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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寒雨连江》by薄荷酒 上下+番外(江湖武侠 好文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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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物事这么厉害,能把他整成这个样子?说到我自己,害我自三年前开始睡不安稳的元凶是……

 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绷紧了。

 他的意思,我想我已经明白。

 直视他的眼睛:“唯一可以发挥药性的地方,是玄幻阵对不对?你想动用唐门的玄幻阵把人迷昏?”

 “不错。”左回风脸上波澜不起,“我听说玄幻阵在唐家堡最北边,一向少有人敢靠近,出了玄幻阵,就等于离开了唐门势力最集中的范围。这些弟子毕竟也算是我左家的人,我会亲自把他们送出唐门,到时自然会有人接应。”

 “然后呢?”

 “这种药的特别之处就在于闻到后三四个时辰才会发作,之后少说也得睡上十天半月,等醒过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天山脚下了吧?”

 十天半月……天山……足以令他们暂时远离漩涡的中心;有左回风和左舞柳扯着后腿,左益州应该是追不上了;何况被迷昏的人不能听从左益州的号令,就算追上了也没有用处;等他们醒过来时,这里的事情大约已经安顿好了,要想封住他们的记忆,大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标准的缓兵之计。

 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我伸手拈起那个玉瓶。旋开盖子,扑鼻又是一阵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清香。回想起来,左家庄雨后青翠的园林依稀就是这么清幽宜人。对左舞柳来说,这一定是个充满回忆和怀念的味道,即使被玄幻阵搅得恶梦连连,也依然满心怀念的,岁月的味道。

 玄幻阵原本就是以天然生成的草木石泽依天地人三才之理布成的,随草木水泽生长变幻而生长变幻,占地虽不过数里方圆,却随着周遭自然的变幻而在阵中映出万千幻象,重叠错落而无止境,故得名玄幻阵。阵中确实弥散着山野中的自然清香,加之入阵者往往心弦紧绷,全神贯注于奇阵本身,对*自然无从察觉。

 至于药效,我并不担心。玄幻阵一经激发就气流鼓荡,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武功再高的人也须提起全身功力与之相抗,在真气急速游走周身血脉的情况下,一分药效也变成了十分。

 当年中毒后,我本能地以内力将毒素裹在丹田中,金银环花毒性剧而不烈,本来只要功力不散,十天半月也不致发作。

 我忘不了那种明知剧毒正随着奔腾的气血散入四肢百骸,从此再难收拾,却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可以听到毒素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声音;毫无抵抗之力的身体哀鸣的声音。力量慢慢衰竭下去,剧痛缓缓淹上来,神智却一直很清醒,一直一直,清晰地感受一切。

 痛苦或者绝望这样的词,实在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时隔三年,一朝忆起,依旧鲜明如昨。

 我身受过那种滋味,如今却要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他人了吗?为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目中情同手足,却亲手推我入地狱的……唐斐?有所亏欠却也同时亏欠于我,折磨旁人也同时折磨自己的唐斐……

 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反复摩娑,我发现自己紧抓着椅背,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了。

 “你用不着入阵,在阵外守着阵石就行了。”

 “……左回风,你是故意的。”竭力想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我咬着牙,一字一顿,“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省事,更利落,却偏要用这个……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迎着我的逼视,左回风反而笑了,跟着把我拉到身边搂住,“左回风从不作亏本的事,秋,我只盼这件事结束以后,你能狠下心与唐门作个了断,不要再藕断丝连,牵扯不清。”虽然在笑,眼里却殊无笑意,眼神沉肃而冷冽:“我要你认清楚,唐门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有灭族之仇;唐斐对你既无手足之情,亦无同门之谊,你从来就不欠这里什么,用不着为了上一代那帮人种下的孽因没完没了地还债;更用不着抱着那几分手足情谊不放,不会有人感激你的。”

 我怔怔望着他。还债?我不是在还债;我不是。唐斐和唐梦,唐斐,唐梦,只是我不想让他们失去唐门,我没有抱着那几分远去的情谊不放,我早就死了心,根本不去想那些了。真的,根本就没在想了……

 左回风的怀抱很温暖,他肯抱着我,把他的温暖分给我,我又能分给他什么呢?只有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烦恼而已。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你不欠唐门的,只欠我的,我就是要你欠我,欠得越多越好。”

 跟着,似乎还嫌我的心思不够乱:“秋,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91楼2008-11-06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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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如封似闭 



    低低沉沉中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极其干脆地掷在地上。我听见了厅中随即响起的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更听见了体内热血直冲上头顶的声音。

     我左家的人,我左家的人,我的人……

     低头看看地面,议事厅的地面是青石铺就的,结实得很,左大庄主的话虽然厉害,还是不足以将石板砸出一条缝来让我钻进去。

     大多数人先是有点惊异,然后脸上慢慢浮起原来如此的了然。唐群眼珠转了转,笑道:“难怪少庄主定要我等撤出,既然连唐门掌门都入了天盟,唐门自然已是囊中之物,根本用不着什么火并了。老庄主深谋远虑,少庄主却是举重若轻,手段果然高妙。”此言一出,众人大都点头赞同,脸上的神色也松弛了许多,想是初逢大变,难免心神不宁,不知何者可信何者不能,如今想通了几分内情,心里自然跟着踏实不少。

     我反而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们都是这么领会左回风话中之意的。难道说只有我听出了其中不对劲之处?还是说,他其实没有不怀好意,是我自己心思不正会错了意……

     是这样吗?

