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次钟声与歌
伊万·布拉金斯基把他的深金色的腰带又扣紧一个洞眼儿,确定靴子的底还牢牢地粘在鞋子上,他又从桌子上拿起那双鹿皮手套,它们被常年使用,已经破旧但是软和得很。一切都被打点完毕,布拉金斯基走出居住的屋子,一出门便看见层层的旋转楼梯,直通到天上去。
爬楼梯是个苦差,但是布拉金斯基有得是打发时间和疲倦的方法。他有一支清亮的口琴,还有数不清的满腹的歌谣,他甚至饲养了一只百灵,每天当他开始走楼梯时,那漂亮的小生物就冲出高塔的窗户,四处穿梭,或者停在伊万肩头,用它的动听的歌声催促伊万吹响他的口琴。
但最主要的、最能鼓励伊万爬上楼梯的,还是他住在高塔顶层的一位朋友。他让伊万喊他“耀”,伊万照做,他就露出温和亲切的微笑来。他是原来的高塔的管理者,负责每天把高塔顶上的钟从一到十二敲两次,给镇子里的人们报时。后来他失踪了一阵,就由伊万顶了他的班。伊万干这活干得很用心,耀有的时候会夸他是天底下最好的撞钟人。他还会告诉伊万什么时候出门能赶上最好的撞钟时间,什么角度可以完美地看见镇子上的花车游行,下雨后多久去森林,在哪棵树下会长出最好的蘑菇
伊万爬上楼顶时耀刚刚好就坐在窗台上往外张望,他看起来轻轻的,似乎马上就要被风吹下去。伊万的小百灵恰好从窗户边经过,耀大声地喊了出来:“万尼亚!”
“耀,早上好,昨晚这里的露水重吗?”伊万搓搓手掌,扶上挂在塔中央的圆木,比划着姿势要往那口铜色的钟上撞。大钟发出沉闷的六次声音,“谢谢你昨晚帮我撞半夜的钟,晚上还是没有睡好吧?”
耀摇了摇头,他很满意伊万恪守了作为撞钟人的品质——不迟到不早退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在伊万做完工作后,他把伊万喊道窗边,指着外面说:“万尼亚……你猜,从这儿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伊万往窗户下看去,下面是还没有睁开眼睛的集市,三三两两的行人听见了钟声的回响,偶尔抬头望望。伊万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从高塔的顶端出门去呀,他一般都是从大门直接走的。于是他诚实地摇头,耀露出了满足的表情:“这你就不懂了吧……像是飞起来一样,很奇妙也很自在,不过不能轻易尝试就是了。”说完他又叹息,“真想再试一次。”
高塔的所在地是整个镇子的中心,人们围着高塔生活,在高塔下开办集市,每天热闹得都像过节一样。伊万也喜欢这种热闹,有时候出了高塔去集市上转转。不过这种机会很少,他要工作,高塔上的钟如果没有被按时敲响,撞钟人是要惹来杀头的麻烦的。这是耀告诉他的,耀还说,看守镇子的人是个十分古怪又令人恶心的家伙,真是再找不到更糟糕的形容词来描述。“他专制又独裁,”耀比划着,说道,“他甚至强奸过我邻居家的小女儿!可怜的春燕!就这么被糟蹋了,只是因为家里没法子交上足够的税粮!”
可是伊万不懂耀说的那些,他是个来自远方的异客,想要在这里扎根生活,所以才会接下没人愿意要的撞钟的工作。
耀大多数时间就坐在窗台上和他聊天,没有什么生活用品也从来不让伊万给他买些甜腻腻的糖,耀像是这座高塔的守护神一样。
第十二次钟声往往在大家往嘴里送饭时被敲响,伊万已经习惯待在高塔顶上吃带来的凉面包。他就着水壶里一口凉水,把自己的午餐分给叽叽喳喳的小百灵。耀喜欢这个时候午睡,靠着窗户边上的石板睡一觉。他穿着围了绒的斗篷,整张脸被掩盖在绒毛下像个偷跑出家门的孩子。
耀会在一天中敲第二次钟时醒过来,一声沉闷的钟声足够把他惊醒。伊万看着他说,“下午好。”
“下午好。”
耀的出现其实是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哪天他就出现在了这里,笑吟吟的,打扮得就是个正宗的撞钟人,凭着感觉判断的时间比伊万那只金色的怀表还要准,不,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称职的撞钟人。
王耀站在高塔顶上,脚下踩着窗边的石板,窗户还不够高到他可以直立起来,他只能弯下腰,在并不优美的姿势中俯瞰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镇子。他是被整个镇子交口称赞的最优秀的撞钟人,从来都没有过像他这样好的工作者了——可是他总会犯错呀。
马上他就要变成一只鸟儿了,一只只能飞翔很短时间的鸟儿,老生常谈的地心引力很快就会把它硬生生拽下去,只在霎那,他的羽翼便被折断,他的羽毛也不知道该如何清理才能变回原来蓬松干净的样子了。可是我终究成为了一只鸟儿,王耀高兴地想到,我不是以人类的面目,而是一只永远不会犯错的鸟儿。
之前镇子高塔上的大钟只是晚了一点被敲响,现在,他要再过很久很久才会继续报时了,从一一直敲到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