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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连江》by薄荷酒 上下+番外(江湖武侠 好文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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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回风清楚地记得,每次见到唐秋都是在下雨的时候。 
    唐秋从来没打过伞,在跟着左家的仆人走进暖意融融、檀香缭绕的大厅时,一身蓝衣通常已湿淋淋地裹在纤瘦修长的身体上,一头漆黑长发也早已吸饱江南的雨水,用青布带一束,凌乱地披在身后,有几绺会贴在他苍白的脸庞上,令那张秀致而惨淡的容颜更添几许凄迷。然而,唐秋的态度总是平静自若的,甚至有几分傲岸,他总是倚在坚实的红木椅中,凝视着窗外的雨雾,一言不发地等待左回风出现。左家大厅的摆设以红木为主,线条沉凝而洗练,整体看去庄重而不具*迫感;然而,只要唐秋静静*在里面,所有的沉凝、洗练和庄重都仿佛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身周无以言述的飘渺空寂,揉和着淡淡的眼神,他仿佛随时会融入蒙蒙烟雨中,就此消失不见。这样的唐秋,总是能唤起左回风心中许多复杂的情绪。



1楼2008-11-05 13:19回复
    引 


    左回风清楚地记得,每次见到唐秋都是在下雨的时候。

     唐秋从来没打过伞,在跟着左家的仆人走进暖意融融、檀香缭绕的大厅时,一身蓝衣通常已湿淋淋地裹在纤瘦修长的身体上,一头漆黑长发也早已吸饱江南的雨水,用青布带一束,凌乱地披在身后,有几绺会贴在他苍白的脸庞上,令那张秀致而惨淡的容颜更添几许凄迷。然而,唐秋的态度总是平静自若的,甚至有几分傲岸,他总是倚在坚实的红木椅中,凝视着窗外的雨雾,一言不发地等待左回风出现。左家大厅的摆设以红木为主,线条沉凝而洗练,整体看去庄重而不具*迫感;然而,只要唐秋静静*在里面,所有的沉凝、洗练和庄重都仿佛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身周无以言述的飘渺空寂,揉和着淡淡的眼神,他仿佛随时会融入蒙蒙烟雨中,就此消失不见。这样的唐秋,总是能唤起左回风心中许多复杂的情绪。

     左回风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份实在是非常落俗套,正是那种演义评弹中的天之骄子:有着即将退隐的当武林盟主的父亲,稳坐着所谓的天下第一庄少庄主的宝座,左手持盟主令协调白道黑道、门帮教派,右手执羽毛扇谈笑无底商海、开疆拓壤;横批游刃有余。再加上本人一表人才、沉稳冷静、武功卓绝,简直是不给阳光也灿烂,想让自己形象黯淡些都难之又难。从小到大,调皮捣蛋叫聪明,任性胡来叫个性,花天酒地叫豪爽,处处留情叫风流,在金陵这个红尘繁华地横挥竖洒总成文章。也许是因为不曾真正出格,尽管他在十七岁到二十岁间放任自己胡天胡地,效果依然不彰。当他三年后发现自身形象仍光辉灿烂如如来佛祖头上的冕轮,还更添了几分坏坏的魅力时,终于在绝望之下摆出了一张冰脸;冰如雪,冷若霜,双眸寒光似冰剑,毒舌冷冽赛朔风。至于据说这一形象改组令江湖传说又多了许多绮丽忧伤的故事,自己周身又笼上了一层神秘气息………他已经无力理会了。无论如何,一张冰脸究竟是让自己清净不少,用冷厉锋芒吓退周遭赵钱孙李,他终于得以在面具后窃笑众生。


    2楼2008-11-05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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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他戴着冷面一张安然度过,居移气、养移体,冰冷的气息似乎也终于要蔓延到心里。左回风有时想,摘去了所有光彩夺目的头衔后的自己,又会是个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比较了解自己的只有精明狡猾如老狐狸的父亲和双胞胎妹妹左舞柳。如今,老狐狸隐居大理,舞柳远嫁蜀地,三人堪称天南地北。

       无论如何,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如果没有遇见唐秋,左回风一定会就这样过下去,平淡地过下去,如果,没有,遇见唐秋。


      3楼2008-11-05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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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家开有一家地*钱庄,老狐狸当年白手起家,就是自这家钱庄做起。做了武林盟主后,不设赌场,不开J院,却不愿关掉这家地*钱庄,就好象老狐狸变成了人,却仍留了条尾巴。也罢,自己本来也不是正人君子,更无普渡众生的宏愿,他就象接手其他产业一样接收了这条尾巴


        4楼2008-11-05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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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这家钱庄的特殊性,左回风挑选了最干练忠心的手下治理,现在,这个手下正低眉敛首,肃立在书房里。
          左回风爱茶,书房里永远氤氩着淡淡茶香——淡淡茶香,冷淡俊秀的面孔,头上冒冷汗的部下,似乎是不变的组合。端起茶碗浅尝一口,“说吧,左离,十万两的欠银,为何连抵押品也踪影全无?”

           声音很清淡,左离却觉得后背上一阵发凉。

           "禀少庄主,三年前,城里有个叫唐亦的人向钱庄借了三万两银子,当时言道亲戚有燃眉之急,两年内一定连本带利归还。属下查明唐亦是唐门子弟,家境还算殷实,抵押的地产亦属于唐门产业,就收了他的借据。没想到两年到期,唐亦竟已举家离去,唐门则说唐亦已经因为好赌成性被逐出师门,对他的事一概不理。属下派人追查至今,才找到他的落脚处,其实就在城里一条小巷子里。”想到追查前后一番周折,不禁有些切齿,“唐亦已经死了快一年,家里一贫如洗,只剩下一个重病的妻子和一个儿子。”

           左回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此人倒也懂得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你说他有个儿子,几岁了?”

           “禀少庄主,唐亦的儿子名叫唐秋,今年二十一岁。”

           左回风左边的眉毛不禁挑高了一丝丝,这是他难得感兴趣的标志,左离处事一向拿捏准确,得心应手,让他为难到自动跑到自己面前冒冷汗的,想必就是这个唐秋了。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怎麽说?”