     这么说,我心思不正……?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97楼2008-11-08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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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中轰地一声乱作一团,一时间窘迫无比,比方才更甚十倍,只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后颈升起,沿着耳根上行,心中不禁大叫不妙:若是在众目睽睽下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一张脸,这点歪心思不被看穿才怪,况且还当着左回风的面……不是一般的没面子。连忙强自沉心静气,再也顾不上去听左回风又说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实在不宜再去认真听他的声音。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我头一个起身走了出去——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小就常常见识这类场合,却不曾觉得端坐在众人面前是如此难熬的一件事。

       其时正值太阳西沉,跨过门槛,天边一片如泼如洒的红色便直扑入眼帘,苍苍郁郁的重峦映在霞光里,一时也晕成了大块的绯红。

       我摸摸脸颊,还是很烫,根据我的经验,这张脸此刻的颜色大可与西边山头处的天空一较高下。清冷的山岚不断吹着,却丝毫带不走脸上的热度。

       控制情绪实在非我所长,好在方才人人各怀心事,并没怎么注意我的脸色。

       左家的忠良们鱼贯而出,三*两*散去了,我看见他们也正不住凝视远方燃烧一般的晚霞。在唐门待了这么久,终于要离开了,总会有点眷恋才对,毕竟峨嵋山是如此静谧灵秀。

       用力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心软。可以感觉到,到了*会的后半段,议事厅中的气氛是越来越宁定,越来越舒展了,如果左回风想给众人一种“都是自己人”的错觉的话,他无疑已经成功了,连我都渐渐忘记了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唐门,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远隔着千山万水,远隔着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大理。


      98楼2008-11-08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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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先是不忍后是无奈,唐斐这些话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分明也是说给唐靖等人听的,连这个时候都不忘收买人心。否则以他此刻气得发疯的状态,哪里还耐烦细细说这些。

         他不急,我更加不急,反正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利,我渐渐冷静下来。颈后有点发冷,回过头一看,四名弟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目中都有几分陌生的敌意。

         唐斐,唐门的掌门根本不是我,还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即使你当年种下的因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唐门弟子依然只听你的,我还不是不声不响让你利用了个彻底?

         微笑道;“唐悠果然才浅学疏,是非不明,实难堪当掌门大任,你何不就此废了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名号,自然可以放心动手,不必担心会误伤了掌门人,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出声:“悠,我本以为这一次,你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看来是我料错了。左回风就那么重要?”

         我咬了咬牙,这几天听惯了左回风的毒舌,自觉无论唐斐说出的话如何难听都应付得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一手。声音不知不觉放轻了些:“我有我的立场,既然已经插手就不可能中途退出了;那些人虽然离开,我有办法不让他们把唐门机密外传。我知道你不甘心,可这已经是损失最小的办法,你……还是回去吧。”

         唐斐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转身凝望那片乳白色的阵势,许是因为夜风很冷,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也罢。”

         “罢”字方一出口,猛地一掌已就着转身之势直直印上了我的胸口。

         这一下突然发难掌势奇速,挟着风声直扑而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一尺多远;我全无防备,大惊之下只来得及往后一仰消去几分劲力,再无其它闪避余地,百忙中右手弹了几弹,早就藏在指缝里的银针脱手飞出,径取对方上三路。

         偷袭与得手,只在一瞬而已,到了下一瞬,一切都已结束。

         好像很长,其实很短的一瞬。在这一瞬间,我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也许什么都想了,跟着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已然身不由己地摇摇欲倒。

         喉头一阵发甜,来不及抬手,月白色的衣袖已溅上了点点艳红。

         唐斐,并没有手下留情。

         想起来了,在最后那一瞬间,我依然以为他会撤去掌力。

         辛苦地弯了弯唇角,想笑。没有变,三年过去了,我一点进步都没有;当年陷在玄幻阵中时,我也一直以为下一刻他就会冲进阵来,把我从恶梦里拉出去。

         唐斐,你和我原来都没有变。


        101楼2008-11-08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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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碰我,你不要碰我……”勉强吐出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眼前一黑,一大口血猛地狂喷而出,直直地把他淡黄色的衣襟染出一大片殷红。

           死命撑着,这种时候绝不能失去意识,可是既使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又能做什么呢?

