉。”洪麟含笑道，“山上的野兔肉用料酒、花椒、香草等调料腌制，随后用高汤熏煮。这是家母一片心意，恳请李大人收下。”
李总管看了看那兔肉，又看了一眼少年，点点头道：“我这就去通禀。”
洪麟拦住总管，微笑道：“不必了，我见大人似乎有事在忙，不必麻烦了。大人收下就好，我就先回去了。”
“是吗……”总管大为讶异，又思及他母亲所说的，更觉不可思议。
莫非这少年当真是对权钱没有半点欲望吗？
总管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少年的想法，只暗暗觉得可惜，随即点头道：“那好，那我就不送了。”
“多谢总管。”
洪麟笑了笑，行过礼后潇洒离去。
能够避开和朴胜基见面就好。
另一边，总管看着那兔肉，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正值李齐叫他，于是就带着兔肉一起进了屋。
“怎么回事？”李齐疑惑道，“有人拜访？”
“是。”总管颔首，将兔肉奉上道，“是前日那位为求子落选的妇人的儿子，名唤洪麟的少年。他特意让小人将这个奉上。”
李齐惊讶道：“原来是他。”本来他是不记得，不过一提起洪麟他就不得不想起来了。
朴家父子也是颇觉惊讶。
朴胜基在听到为求子落选时就已经惊讶不已，谁人不知，建龙卫是直接侍奉王上的职位，若是能得王上青眼，便是青云直上了，可偏偏有人求落选，真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这少年还亲自来送，原以为只是女人舍不得儿子离开，却不想这儿子也是一个不慕权贵的人。
“这少年倒是有趣。”朴素元含笑道，看了看那块兔肉，点头道：“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李齐连连称是。
朴胜基对朴素元请求道：“儿子倒是很想见他一面。”
朴素元也觉得未尝不可，便看向李家总管，却谁知李总管一脸为难，苦笑道：“那洪麟已经离开了。”
朴胜基更加惊讶，随即蹙起了眉。
这算什么？
自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为利而逐的朴胜基在还未见到洪麟前，就已经将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宫中，王搭箭弯弓，准星瞄准靶子中心，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支翎箭便准确无误的射入靶心，力道之精准，很是令人赞许。
“殿下。”站在王身后的内监小心地回道，“风露重了，您多穿一件衣裳。”说着就有宫女捧着披风上前。
王扫了一眼披风，一言不发，良久，直至那宫女双手发抖，头上冷汗溢出，才方方说道：“嗯。”
披上了披风，年轻的王淡淡道：“陪孤走走吧。”
内监轻声道：“是。”
走上了宫墙上，望着城外，已是夜色低垂，城中万家灯火亮起，映了天边的红光仿佛画布上的胭脂色，泛着淡淡的晕。正值十四，天上一轮孤月，圆的不美满，却也正好。皎皎月光洒在王消瘦的身上，却只留下一道淡影，寂寞沉郁。
“明月啊。”王轻轻地问道，“你也觉得孤独吗？”
迎合着人间的悲喜，天上的月无声地叹息。

虽然时间尚早，但是集市上也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了，甚至已经有性子急嗓门亮的鞑靼族妇人捧着从辽东大地产出的花生大声地吆喝。立刻就有不少买家到她的摊前，一时间生意火爆。
成氏见状也赶紧吆喝起来，却不想倒是吓到了一边的洪麟。
不是没去过集市……洪麟愣愣地看着眼前喧嚷吵闹得根本就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集市，听着一向说话细声细语笑容都略带腼腆的母亲竟然也能不逊于身边那群妇人的嗓门时，不由从内心暗叹这样的生活风情却是从来没见过的。
洪麟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他本身是个偏静的性子，更因为在宫中多年被教育礼仪尊卑，从来也不敢随意高声讲话，倒是面对这样的场景，难免手足无措了。
尤其是当客人来了的时候。
成氏热情地捧起一把自己腌制的泡菜对对面的客人笑道：“要尝尝看吗？这是自家腌的泡菜，用的都是好料，味道很正宗的。”
客人也依言尝了一小块，满意地点点头。
这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不过洪麟那里就有点头疼了，虽然说是看母亲做的娴熟而自然，但在洪麟这里却是笨手笨脚了。
“喂！”一位买了一颗青笋的大婶接过钱，不满道：“臭小子！你怎么做生意的！还差三文钱呢？！”
洪麟正照顾其他客人，乍一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即又好好看看那大婶手里的钱，却与自己记得并无差错，可见那大婶叫嚣得如此厉害，洪麟了然了，这分明是那大婶讹他！
洪麟自觉无错，便道：“若你不满意，拿来重新称。”
大婶一听就不愿意了，破口大骂起来。
话语之难听简直不能入耳，洪麟素来不与人争抢，却不想遇到这样无赖蛮横之人，竟是气到头上冒烟。那大婶见他不善言语，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好一顿斥责辱骂，让洪麟俊脸绯红，又羞又气，又恼又怒，已是捏紧了拳头。
成氏见这边生意有差池，赶紧过来帮忙。
一边赔着笑，一边找好了钱，又微笑道：“客人您消消气，这孩子是头一次做生意，您大人大量，原谅他吧。”
洪麟抿住唇，只觉得更加愤怒，可被成氏拦住不能回嘴。
那大婶见洪麟白皮粉面的本就是欺他年幼面皮薄，不敢轻易回嘴，如今得了理还洋洋得意道：“你这儿子好好教育些吧！”
气得洪麟几乎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却还是被成氏拦下。
成氏微笑道：“是是是……”
待那大婶走了，摊子前围着的人也散了，洪麟这一腔怒气只能忍下。

成氏看着儿子那抿着唇阴沉的表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是不是把这孩子教育得太过良善了些呢……
“麟儿。”成氏走到洪麟面前，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客人？”
洪麟沉默了许久，点点头。
“做我们这样小本买卖的最在意的就是客人的满意，得罪了客人于我们并无好处。”成氏无奈道，“你不知那女子是李家夫人的姑妈，跟李家夫人关系亲密，寻常人等根本不敢得罪她。她也一贯是那样，并非只有你我受欺负，若是以后，也只要赔笑道歉就是了。”
“可我没错！”洪麟睁大了眼，不甘道，“难道因为她是贵人，所以就能鱼肉乡民？！”
“麟儿！”成氏皱起了眉，见自己一向疼爱的儿子垂着眉眼的倔强表情，成氏又是发自内心的无奈了，“麟儿，你听娘说……咱们得罪不起她，能忍就忍着些吧。你父亲……你父亲当年若是能变通些，忍着些，又何至于我们娘俩儿孤苦伶仃的……”
想起自己的亡夫，成氏的眼泪不由要溢出眼眶，却避开了脸强忍回去。
洪麟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的娘亲谈起父亲，他也不由有些黯然。
他的父亲出身不高，只是寻常的农家孩子，被家里人托人送进宫里，又因为生性开朗又有一身好武艺被安排做了侍卫。每一日就尽职尽责地负责着自己的工作，就算是生病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耽误工作，但这样的父亲，却死于政变。
真是可笑，仅仅是因为无法和其他侍卫一样坐视政变的发生而被处死，就算是被赐了烈属待遇，他们也时常受人非议，也常有些人见他们孤儿寡母便敢欺负……一度，洪麟也曾认为父亲就是太过耿直了而死，认为是父亲的错……
但，父亲只是完成了他的工作而已……仅此而已。
这本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错的不是父亲，而是那些自以为高贵却也只是刽子手的政客们……
母子二人沉默不语，直至集市散去，他们二人也没有再做交谈，悲伤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