           “禀少庄主,那小子极为狂傲,居然爱理不理地说,钱一定会还,不过母亲病重,要等为她送了终后才设法归还。问他怎麽还,他又不肯说,再说几句,他就变了脸,说什麽我们太吵,不知用什麽方法把属下带去的几个人点了穴定住了。”左离声音越说越小,偷眼看了看主子的脸色没怎麽变化,这才鼓足勇气说出自己跑来的原因:“他说为免以后麻烦,要少庄主去当面把话说个明白。”


          5楼2008-11-05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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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往梦之中



            当晚,雨停了。我换了一身衣衫,朝金陵最出名,也几乎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楼:天香楼而去。到达时正值华灯初上,大红灯笼低低挂着,人影错落,尽是风流,红香绿鬓,溢彩流光。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我一走进去,便有巧笑倩兮的佳人迎上来:“这位公子好俊的人品,第一次来麽?”我向她浅浅微笑,“有劳姑娘,我有事找天香。”她俏脸微微一红,上下打量我,说:“天香姑娘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公子若想见,就得照着规矩来才是。”

             她的态度算是相当客气了。天香楼自创建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始终保持了一个传统:历代花魁必以“天香”为名,每一代天香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盖西子,赛王嫱,往往非王侯将相不能闻其声,睹其颜,遑论登堂入室。故此,天香不仅仅是一代红颜,也是名誉与地位的代名词。我要求见的这位天香,冠名仅两年便已名动四方,不过,怕是没几个人知道她也是现任楼主,天香楼的老板。无论如何,象我这样随随便便走进来求见是荒谬了些。

             我从颈上取下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玉递给她,婉言道:“烦请姑娘交给她可好,我就在这里等着。”她迟疑了一下,见手里的玉价值不菲,与我的穿着不甚相称,还是转身去了。

             她回来得很快,恭敬地对我行了一礼,轻声道:“天香姑娘有请,公子请随我来。”

             转朱阁,低绮户,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清幽无比的房舍里,带路的姑娘已经退下了。一个身披鹅黄纱衣,满身灵逸之气的清丽少女从书案前盈盈站起,乌发如瀑,婉约如仙,她满脸不敢置信地凝视着我,跟着便毫无形象地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悠哥,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美丽的眼睛迅速充满了泪水,一滴滴滑下如玉的面颊,“唐斐告诉我,你早就死了,我一直不相信。”她微退半步,上下打量我:“你瘦了好多,脸色也差极了,你一直都在哪里?……你的右手怎麽了!”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手法熟练地撕开我的衣袖,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秀雅无伦的脸庞立时笼上了一层煞气:“是谁伤了你?”

             我闭了闭眼睛,现在,我只有相信她,相信她的一切,别无选择。

             “唐悠,确实早就死了,我现在叫唐秋。”

             “唐梦,我有事请你帮忙。”

             左家庄第二天果然派来一辆舒适的马车,我坚持跟着病人一道上车,亲眼看着她被安置在庄内一处清净干爽的小院里。左回风没有出现,这令我打从心底大松了一口气,连日不顺,力困神疲,实在不想面对这个软硬不吃,强势无比又狡猾难缠的男人。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左回风本人不出现,照样可以令我困扰无限。

             "你可否再说一遍,恕在下没听清。"我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

             “我说,我必须和你住在一起帮你的忙,这是我表哥的命令。”昨天一身黑衣的漂亮男孩今天白衣潇洒,满脸不悦。

             我啼笑皆非,根本用不着问他的表哥是谁,能如此明目张胆找麻烦的还能有谁?我头上已被套了紧箍咒,现在又得再绑上一条捆仙绳。为了十万两当真需要如此谨慎,还是我已变成了左大庄主一件有趣的玩具?想到后一种可能,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帮得上什麽呢?”我尽可能令自己温和些。

             “什麽都帮得上。”他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乐意吗?我都不抱怨,你凭什麽抱怨,已经决定了!”

             我确实没有抱怨的本钱,即使情况再荒谬也不能反抗,何况现在也没那个力气。监视也罢,什麽也罢,随他玩吧。

             摇摇头,我转身往回走,他在我身后三步跟着,一前一后地走回去。

             才走了几步,他突然抢上来,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你今天脚步怎麽如此虚浮,像不会武功的人似的,在玩什麽花样吗?”

             我心头猛地一凛,好锐利的眼光!漠然答道:“凭你的眼光,想看出我的虚实还早了十年。”他可爱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索性蹬蹬蹬走到我前面去。

             走了一段路,我对他的背影说:“前面左拐。”
            


            8楼2008-11-05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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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频频拭汗,幸亏此刻没有旁人在侧,否则兄妹二人的形象怕是毁了个干净。

               “秋哥,女子打扮可是一门学问,从发到趾,从头到脚,连指甲在内都是有讲究的,你若不认真修饰,那个久经风月的采花贼肯定一眼就看穿了,我来帮你再弄一下!”

               “…………”

               当晚夜黑风高,无月无星,天香待客的小厅里沉香袅袅,丝幔低垂,瑶琴在案,青箫在墙。我头别玉簪,耳悬明珠,腰藏暗器,指扣毒粉,全副武装,端坐帘后,静待猎物上门。

               不多时,门外莺声呖呖:“小姐,赵公子到!”我轻轻一笑,来了!