           ……好像还是迷糊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喀拉”的清脆响声,还有带点喜悦的声音:“锁开了!”于是一下子又清醒过来。

           唐斐就在眼前,我正斜倚在他身上,他的神色好像有点慌乱,他在慌什么?

           一颗药丸塞到口中,他柔声道:“把它吞下去。”

           这种药丸我认得,唐门的独门伤药,效果极好,只是会令人昏昏沉沉。

           竭尽全力想推开他,推不动,能做到的只有把药丸吐到地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把我的穴道解开了。

           伤药、解穴,锁已经开了,他居然没有急着过去,为什么?不可能是为了我。

           思绪一转,我想我明白他在慌乱什么了,元月十五未至,我对他来说应该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推不动就不推了,我微微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唐斐,只要你或者旁的什么人再碰阵石一下,我立刻自绝经脉死在这里,你知道我做得到;你若是点我的昏穴,我醒来后也绝不会多活一时半刻。”

           大抵是连伤带急的关系,我的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然而,很久很久以前,乃至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并不认为唐斐会真正关心我的死活,毕竟我只是他刚刚一脚踢开的一枚棋子。故此,这种以死相胁的带点无赖意味的做法也就远远称不上慷慨悲壮,反而有些讽刺也有些可笑。

           可是这条命已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等同于溺水之人身边最后的稻草。因为对唐斐来说,唐悠在元月十五赴约之前应该是死不得的,再找一个这么合适好用的人选并不容易。

           唐斐沉默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正如在片刻前我也没想到一样,这并不符合我一向的作风。那丝不知所措随即飞快闪过,融化在他深黑的眸底,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奇异而复杂,仿佛掺和了许多种情绪的眼神,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几乎颤抖起来。

           我想唐斐一定是在权衡,是元月十五赴约的事比较重要,还是眼下清理门户比较重要。一旁的唐御和唐祁正站在原地等候命令,脸上同样有几分来不及撤下去的不知所措。

           弯弯的新月依然挂在天上,极缓极缓地朝西边行去。天上与地下,都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痛苦地等待着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让这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混乱而扭曲的夜晚结束……


          105楼2008-11-08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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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唐斐终于在我被这片窒息压扁前有了动静,他转过身去对那边的两名亲信开口了:“你们今夜辛苦了,把唐靖和唐崴扶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四名弟子真的很听唐斐的话,虽然留下了几道不甘心的目光,还是走了。

             目力所及的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各怀心事继续沉默。

             唐斐静静望着近在眼前的阵石,不知在想些什么。右臂依然抬不起来,单用左手扶着我肯定不轻松,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他肯放弃了吗?可是为何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你知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一愣,猜不透他的用意,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此刻四更未至,大约还有两三个时辰。”

             “明日一早,这件事就会传遍唐家堡上上下下。当初是我把叛徒引进唐门的,你想,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唐斐淡淡一笑:“今晚收拾不了他们,以后再难找到机会,而我……自然威信扫地,再也无颜重登掌门之位。我看准了时机赶到这里,偏偏碰上的人是你。从此你我反目,唐门无主,正应了布局之人的算计。悠,方才我伤了你,你当然会怨我狠,可是我比得上左回风狠么?”

             我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知道他说的不错,是这样,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

             人力有时而穷,我已经尽力,也已经力竭,不要再要求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一次,你没有资格。左家的人撤出后,迫在眼前的燃眉之急已然解了,你这么有手段有心计,后面的事情应该难不住你才是。


            106楼2008-11-08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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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因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扶在肩膀上的手突然加力了,捏得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声音却依然平静:“这一次是左家来惹我,不是我去惹他,剿除内奸原本就天经地义,没什么信义好讲。我既然主事唐门,总有些大局必须顾全,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一旦让了就会要命。你为何连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定要挡在这里坏我的事?”

               我知道他有许许多多的苦衷与难处,我做的总是不合他的意,所以他总是在怪我。

               只是唐斐,纵然有苦衷,纵然是被迫,你又何尝替我想过一丝一毫?

               一念及此,胸口又是一阵绞痛,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翻到天上去。

               缓了口气,对他还以淡淡一笑:“说到阵中之人与我的渊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步。你如今主事唐门,以大局为重也是份内之事。动不动阵石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怨你。”

               唐斐的决定,我已经猜到了。在两败俱伤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间,选哪个比较合适是明摆着的。我想元月十五对他的大局而言终究更重要一些,否则,他现在不会干站在这里除了说话什么都不做。

               又是良久的沉默,两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我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痛,也多亏如此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终于听到唐家堡内远远传来四更的鼓点声,丑时到了。阵中的人如果没有遭逢意外,应该已经平安出阵了。我悄悄吐了口气。

               唐斐终于放松了我的肩膀,捏了这么久,也该累了。

               “悠,你的脸色越来越坏,是不是撑得很辛苦?”他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也不放开你吗?”

               “…………”

               “用不着紧张,我不会再把你推进玄幻阵。”他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随即转冷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我见犹怜,等左回风从阵中出来看见,想必心疼得很。为他受了这许多苦楚,他总该回报点什么才算公平。只是你动不动就以死相胁,未免有点碍事……”

               一直扶住我的手,突然松开了。我猝不及防,猛地摇晃了一下,来不及找回平衡,被那只手顺势在身上一拂,就此没有了知觉。

               我还是猜错了,唐斐从来就不是个君子,不可能耐心地等上十年再图报仇大计。

               连昏倒也无法安心地昏,未免太惨了点……

               朦朦胧胧中,只听见悠悠峨嵋万古不变的山岚在林间穿行的声音,像是遥远而宏大的叹息。

               可叹天地如此之大,可怜人心如此之小。

               可怜我辈凡夫俗子,跳不出自身禁锢,只有反复聆听着那一声声叹息,自嘲复自怜。

               层层叠叠的水波纹不住漾着,越荡越大,愈行愈远,那颗石子……究竟落在何方呢?


              107楼2008-11-08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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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八方风雨

                那一刻的昏睡也许是太短暂模糊了一点,所以没有梦,只有耳畔的风声和回忆中的水声一直荡漾着,反反复复。

                 冰冷的夜晚,就是不肯过去。

                 然后隐隐觉出风声中混入了比这个夜晚更冷的对话声,开始很小也很模糊,接着很快清晰连贯起来,一句一句灌到耳中。

                 “……待要如何……”

                 “……右臂……断下……悠……”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错,左少庄主慷慨重义,区区小事,想来不致割舍不下才是。”

                 一个声音沉稳冷峻,另一个淡然而微讽,似乎都很熟悉,又都很陌生。我迷迷糊糊想了想,终于想起那应该是左回风和唐斐的声音。

                 身体已然不象自己的,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息。唯一做得到的只有张开眼睛。

                 触目所及首先是淡黄色的衣衫,上面染了已经干涸的淋漓血迹,接着是一小片被火把映亮的夜色;微微抬眼,我看见了唐斐淡漠的侧脸,他抱着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我的头就靠在他的肩上。

                 头颈又僵又直,根本转不动,从声音判断,左回风就在背后,大约唐斐身前三丈开外。

                 即使是对动弹不得的人质而言,这个样子也实在尴尬,终究还是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了吗?神智还是昏昏沉沉,我重新闭上眼睛,只觉得体内的气息一块块、一团团毫不客气地堵着,连不成片,暗暗运了口气,胸口顿时疼痛起来。

                 可是,不能停止,既然已经清醒了,就必须再清醒一点。

                 缓缓导气调息冲穴,期门、檀中、巨阙……连同哑穴在内,有七处大穴被封了,用的还是重手法。唐斐这一次怕是真的被逼急了,只是……他解开我的睡穴作什么?

                 “原以为唐门的前任掌门多少也算个人物,如今看来,倒是左某多虑了。”左回风的声音懒洋洋地从身后传来,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恙怒,“却不知阁下何以对区区一条右臂如此有兴趣,莫非瞧不惯这行齿印?”

                 齿印……?我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杰作。是他的衣袖破了吗?

                 心下苦笑之余,还是有一缕细细的喜悦浮上来,他听起来一切正常,总算是平安出阵了。

                 唐斐连眉梢也不曾动一下,冷笑道:“在下成才与否,不劳挂心,我只问你肯是不肯。”

                 右臂突然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上臂流下来,流到手肘处时已经变凉了,一片湿湿冷冷。斜斜看去,那里抵了柄雪亮的小刀。

                 “本门子弟精于暗器,天下皆知,一旦右臂筋脉断绝,一身武功少说便废了六成,纵然以祖传手法精心驳回也绝难复原如初;倘若再断一次,便是医术通神也休想接续了。”唐斐平淡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如和风:“据我所知,唐悠此处的筋脉好像已经断过一次。”

                 是错觉吗?一瞬间,我觉得背后的空气变得寒如冰,重如铁,生生冷冷地压了过来。

                 唐斐神色不变,身体却突然绷紧了,我的手臂又是一下刺痛,更多温热的液体顺着僵冷的皮肤滑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左回风,似乎相当不悦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在这种绝不该泄露半点心思的时候,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情绪,也可能造成致命伤,他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他又是故意的?