               唐梦的两个贴身侍女前面引路,一左一右启开厅门,微风寻隙而入,拂动我面前的细细珠帘,轻轻相击,清脆入骨。会走路的一万两银票于是在悦耳的“叮叮”声中翩翩而入。隔帘看去,此人白面无须,肩宽腿长,若非一双眼睛转动太过迅速显得轻浮,倒也算得十分俊俏风流。我藉着灯光细细打量,他脸上果然是一张极其精致的人皮面具。

               我微微颔首,轻轻道:“久仰公子大名,不胜向往之,奈何缘吝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方天培两眼放光,紧紧盯着珠帘,口中答道:“多蒙小姐垂青,赵某受宠若惊,得闻仙音,虽已如登太虚,却仍心有所憾,若再得睹小姐真颜,便只一眼也不枉此生了。”

               晕。我现在才知道唐梦的不易,晚晚打扮得倾国倾城,坐在如此雅致柔和的房间里,然后对着如是人物如是说话,简直外耗气力,内损真元。如此日复一日,坐看长夜漫漫,白日悠悠,如花年华似水东流,其中滋味,难与他人道。

               努力忍住自己一身鸡皮疙瘩,我柔声答道:“既蒙公子不弃,敢不从命。不知公子可愿与天香对弈一局,只要胜得半子,自然卷帘相迎,如君所愿。”

               对面的男人连连称好,喜不自胜,看来对棋之一道颇有把握。于是无须我出声招呼,两个侍女已捧棋上前。这两个少女是唐梦离开唐门后收的心腹,取名镶珠嵌碧,皆是容颜俏丽,行事乖巧,摆好之后就自自然然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地掩上了门。

               棋盘是一只大理石面的杨木小几,玉制的棋子颗颗莹润,剔透玲珑。互道了一声“请”字,我执黑先行。只从帘后伸出食中两指,拈起一枚棋子,清清脆脆放在棋盘上。方天培紧紧盯住我的手指,一副色授魂予的样子,跟着也拿起一颗白玉棋子放在几上。

               你来我往,以快对快,落子之声高高低低,衬着一室宁静错落有致地响着,恁是清音也动人。外面的风从略开一丝的窗缝里飞进来,淡绿丝幔柔柔荡漾,如碧草清波,幽思无限。

               此情此景,想不春心荡漾,怕也难吧。

               方天培似是有些醉了,面前无酒,他醉在一室的风流里。

               我微微蹙起了眉,旖旎风雅的空气里,似乎有一丝不寻常的紧绷正一点一滴地渗透着,是我的错觉吗?再看眼前的男人,仍是一脸桃花,两眼迷离。

               方天培的棋艺确实不差,布局落子间俨然有几分大家风范,若非事先知底,装一个诗书传家,心怀锦绣的官家子弟也算似模似样了。我一直认为要入棋之一道,既须心思谨密,深谋远虑;也须虚怀若谷,不计胜负;方天培的棋路虽然有条不紊,却太贪太死,当断不断,当舍不舍,终究是落了下乘。

               一个对时悄悄过去,局终,和。

               一时无话。我垂首不语,自帘外看来仿佛娇羞不胜。

               水晶灯盏里的火苗轻轻跳动一下,“剥”的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我心头方自一震,方天培果然已长身而起,直向帘内欺了过来。一伸手已握住了我的左手:“如此良辰美景,小姐何苦做那不解风情之人,看在在下一片痴心的份上,还请赐见一面罢!”另一只手已朝珠帘掀了过来。他的手冰冰冷冷,力量竟大得异乎寻常,我把手轻轻一抖,整只手登时化做了滑溜游鱼,轻轻巧巧脱出他的掌握,食中两指顺势堪堪划过他的腕脉,浅浅划出一道口子。

               我指甲里藏的粉末是一种见效极快,但能令人毫无痛苦地毙命的毒,是我早年的成功之作,中者只要见血便绝无生理。我不喜欢血肉横飞的场面,更不喜欢同门弟子们津津乐道的令人肠穿骨蚀却偏不立即致死的药物;总觉得即使杀人,对自己的同类乃至生命本身至少应当给予几分尊重,于是就制出了这种毒,我为它起名:封神。
              


              12楼2008-11-05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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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巫山云 


                第二天早晨,天下起了雾雾细雨。我早早起床,顶着一双熊猫眼把权宁拎到方天培的尸体前:“把他送到金陵府里领赏金。官府若问起,不许提我的名字,就说是左家庄为民除害就行了,其它的,你自己去编。”

                 权宁眨了眨刚睡醒的眼睛:“为什么不能提你的名字?”

                 “我要你左家名利双收,有何不妥?”我冷冷笑着,“昨晚多蒙关照,这是我送你表哥的回礼。”`

                 “可是……”被我的气势镇住,权宁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小,“表哥说不定不同意……”

                 我肚里暗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已经可以自己作主。记着,你是来帮我的。”

                 说罢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我到了左家庄。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庄,正在烟雨中安详静谧地卧着。上次来时心事重重,顾不上多做打量,现在看来,竟是处依山傍水的好所在。徐缓而线条柔和的山丘,山下是清浅而明澈的小湖,荫荫绿树伴着离离芳草,其中掩映着一片连绵的红瓦,虽园林广大却不见疏离,结构回旋而古朴,细看深不见底。明明是极适合烟雨的江南建筑,却不见柔媚,反而隐隐透出凛不可犯的气势。这样特别的地方养育出左回风那样“特别”的人,实在再自然不过了。

                 我扣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是个一脸和气的管家。我认得他,母亲的房间就是他安排的。我微笑着打招呼:“左管家,别来无恙?”

                 左管家脸上全无讶色,对我一揖:“托福托福。唐公子既然来了,少庄主请您厅内一叙。”

                 果然,左回风能看穿我昨天玩的小花招,自然更能料到我今天会上门,我心里仅存的一丝丝侥幸只好不翼而飞。可是,真的不想见这个足以把我死死克住的人。

                 于是我也对他拱了拱手:“唐秋此来特为探母,不敢扰了贵庄主的清静,直去直回就好。”

                 左管家和和气气地一笑:“好久不见,少庄主对公子也很挂念,还请公子赏个面子,莫要别难为了小的。”

                 对我来说,某种程度上,左管家是比左回风更得罪不起的人物,病人的日常所需想必都由他打理,怎敢“难为”了他。暗叹一声,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就烦请引路。”

                 左管家礼数周全兼笑眯眯地把我请进了左家庄重而不失舒适的大厅,退了下去。厅里空无一人,我在座位上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好温暖,离座位不远处搁了只小火盆,暖意缓缓从脚踝处上升到全身,连湿淋淋的衣衫也被烘热了。时节还不到深秋,冬天用的火盆就拿出来了,真会享福呢。

                 随意打量四周,我注意到房间靠窗处竟摆了一副围棋,看起来比昨晚那副更为精致。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绷紧了,关于左回风的各种传闻中,从未提到过他好棋,若是不为人知的喜好,怎么也不可能每天摆在客厅里,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思忖间,脚步声响,左回风已悠悠然走了进来。依然是挺拔修长的身形,依然是俊美无伦的面容,不过,不知是因为房间里实在很温暖,还是因为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收敛了很多,多到房间里的温度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下降多少的地步。他的眼神似乎也比上次见面时平和些。那双相当深邃好看的眼睛竟有些微眯着。

                 “唐公子看来有些精神不济,莫非舍弟太过顽劣,添了许多麻烦?”

                 他一开口,我刚刚所有的好印象全飞了。眼睛眯成这样分明是狡猾的标志,哪里深邃好看了?

                 我答得皮笑肉不笑:“哪里,令弟天资颖慧,家教优良,有如此臂助自是唐秋之福,何来麻烦之说?”

                 左回风本已舒舒服服地在主位上坐下,此刻又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闲闲道:“左某不过是一介莽夫,教弟难免有失当之处,幸好有唐公子代为管教。想唐公子不仅天生丽质,且慧质兰心,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皆能,能跟在你身边,那是权宁的福气。”

                 刚才若还是说笑,现在已是明明白白的讥讽了。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不留丝毫余地的逼迫,大概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对等地看待我,更谈不上尊重了。
                


                15楼2008-11-05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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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把你孤零零扔在这里,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如果你还肯象以前那样对我温柔慈爱地笑,该有多好……

                   药草的香气荡漾在身周,就像母亲柔情的拥抱,忽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衬得房间里一片宁静,我觉得眼皮发沉,忍不住靠在床头,结果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象有东西从下巴爬上来,缓缓扫过眉眼嘴唇,极轻极柔的触感,偏又暖暖的,象阳光下蝴蝶扑翼样的奇妙。可是……外面应该在下雨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快醒来快醒来。可是,醒来的话,这个梦就没有了,难得的温暖呢。身体软绵绵地不想动,我放任自己在轻柔的抚触中沉入更深的睡眠里。

                   这是梦中之梦,我在心里说。

                   醒来时浑身舒爽,她还在睡,屋檐上的雨水依然滴滴答答,身上的衣衫已经干了。两个丫鬟听见响动,拎着食盒进来,带笑说早就过了晌午了。左管家跟在后面也进来了,还是笑容满面:“唐公子总算醒了,少庄主吩咐说不要叫醒您,算算也该饿了。”

                   什么?!“你是说,左回风刚才来过?”不由自主惊得一跳,连礼貌都忘了。

                   “没有没有,少庄主是听了这里下人回禀才吩咐的。”左管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后来来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左管家这种笑法叫做“贼笑”。

                   不管怎样,心里还是发虚了,虽然摆在眼前的饭菜热腾腾香喷喷的,还是没吃下多少。这里的人待我愈是客气,内心就愈是忐忑,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趁早回去好了。

                   放下饭碗,我再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才走了几步,左管家又象平地里冒出来一样挡在面前,我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左家庄的管家,功夫果然不凡。若不是他下面说出的话太不合我意,我说不定还会大方地把这句赞美说出口。

                   “唐公子,请随我来,少庄主说公子还欠了一盘棋没有下。”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乖乖随他回到大厅里,棋案旁坐着正在缓缓品茶的左回风。

                   后来想起来,这局棋下得意外地安静顺遂。左回风没有再为难我,事实上,他几乎没有说话。我把全部心思放到棋盘上,才发现对方是高手。左回风的布局堪称天衣无缝,他非常善于牵着对手的鼻子走,在这种情况下,若一味采取守势就毫无胜算。我开局相当不利,干脆弃了中原腹地,反取边陲,另辟一处江山。可以感觉到,在我低头苦思时,常有视线从对面射来,平滑地掠过我的额头,才落在棋盘上。

                   最后,我争到了一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已经是全力反击之下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了。收宫已毕,抬起头迎上对面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熟悉的冷意外,还有有我所完全陌生的光芒,探究地、执意地注视着。

                   后来我总是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自己起身告辞时,左回风对我说的话。

                   “你的棋艺真的很不错。”仍然是熟悉又不熟悉的目光,“今后,只要你想探母,随时都可以来,不必太惦记还债的事情。”

                   回应我愕然的目光的,是柔和得不像出自左回风之口的声音:

                   “用不着把自己逼得太紧,唐秋,你终归只有二十一岁。”

                   说这话的人,不过大我四岁,和我也只是第二次见面,口气却象已相识经年。我推想不出他的话里未竟的语意,就像我探不出这个人的深浅。然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众人所知的左回风,或许只是一张他自己罩在脸上的冰冷面具,而那一刻,他主动向我轻轻移开了面具的一角,稍稍有些犹豫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尽管我深深迷惑着其中的缘由,尽管我不愿承认,那瞬间出现的一缕真实而无以名状的温柔却令我的心为之颤抖,在莫名的慌乱与沉醉中颤抖。


                  17楼2008-11-05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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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每一行大字下,都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加起来成千成万,我没看多久眼睛就酸痛起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唇边露出微笑,这数行大字下的注解有多有少,论字数竟以最后一行下面为最多,唐梦毕竟是个女孩子啊。

                     把宗卷合起来收好,我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脑海里是一个个左回风,前后不一,表里不一,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呢,抑或全是真的?全是假的?我不太能想象左回风长袖善舞或是风流倜傥的样子,我所见到的左回风是个冷如霜雪的人。

                     然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十五岁的少年血洗江湖的情景,即使当时深信一切都是正义的,过后午夜梦回难道不曾有一点动摇?我也杀过人,我知道自己常常无法注视垂死之人的眼睛,再怎样无恶不作的人,眼神里都会有一丝无辜,深深控诉着,令我长长久久无法释怀。

                     左回风无疑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事事游刃有余,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人,他所作所承担的一切是太多太重了一点,以至于再没有回顾的空间,只是一直一直继续下去,越来越辉煌,也越来越寂寞。

                     “砰”地一声,权宁推开门冲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秋哥快来,前面有个家伙受伤了!”脸上覆着薄薄的一层汗水。我如梦方醒,含笑站起,跟着他走出门去。