                 许是穴道被封得太多,血流不畅的缘故,头脑始终有些不灵光。情势明明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却紧张不起来,反而莫名地想起了他的前几次故意。

                 让我发现左家在唐门的势力是故意,使用玄幻阵是故意,而唐斐之所以今晚会在这里,有九成九也是他的故意。他的心思从来不会坦白直接地告诉我,我总是反反复复地猜。

                 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加无法明白的是唐斐的心思。自古至今,曾经在各种状况下持刀挟质以为要挟的人不知凡几,但往往都是先制住性命交关的要害,或者求财,或者索命;用刀子抵住一条手臂,要求以另一条手臂作为交换的只怕少见。

                 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是比左回风糊涂十倍的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赔本买卖。元月十五未至,他不能伤我的性命,也不能把我伤得太重,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自身情势艰难若此,唐斐何以不考虑可能达成的条件,却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

                 虽然已经没有力气,我还是有些想笑。难怪会让我醒过来,他拼着自己的处境不理,无非是要我亲耳听见左回风说一声“不”。

                 说一声不……

                 刚刚行至檀中穴的内息,突然窒了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冲右突。我咬住下唇,努力收摄心神,只觉额头一阵沁凉,短短半刻功夫,竟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阵阵昏眩中,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可以。”

                 心中方自一震,却听见他继续说道:“但我要你封住他的睡穴,解开其它穴道。”

                 唐斐低下头,端详了几眼我的神色,露出一抹极尽温和的笑意:“果然可感可佩,左少庄主诚然是性情中人,只是答允得未免太过爽快,教人有些放心不下。阁下诡计多端,没有悠在这里亲眼看着,倘若出尔反尔,区区恐怕应付不了。”

                 我的身体猛地被他挪动一下,完全偏了过来。于是茫茫夜色中的左回风还有远处渺渺的玄幻阵在猝不及防的讶异中闯入眼帘。

                 左回风头发略有些零乱,右边的衣袖也破了几处,但是看起来丝毫不显狼狈窘迫。即使相隔三丈多远,我还是能觉出他身边的气息平稳沉凝,一丝不乱。

                 他在看我。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愿去想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狼狈窘迫的样子被他见过那么多次,以这一次为最惨。


                108楼2008-11-08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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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半晌,左回风缓缓开口:“有句俗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唐前掌门想必是知道的。左某倘若要做什么,固然免不了诡计花招,却决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持刀抵住一心相助的自家人。”话音未竟,一道匹练也似的白色烟火从他身畔地下忽地迸出,伴着一声尖厉的异响扶摇直上,闪电般划破了茫茫夜空;跟着半空又是一声异响,八荒四野瞬间亮若白昼。定下神来极目看去,衬在墨色天空中的分明是一个银钩铁划的“天”字。

                   明亮的字迹在空中停留了半刻,缓缓黯淡下来,就在将灭未灭之际,正东爆裂声起,遥遥升起一道绿光,看距离正在唐家堡东关之外,刚刚蹿到半空,西南方又是一声爆响,余音不绝,有如长啸;转眼间异响连连、此起彼伏,数十道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烟火相继腾起爆开,颜色不一,形状各异。

                   南海派、河洛帮、绿剑庄,无极门……能辨出来的,林林总总有十几家帮派;还有就是一个个白色的“川”字,数量大约占到了全部烟火的一半。

                   虽然看不到唐斐的脸色,但是他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我想我比他好不了多少。

                   这些讯号的意义再明白不过,就在玄幻阵内外斗得不可开交的同时,唐门已被天盟的四川分舵会同十余股大小势力于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包围了。

                   包围圈中的唐门上千人众此刻是不是正从酣梦中齐齐惊起?然后他们会发现唐斐不在,我不在,唐仪不在,唐殷也不在。

                   左回风一直不愿让左家的势力介入蜀中的动荡局势里,然而从这一刻起,他已完完全全身在局中。

                   深深的夜幕中,尽是变数。

                   左回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斐的表情,直到空中的烟火尽数化作了模糊的白烟才出声:“贵门近年来树敌众多,这些小帮小派以单个而论虽然人丁稀薄,难与唐门相抗,但只要有人出面相约合纵,局面立时大不相同。今日之局布得如此顺利,算来都是唐前掌门继任以来兢兢业业之功。据闻贵门不幸,短短三年中,嫡系弟子已人才凋零近半,不知足下准备如何应付?”