                     无论如何,左回风似乎把自己的小表弟教导得很好呢。

                     我开始常去左家庄,真的想去就去,担心就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忌。如果说江湖险恶,人心险恶,须步步为营的话,那么真有人要害你,再怎么谨小慎微也是无补于事的,徒劳心神而已。何况对于武功智谋皆罕有其匹的左回风来说,对付我大概用不着兜圈子。

                     时光的流淌开始变得悠悠的,不再咄咄逼人,我的生活里有三个变数:唐梦,左回风,还有我自己。

                     唐梦是我有点刁钻古怪的小妹,是我现在的雇主、房东、情报来源,是天香楼的花魁、楼主兼唐门的重要眼线。这就注定了唐梦的事情,只要她开口,我就很难拒绝。上次扮过女装后,唐梦注意到了我除了当大夫外还有其它更加合她小姐胃口的“禀赋”,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常被镶珠和嵌碧按在铜镜前描眉画鬓,然后拥到一方珠帘后与某位“贵客”以令舌头打结的方式对话、对弈或对饮。

                     唐梦依然每隔一到两周就用飞燕形小纸条送来我要的讯息,基本上都没有方天培值钱,也没有方天培难对付,大都无须动手就已倒在“封神”之下。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有些时候,我是内力全失,无法动武的。

                     唐斐在临别时送了我两件大礼,其中之一就是一颗精心调配的药丸,犹记得他嘴角那抹淡淡的冷笑:“你医术之强,更甚毒术,不妨试试解不解得开这种毒。”那颗药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气,形同废了武功,而且每天发作三次,次次生不如死。后来我终于开出了解药的药方,却无法配出药来:最重要的药草中,有一种只有唐门才有。其它的药,也稀罕昂贵。

                     最后,每日的发作算是镇住了,每三天中,有一天无法行功运气,药也须每三天服一次,绝不能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心神浮动,忌大喜大悲,忌太过伤神。好在我懂医,一切自己掌控,倒也不好不坏地拖了几年。

                     每次服药时我都难以遏制地想起唐斐,想着唐斐究竟有多恨我,恨到竟要如此待我的地步。带着这种毒,我永远忘不了唐门,忘不了他唐斐,这也是唐斐的目的吗?我想了很久,终究不能断定,毕竟唐斐了解我,远胜于我了解他,而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这一点。唐秋有些地方不笨,有些地方却自始至终笨得很,直到现在也是。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左回风作为一个变数来看,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最多每次下一盘棋。虽然下完一盘棋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不禁要怀疑左家少主其实很闲;虽然他开始在下棋时和我交谈,从默不作声到说上好一会儿;虽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下棋的地点从客厅移到了书房,我手边还多了一杯茶;虽然偶尔我觉得他的目光就像第二次见面最后时那样柔和,眼神里不见一丝冰霜;但是,也就是这些了。
                    


                    19楼2008-11-05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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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时,左回风已经放下画笔转过身,左管家也已经不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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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还没有看清,只好胡乱答道:“画得很好。”

                       左回风叹了一口气,非常无奈:“唐公子,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就只顾着神游么?连这么一大盆花都没有瞧见!”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登时被震住了。那是一盆开得极盛极妍的牡丹,绿牡丹。牡丹为花中之花,本胜在雍容华贵上,这盆绿牡丹却开得毫无富贵凌人之气。枝枝叶叶,清灵如水,淡绿的花朵仙姿玉貌,玉洁冰清,恬恬淡淡地开着,令人倾心之处,言语实难形容万一。

                       我良久才透过气来,几乎舍不得把眼睛移开:“真是奇花。”怪不得屋里要放两个火盆。

                       左回风闲闲坐下:“唐公子,你热不热?裹着这么厚的斗篷,还是赶快除下的好。”

                       当头一棒,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可悲的处境。

                       咬着唇说不出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过,按理说认赌服输是应该的,可是现在全身上下都僵掉了,动都动不了。

                       左回风却开心得很,他紧紧盯着我毫不放松,目光明锐犀利,直似要穿透斗篷,满脸戏谑:“名花倾国两相欢,对着如此名花,美人怎可遮遮掩掩,左某可已经等了半天了,唐公子纵然忍心让在下心焦,总不能令名花空候吧?”

                       又热又气又窘,身上开始不断出汗,只觉得连一旁的花朵都开始笑话我了,我心里把左回风横过来倒过去骂了个遍,还是没勇气脱下斗篷,情急之下,干脆转身就走,回天香楼去,王八蛋左回风!

                       才迈出一步,已经被人一把拽住,三拽两拽,身上的斗篷就落了地。我气急败坏地回过身来,就听见耳边一声意外的抽气,左回风直愣愣地看着我,嘴边溜出一句:“真是绝色……”

                       真想吐血。我不假思索就狠狠一掌打了过去,本以为十拿九稳不会落空,结果手腕一紧,被他一把抓住。再定睛看去,左回风已回复了常态,那层好像面具一样的冷意又往脸上贴了薄薄一层,我反而不知所措了。

                       沉默了一会儿,左回风低声开口:“唐秋,别生气,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屏风后面,那里端端正正摆了一套男装。“我听权宁说你有洁癖,这套衣服是新的。”他放开手,犹豫了一下,走了开去。

                       我摸摸脸,手上有些湿濡,是汗水,一定是,我怎么可能为这么一点小事气出眼泪,换回本来面目要紧。动手除下两边的耳环远远丢开,好在颈部以上的饰物只有这一件,还是镶珠嵌碧死缠活赖才戴上去的。


                      24楼2008-11-05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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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弦断有谁听

                        吐了一个早晨,直吐得胃里空空如也,眼前乱冒金星,昨晚的事情在脑中来来去去,放不下。我被权宁硬拉住灌了一碗粥,见他意犹未尽居然想帮我开个安神止吐的药方,我立刻乘机逃之夭夭,一直逃到左家庄门外。

                         左回风昨晚的态度,我很介意,他可能误会了。不要紧的,解释一下就好,这只是件不相干的小事,虽然对两个人来说都很尴尬,不过终归算不了什么。我想起那间明亮和谐的书房,想起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还有淡雅的茶香,心静下来了。

                         左回风在大厅里见我。他走进来时,我象往常一样对他微笑点头。左回风神色平静如常,只是眼神冷冽了些,带点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我,我看到他的唇角有个微微上挑的弧度,似笑非笑,应该是联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我本该脸红的,却在他的目光下打了个冷战。他对我淡淡地说:“今天我不太想下棋,做点别的消遣如何?。”见我有些迟疑,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我忽然觉得,此刻向他解释是不太可能也没有必要的,他根本没有给我留开口的余地,也压根不想提到这件事。也罢,为什么我一定要解释呢,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就这么想也不想地跑来。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迟疑着点了点头:“但凭吩咐。”左回风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只简短地说了句:“随我来。”就走出大厅。

                         我跟在他身后走着。左回风今天着了件黑色镶金的袍子,一眼望去,连背影也是威风凛凛,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一步步走着,我感到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心渐渐悬到半空里,不上不下地十分难受。前方的黑色背影越走越快,每一步都像刀砍斧劈般决绝凌厉,从头到脚都咄咄逼人。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的气势,初次见面时没有,再次见面时没有,以后更没有;我也从不知道,一个背影可以如此令人胆寒。低下头,我看见发梢上的水一滴滴落下地,仿佛在提醒着,并不是我感觉错乱,左回风是真的很不对劲。

                         左家庄占地广阔,我到过的地方只有客厅、书房、和母亲养病的地方而已。我跟着左回风一步步走着,心头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慌乱,当慌乱渐渐变成恐惧时,左回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背影缓缓转过身与我面对面,深不见底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陌生而冰冷的视线刺得我周身发疼,脑中的弦越绷越紧。几乎开始怀疑了,这个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人,真的是那个我已经几乎引以为友的左回风吗?那个昨天此刻正和我赏花对饮的左回风到哪里去了?

                         打量了几回,左回风终于开口了:“离此地二里,有一片桂花林,近年来疏于整理养护,劳烦唐公子把这两桶肥料跳过去,挨棵上一次肥。”他抬手指了一指,我才发现不远处果然放了两只极大的粪桶,都装了八分满的粪肥,左管家站在边上,叉手而立。

                         这才闻见一股浓烈的臭气,胸口又开始恶心欲呕。这才想起来,进门的时候,左管家没有对我笑。

                         这是个玩笑吗?那么我应该笑起来,象平时一样不咸不淡地顶回去,那么左回风就会恢复正常了。

                         这是个玩笑吗?

                         两个粪桶,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在这里换上的,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我听说你有洁癖,这衣服是新的。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听见一个低哑而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你是怎么了?”四顾无人,才发现那个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我怎么了?”左回风象是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一动不动,难道你只有在床上才会动?”

                         脸腾地烧了起来:“左回风,你已决意辱我对不对,你想说什么不妨说个明明白白,如此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好一个明明白白。”他冷笑了,笑得漫不经心,“你总是说的很好,又冷静又无辜,你身边每个人都会觉得你清雅剔透,不染纤尘。”他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随即又笼上寒气,声音轻柔异常:“唐秋,你告诉我,唐亦是怎么死的?”
                        


                        27楼2008-11-05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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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井,旁边放着木桶。我双手攥住井架用力地摇,打上来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到脚,觉得还有些不够,再打,再浇,再打再浇。井水比雨水更加冰冷彻骨,身体很快冷得失去了知觉。我还是那么脏吗?

                           抱膝坐在井台上,有几分钟,我想不起自己是谁。

                           后来我想起了唐亦。论辈份,他是我的叔叔,一直非常疼爱我。所以我认了他作干爹,他的妻子作干娘。离开唐门时,我几乎已是个死人,是他救了我,为了帮我配齐拔毒所需的药材几乎倾家荡产;为了带我离开唐门的势力范围故意犯了赌戒被逐出唐门。我时常猜测唐斐也许知道这一切,但是他默许了。

                           唐亦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因为体弱多病刚巧去世了,她的名字就叫唐秋。为了躲开唐门的耳目,他让我换上女装,改名叫做唐秋,带着我离开蜀中,回到他常住的金陵。他坚决不许我换回男装,说是会被发觉,我同意了。本来一切都还好,生活虽然窘迫了许多,也还过得去。直到有一天,唐亦喝得酩酊大罪,突然发疯般地把我压在床上,口里叫着我的母亲的名字。那天的事一直记不很清,只记得唐亦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然后他忽然伏在我身上不动了,我看见干娘拿着刀子满脸恨意,一下一下地戳着,温热的液体流了满床满枕,自然流了我满身……

                           当我醒来时,唐亦就已经去了,干娘疯了。我一直在想,干娘想杀的应该是我,只是唐亦用身体护住了我,所以我苟活至今。干娘疯了也在恨我,即使她现在已经快死了,恨意却炽烈如初。她都无法宽恕我,我不知要如何宽恕自己。

                           然后是左回风,左回风象掺着春风的冰雪,象夹杂着冰雪的春风。他对我很好。

                           然后,我辛苦建立的世界又一次崩溃了。这是第几次呢?唐斐翻脸时是一次,唐亦死时是一次,现在,虽然不愿承认,又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的心空落落的,已痛得没有了感觉。我是真的真的努力地想好好活下去,非常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行?

                           世上众生芸芸,有人重名,有人重利,唐秋重的,是情。小的时候,越是与我交情好的人,我越是不能忍受他对我有一丝丝不好。唐斐曾经生气:“他那么打你你都不生气,我轻轻打你一下,你就气成这样,厚彼薄此!”唐斐你知道吗?那是因为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根本不屑于为他生气,而你是不同的。我珍视的人对我所有的好,我都小心翼翼收在心里,都是我宝贵的回忆。我贪婪地收藏这些温柔,累了的时候拿出来回想。可是时光如流水,万物皆变迁,当每个真心相待的人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无可辨认时,收在记忆里的美好就跟着化作了心田里的尘埃,从此不再。

                           我合上眼睛,想起和左回风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间,我把他看得很重要。他在今天以前,对我真的很好。

                           模模糊糊记得昨天酒过三巡时的对话。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准备好男装,你不是打算看我的笑话的吗?”