                   唐斐森然道:“左家称霸江湖十数载,结下的新仇旧怨岂是这区区几个小帮派所能相比。唐门内外纵然冤魂遍地,血流漫野,较之你左家父子的丰功伟业来又算得了什么?唐斐所做所为对错与否,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硬逼我仰起头来,他的眼睛冷漠而幽深。

                   时隔经年,人事全非,连玄幻阵外的阵石都已风霜累累,这双曾经最最熟悉的眼睛里却又一次盛满了如出一辙的恨意与绝望。

                   恨意一如当年,绝望……更甚当年……

                   视线相交之处便是光阴冉冉,逝水滔滔。

                   如果说人的心思都是有极点的,在这一刻的对视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极点。后来想起来,真正令我对唐斐感到绝望的,并不是他方才含怒的一掌,而是两个时辰后这短短的凝视。

                   他的恨并没有错,只是我终于,承受不住。

                   然后他偏过目光,放开手,我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声音:“左回风,废话少说,你留下右臂,我便放了唐悠;如若不然,你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今生今世也休想再沾他一根头发。”

                   一柄小刀平平飞去,刀柄朝前,锋刃处闪着幽蓝的光芒,不仅有毒,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左回风侧身相避,任由它掉在地下,沉声道:“尊驾所言不错,左家唐门循的原是同一条路子。只可惜量大者制人,量小者制于人,天下万事,不外如是。如此阴毒小气之物怎配取走我的右臂,你可敢将此刻抵在贵派掌门身上的兵刃相借一用?”

                   唐斐冷笑了:“左少庄主敢用,在下岂有不敢借之理。”我觉得臂上一轻,一道白光直奔左回风面门,去势奇快,被左回风袍袖微挥,轻描淡写卷在袖中。

                   唐斐的手还是既干燥又稳定,牢牢钳制着我,但我知道他有点紧张了,否则不会突然使出应敌时的暗器手法。

                   左回风取刀在手,在右臂上比了比,赞道:“果然是好刀,只可惜所托非人。”眼神蓦然变得冷厉如电:“事已至此,你我今日便赌上一睹,且看输赢如何。”

                   他后退几步,看似动作缓慢,步子也不大,几步下来却已从三丈开外退到了十丈左右;离得这么远,声音依然清晰平稳如在耳际:“条件很简单,这条手臂只需三刀。第一刀,你把唐秋放到地上;第二刀,你退五丈,我进五丈;至于这第三刀么……你我各安天命。”

                   唐斐略一沉吟,冷笑道:“其它照旧,我现在要你再退十丈。”

                   我心顿时沉了下去,三刀断臂是相当冷酷严苛的手法。黑道帮会处罚属下时,罪过轻时三刀六洞,重一点往往必须三刀断臂。说是三刀,其实是一刀,只是分三次运劲而已。第一刀须直劈入骨,第二刀断骨挫筋,第三刀断臂落地。一般来讲,第二刀一过,纵然皮肉依然相连,这条手臂已算是废了。如果按照唐斐的意思,第二刀完成时,他自己和我相隔五丈,左回风和我之间却足有十五丈。

                   武林中轻功最顶尖的燕行门门主燕归崖,施展到极限时也不过一掠十丈。

                   左回风却毫不迟疑:“一言为定。”右手随即徐徐摊开,掌心中赫然是一颗白色锥形之物:“这颗烟火弹坠地即燃,此刻各派人马已齐聚于唐门四面八方,人人仰首望天,所等者,左某一个信号而已。以唐前掌门之精于算计,可算得出此物何时坠地么?”

                   唐斐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言不发。

                   既然手臂会断,那么平托在掌上的东西,无论怎么用心托住,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我死死盯着左回风。从小练暗器的关系,我的眼力很好,足以看清他的表情。他对我微微一笑,又退了几步,那个短短的笑容于是模糊在夜色里。


                  109楼2008-11-08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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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有个地方紧得难受,我只觉自己正陷在噩梦之中,身前身后皆是步步心机、重重疑阵,我却渐渐反应不过来。

                     他真的、真的准备这么做吗?

                     一片寂静。

                     我发觉唐斐的手正在微微地抖,掌心里一片湿湿冷冷,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兴奋。我用力咬住嘴唇想冷静一点,可是没有用,我全身都在颤抖。

                     努力集中精神听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恐惧。

                     我知道唐斐不会杀我,因为他的杀气全都对着左回风。我也知道左回风不会真的难为唐门,否则一百零八名弟子不会被送走。

                     最重要的是,我以为左回风不会真的拿自己的手臂做交换条件,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以为各有所恃也各有所忌的两个人终归会各退一步,相安无事;为何竟会各进一步?

                     肃杀冷冽的气息一波接着一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一切都是现实,不是梦境。我心里的恐惧也一波接一波,渐渐找不到边际。

                     刚才的满天烟火只怕已经搅得门中大乱,过不了多久,唐靖唐崴应该就会来找唐斐了,届时左回风虽然占不了上风,脱身总没有问题。然而一旦左回风发出号令,局面就再无转圜余地,真正被动的人还是唐斐。所以说,占上风的人是左回风,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左回风受了重伤呢?这里是唐门,是唐斐的地盘,他还离得开吗?唐斐是不会放过他的……

                     体内有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迅速传遍全身,疼得几乎想把身体蜷起来。神智原本就一片昏乱,阵阵惶急下,什么也想不出来。今晚的局,不是左回风设下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左回风……不是那种从来用不着我担心的人吗?