                           他笑了:“你的笑话,最多只能看一下,过了头的话,你就会恼了。你其实是个非常傲的人。”

                           我大为不服:“我从小长到大,从未有人说我骄傲。”

                           他摸摸我的头,很是宠溺:“你没有傲气,但是有傲骨。”

                           温柔宠溺的目光,没有了。

                           只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没有了。

                           围棋、清茶、名花,暖暖的火盆,全都没有了……也许这一切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只知道自己慢慢地沉醉,慢慢地卸下防备,一点点忘记我们的立场从来不对等。还记得左回风的手,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掌心,他用这双手干脆利落地揭下我丑陋的疮疤,让鲜血重新开始流淌,一直淌到雨地里,混在泥水中供他践踏。

                           左回风,是我太傻,还是你太狠?

                           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的看不起我,可是我也不需要你看得起。此时此刻,你对我来说已什么也不是。

                           心痛如绞,我知道如果能哭一场的话也许会好过一点,可是到处都滴着水,只有眼眶又干又涩。内息翻滚起来,丹田里象有把小刀在戳,喉头一甜,我抬起手,刚好接住一口血。跟着,又是一口。

                           回到天香楼时已经三更,我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里。点亮了桌上的灯盏,如我所料,桌上压了一张纸条:秋哥,表哥急令我回去,我明日回来,勿念。落款是权宁。

                           我苦笑了,权宁,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29楼2008-11-05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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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奈若何 


                            小歇片刻,窗外光线渐暗,应是快到晚上了,我坐起身来喝了一碗粥,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可以应付一场长谈了。

                             “唐梦,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明日辰时,大开天香楼门,将我乱棍打出去。”即使要受辱,时间、地点、方式,我都要自己决定。

                             “……你疯了!”唐梦伸手试试我额头的温度,“还有一点烧,不要胡言乱语了,你该知道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坚决异常。

                             基本上,唐梦是个一旦拿定主意就不会让步的人,想说服她按我的意思办很难很难。不过我了解唐梦,她非常护短,所以才如此回护我;但同时也很有责任感,眼看天香楼停业、属下被押一定心如火焚;最重要的是,她爱唐斐,蜀中正在大打出手,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左回风无异于把唐门推入火坑。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护我这么久,唐梦,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问她:“就这样耗下去,唐门怎么办?”

                             “…………”

                             眼看着窈窕的身躯抖了起来,我咬着牙再问:“被关起来的人何辜,你忍心不管他们,让他们在牢里受苦,也许还有严刑拷打?”

                             “…………”

                             叹了一声,把她揽过来:“丫头,你我都知道怎么办最好,听我一次吧。”

                             “不要。”唐梦还是摇头,“左回风……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他会对你怎么样?”

                             一时语塞,胸口闷了一下,刚才吃的粥在胃里不安分地上涌,连忙忍住。

                             然后我轻松地笑了:“你以为我离开这里以后会乖乖到左家庄去吗?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这里就与我撇清了关系,左回风没有理由再难为你了。我一出楼门就直接出城去,谁也找不到我的,你还不晓得我的本事么?”

                             “你还病着没有好……”

                             “我可是大夫。”

                             “可是……”

                             “别可是了,就算真的去了左家庄,左回风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他只是想要我帮他配制几种药材而已。”我凝视着唐梦的眼睛,也是一字一顿:“你信我这一次。”

                             唐梦低下头久久不作声,我看见如珠的水滴一滴滴落在床缛上,很快连成了一片。

                             “小梦……”

                             唐梦伏在床边小小地抽噎起来:“我曾经说过,在我这里,谁也动不了你的……”

                             别哭了,唐梦,象你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应该是被人护着宠着的,没用的是我。

                             我们何时再见呢?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用刀架在唐斐脖子上,让他亲自抬着轿子来娶你……

                             借口说要独自想想明天的逃跑路线,把唐梦逼回自己房间里,我铺开纸笔给唐斐写了一封长信,一直没有机会也不敢对唐斐讲的话,这次必须写下来了。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当面对他说清楚,但是以唐门现在的状况和我现在的处境来说,还是写下来以防万一的好

                             写完审视再三,突然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而清爽。等明天出了天香楼的大门,我就再也无所顾忌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母亲,不是干娘,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母亲。我的名字是她取的,她说唐悠的悠是悠然的悠,悠闲的悠,岁月悠悠的悠;唐斐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意思我大概猜得到。她盼望我云淡风轻悠悠闲闲度此一生,盼唐斐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不枉此生,而我们两个也确实各自朝她希望的方向在努力。

                             母亲是有些来历的,她正式嫁给父亲时,花轿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很小的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唐斐,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唐斐则不是。唐斐的父母已经死了,我见过他母亲的画像,是个淡扫蛾眉,风华绝代的妇人。

                             母亲对我自然很好,但我知道她对唐斐更好,她经常用非常慈爱的目光远远望着唐斐,目光里带点歉疚。她去世时我十二岁,她把我单独叫到床前,告诉我,这一生,你都欠唐斐很多东西,所以你要帮他,其他时候,你当悠闲的唐悠就好了。她的目光平静安详,她说:“你自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你。”

                             说出这种话的母亲,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一直在怨你。不过,你说的话都很对,我的确的确欠了唐斐很多东西,所以这封信必须交给他。

                             昨天耗了许多神,于是清晨起床的时候头就有点晕,自己号一下脉,又乱又浮,心里只有暗暗叫苦。我把信交给唐梦:“此间的事一解决,请你动身回一趟唐门,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唐斐。”看见唐梦神色郁郁,又强调了一遍:“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绝不可以假手他人。”

                             只有交给唐梦,我才放心,而且这下子,她终于有理由去找唐斐了。

                             唐梦点头,递给我一个荷包,要我收在怀里,她悄声对我说:“秋哥,我替你收拾了一个包袱,已经派人送到你原来住的地方了,你离开这里就去取吧。”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心情,这个场面说不定会令我笑起来,十足好像一对情人告别时交换定情信物。