                     相隔二十丈,原来还是可以听到刀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可以看到汩汩的红色。

                     那是曾在许多个晚上,无论我拨开多少次,还是毫不客气地环过来的手臂。

                     内息如焚,左冲右突,解不开穴道,不能动,不能说话。

                     我只有看着。

                     后背一片沁凉,身体似乎被放在地上,看不到左回风了。视野所及依然是一缕缕一片片的红色,辨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唐斐的外衣。唐斐微蹙着眉,神色好像有些担忧,手指正按在睡穴上。

                     除了一瞬不瞬地瞪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我发现他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在我回过神来之前,一只皎如白玉的手伸到他身前,迅速点了两处穴道;跟着熟悉窈窕的身影闪出来,将唐斐从我身边拖开。

                     竟然是唐梦。

                     我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在做梦也说不定。

                     下一刻,有人抱住我,解开穴道,扶着我坐下;跟着一股绵绵内力从脉门透进来,缓缓游走。

                     颈项像生锈已久的铁锁一样难以转动,我辛苦地转过头。左回风就坐在身侧,眉宇间赫然有几分忧色。鼓起勇气朝他右臂扫了一眼,衣袖虽然红了一片,显然没有伤到臂骨。

                     也许是今天晚上想得实在太多,麻木了,眼看着变故迭起,乾坤挪移,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唯有苦笑。

                     我没有想错,他的确、的确是那种用不着我担心的人。

                     难怪又是自伤,又是用烟火弹作幌子,如果他的目的是让唐斐全神贯注、无暇他顾的话,无疑做得非常成功。若非如此,唐梦绝不可能这么轻轻巧巧得手。

                     只是,为什么是唐梦?他有的是人手,为什么偏要让唐梦来解围?

                     回身看去,唐梦已解开唐斐的穴道,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自无语。几天不见,唐梦憔悴了许多,容色雪白,神情凄苦中透着倔强;唐斐寒霜满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左回风搂了搂我的肩膀,低声道:“等我一下。”起身直接对着唐梦走过去,微一拱手:“多谢唐夫人相助。”

                     唐梦勉强露出笑容,侧身避过:“谢字不敢当,不知左少庄主可还记得先前承诺?”

                     “左家部众从今夜起驻留此地三天。”左回风淡淡道:“还望这段时间内唐门弟子少安毋躁,三十六个时辰一到,围困自解;贵门的唐仪唐昭在左家做客,左某自当殷勤礼待,择日送返。”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你现在可愿意随秋一起到舍下盘桓几日了?”

                     唐梦全身一颤,眼里露出迷茫之色,随即转冷,终于顿了顿足:“多谢美意,只是唐梦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只盼阁下带着唐秋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出现在唐门!”

                     唐梦的声音一向很好听,风动碎玉一样的声音。

                     左回风和唐斐的脸上,都有一丝讶异。

                     我追逐着唐梦的眼睛,可是她已经别过头。长长的黑发在风中不住飘摇,半遮着那张秀丽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以确定的是,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我一眼。

                     我听见左回风对我说,秋,跟我走吧。

                     如果说几个时辰之前,我还丝毫没有想到要离开唐门的话,那么几个时辰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离开一途。

                     即使在很久以后,当我试图把所有的事情完整地回忆一遍时,仍然觉得那个漫长的夜晚像一团混乱而深不见底的漩涡,各种东西绞作一团,看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去路,其中有关唐门的一切都是冷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种所有的凭依一个个消失,所有的通路一条条被堵死的感觉鲜明而深沉,如影随形般附着在体内某个地方,久久无法褪去。


                    110楼2008-11-08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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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体流畅中透着沉稳,这就是左大庄主写给自家老爹的回信。

                       虽然没有心情,我还是几乎笑出声来,左家父子原来都是这样互通音讯的,看样子,应该不用担心他会被责罚太过。左益州一手毁去了多少其乐融融的家庭,可自己的一切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这一点上来说,左回风和左舞柳很像他,也都是极其护短的人。

                       毕竟是他的家书,不该偷看的,还是回去睡吧。我把手里的帛书放到案边用镇纸压住,刚直起身子就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飞,连忙扶住桌面。耳边哗啦啦一阵响,听声音依稀有一叠书卷被碰翻到地上。

                       然后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手:“身体这么虚,怎么连外衣也不披。”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在昏眩中被塞回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传来轻柔的触感,他在帮我拭去满头的冷汗。

                       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我费力地抬起手去推他:“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秋?”