                             辰时正是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的时刻,天香楼地处繁华大街最繁华之处,加上连日来传闻不断,更易招人侧目。所以当两扇多日未启的正门缓缓开启,我被几个壮汉连拉带拽,连打带骂地推搡而出时,门口很快就人山人海挤成一团了,叫骂声伴着叫好声、应和声,以及烂菜叶子、臭鸡蛋乃至石子等等这种场合必不可少之物铺天盖地丢了过来。一个为人不三不四,手脚不干不净的庸医此刻该受到的最热情的款待,我尝了个遍。巨大的声浪很快就令我晕了头,接着额头一痛,被一块碎石打中了,鲜血顺着鼻梁涔涔而下,迷了一只眼睛。无数鄙夷的目光如针尖如芒刺,加上身周许许多多又推又拉的手臂,我感到自己象深陷巨大的漩涡中,全然身不由己。


                            31楼2008-11-05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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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松了一口气,还想接着问,权宁忽然拍了拍脑门,“秋哥你先吃着,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情,回头再来看你。”说着飞快地跑了。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感觉,看见两个丫鬟还站在一旁,点手叫过来一个:“我娘这些天可好?”她低眉垂手:“奴婢实在不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被起床。两个丫鬟惊惶失措地过来拦住:“唐公子,少庄主有命,您这几天只宜静养,还不能下床走动。”

                               少庄主有命?我是忘了,左回风的话都是圣旨纶音,半个字也违背不得的,他要东,谁都不可以往西。一声不吭挣了几挣,发现我现在的力气居然还没有两个丫鬟大,眼看就要被按回床上。急火攻心,我一手扫去,把桌上的杯碗全部扫落在地,乒乒乓乓一阵大响:“带我去见我娘,再不然就把左回风叫来,听见了没有!”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了一眼,婉言劝道:“唐公子等少庄主来了再问可好?莫要难为了小的。”这句话似曾相识,不要难为,不要难为,结果处处被难为的根本就是我。我颓然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

                               干娘,怕是已不在人世了。

                               被子忽然被掀开了,是左回风,他粗鲁地把我拉起来靠在身上,探了一下脉门,一言不发点了我几处穴道,伸单掌贴在身后,我觉得丹田一热,一股真气输了进来。

                               这股真气雄浑淳厚,滔滔不绝,直冲得我气也透不过来,好在他不久就收了掌。才喘了几口气,被他一指点在睡穴上,就此沉沉跌入梦乡。

                               干娘确实已经去世了,就在我被打出天香楼那一天去世的。再醒过来时,左回风把这件事说给我听后就走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呆呆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早就知道她不久于人世,可是事到临头却觉得太过突兀。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听到她说原谅我,这些都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不在了,一直牵肠挂肚,悉心照料的人没有了,我终于只剩下自己。一直都是因为她只剩下我可以依靠,我才能不知疲倦地撑下来的……

                               伸手拿过唐梦送我的荷包攥在手里,暖得温热了再松开手看里面。荷包里装了两张银票,一张十万两,一张五万两,很明显,一张让我还债用,另一张可以留给自己。

                               想离开,真不知道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很明显,我病得破破烂烂的让左大庄主连折辱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权当行了善事,不知等我病好了,他打算怎么办。至于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最好他心里一烦把我撵出去。我苦笑了一下,这件事暂时是由不得我了。

                               日升日落,转眼已是七八天,我慢慢好起来。左回风每天总有一两个时辰一定会坐在这个房间里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除非必要,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书,我发呆。有时我觉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徘徊不去,再一抬头,他明明埋首书中看得聚精会神。权宁则会在吃午饭时跑来陪陪我,但是话明显少了许多,有时我觉得连权宁也若有所思地让眼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像是想要看出什么名堂来似的。

                               干娘停灵满七天时,我主动对左回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把她火化带走。”左回风合上书冷笑了一声:“火化可以,你想走还不是时候。”

                               我不语,是走是留,我们走着瞧罢。

                               然而提了要走之后,我感到左回风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了,看书时桌上的茶杯换成了酒杯,然后变成了酒壶和酒杯。

                               终于有一天,桌上摆了一副围棋,左回风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一本棋谱,当空酒壶堆了一桌,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摆出了纵横交错一片片时,他扭头看向了我。

                               我想起仅仅二十几天前,我和他还在棋盘上动辄酣战三百回合,还可以言笑不禁,把酒言欢,纵然已在心里当成了上辈子的事,依然心中一片酸楚,只好扭过头不去看他。

                               我的动作不知怎么惹恼了左回风,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床前,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逼我面向着他。我看见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衬得一张俊颜又是憔悴又是可怕,他就用这双眼睛死盯着我,咬牙切齿:“你逃也没有用,我不会放过你的,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从没有见过比你更奸猾的人。”他另一手拿着一只酒壶,猛地含了一口酒,低头狠狠吻住了我。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连咬带灌,我只觉得唇上一阵剧痛,上下嘴唇都被咬破了,喉咙里被烈酒烧得火辣辣地,一时间几乎窒息。拼命用力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手脚都被牢牢钳制着。

                               当左回风终于抬起头放开我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把酒壶往身后随意一抛,反身又压在我身上,开始从颈项上一点一点往下吻,两只手也开始熟练地解开我的衣襟。我真的慌了:“放手,左回风,你疯了!”他理也不理,细碎的吻已经落到了我胸前,反覆留连不去,一只手径向我身下探去。我竭力又挣又推,却半点用处也没有,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无论我怎么不愿意、怎么反抗都没有人理会?上一次喝醉了还觉得无法忍受,这一次神志清醒,只恨不得失去意识才好。

                               我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压在我身上的人是谁?是谁?是不是唐亦?一片片黑影纷至沓来,是唐亦酒醉后浑浊的眼睛,一会儿眼前又变成鲜红,是干娘一刀又一刀戳出来的血。我近乎疯狂地挣扎撕喊起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胸口有块地方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血从口中涌了出来,鲜红的颜色令我更加无法自制。

                               “唐秋,唐秋,你醒醒,是我,是我!”身上一轻,不再被压住了,一只手伸过来抹去我脸上的血,跟着有人连连晃动着我的肩膀,我感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暖而宽厚的怀抱,紧紧地搂住摇晃着。

                               良久,我一点点回过神来,一点点看清楚抱着我的人,那是左回风,不是唐亦,一切已经过去了……

                               左回风脸色惨白如纸,我从没见过他脸色这么差过,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一样。最后,他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根本就不解情事,唐亦的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明白了……我……真蠢……”


                              33楼2008-11-05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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