                       “本来想早上再说的,现在说也一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冷淡淡,毫无感情:“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一阵沉默,左回风转头望望书案,又望望我,叹了口气:“以你现在的样子,哪里也去不了的。”腰上又多了一条手臂,不屈不挠地环在那里:“你发现了也好,我本来也打算明天告诉你。”

                       我一声不吭去推他的手臂,推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一阵愠怒,用上了几分内力,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黑。耳边听见他微微抽了口冷气,心里一凛,不敢再用力,只好任他抱着。

                       黑晕散去时,果然看见他的衣袖下面渗出一抹渐渐扩大的红色。

                       我用力咬了咬牙,心里又酸又涩,他每次都用这一招,偏偏我每次都吃这一套。一口气翻上翻下,终于忍不住:“请你顺笔帮我拜上令尊,?趿宄看掖乙槐穑跷夷睿恢皇遣恢烊障喾曛保魄锔贸扑竺酥鳎故窃僮鹨簧挡璐笫Α俊?

                       初时对酌谈禅时,缘茶曾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我对他半开玩笑地言道:“由字观人,大师虽德行圆融,心中却似有不平之意,不知何解?”

                       缘茶但笑不语,很快就把话题带开了。

                       他的字体我只见过一次,可是那种气象森严的笔意却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113楼2008-11-08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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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非认出了他的笔迹,我不会去看那纸便条。

                         室内突然一亮,油灯的光芒跳了几跳,一下子熄了。

                         油尽灯枯前总会有这样一次明亮的光芒。

                         一片黑暗中,左回风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秋,至少最近,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你。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默默咬住嘴唇,我又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说了,没用的。

                         左回风不明白,我并不在意左益州就是缘茶这件事本身,我只在意他什么都瞒着我,无论是离开唐门还是缘茶的事。

                         我什么也不曾瞒他,于是他把我看得通通透透,连防备也无从防备起。

                         他把我的一切都控制在手中,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和当初逼我离开天香楼时相比,他并没有改变什么。

                         可我不是小鸟依人的女子,再怎样落魄,我终究是个男人。

                         连嗜茶如命的缘茶在内,回忆中拥有的一切都在沉没,只剩下左回风。我无法否认自己对此感到害怕。

                         我低声开口:“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决一些,再坚决一些,决不能让他听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左回风的手突然勒紧,很紧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跟着肩头一暖,他把头埋在了我的颈窝里,半天才抬起来:“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和我爹的信都写得很可笑?”

                         “…………”

                         “这种口气的信,我一共也只收到过两次。他平时写信的第一句都是‘见字如吾’,只有怒极时才会写成刚才那样。”

                         “我瞒了许多事不告诉你,所以你生气了要走。可是生气也好,怎样也好,元月十六以前我决不会让你踏出此地一步。”

                         “……你是说元月十六?”

                         “不错,元月十六。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朦胧的黑暗中,左回风似乎对我微笑了一下:“秋,即使你再生气,再怨我,对我来说,终究比放任你去受伤出事好多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于是我也对他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一定安排得很好,已然胜券在握,可惜我从来没答应过要事事听从你的安排。”

                         先是半晌不语,腰上的力道减轻了些,依然很强硬;等他终于开口时,声音比刚才至少放软了一倍,温温地就在耳边:“秋,我将近四天没合眼了……”

                         “…………”

                         “看在这么辛苦的份上,至少听我把话讲完。”

                         “…………”


                        114楼2008-11-08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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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和的强硬,强硬的温和,揉合得如此和*,如此不容违拗,如此……令人生气。可是我终究无法对他发作——左回风,温柔的时候比强硬时难对付多了。

                           青城观主宗乾,年五十六,四十九岁接任青城派掌门,因其内力深厚、剑法沉雄辛辣,在江湖上得号“瓮中剑”;强调其一剑劈出往往后劲绵绵,令对手如被罩于瓮中,避无可避。由于他四十五岁才一举成名,又有一个绰号叫做“大器晚成”。只是宗乾虽是修道之人,脾气却老而弥姜,少有人敢对他直呼此名。


                          117楼2008-11-08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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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观中原有弟子二百七十八人,旁系若干,已有四十一人殁于此次蜀中之乱。

                             峨嵋掌门丘妙风二十九岁起执掌峨嵋派,至今刚满五年。峨嵋派自立派上百年来,历任峨嵋掌门均是出家女子,丘妙风以俗家弟子身份而任掌门,厉害之处可见一斑。她生平极少出手,但见者云云,均言其天分极高,剑术掌法并臻佳妙。

                             蜀中之乱,峨嵋弟子十折其三,尚存二百一十二人……

                             与此同时,六十五名唐门弟子就此湮没在刀光剑影中,再也没有回到唐门。

                             虽然是非曲直还无法定论,血债血偿却是武林历来的规矩,三派的掌门想要迅速止息干戈,就必须给死去的门人弟子一个交待,所以才会有元月十五之约。

                             对宗乾和丘妙风来说,若能在天下高手面前击败甚而杀死唐门的掌门,自然是一件解恨且光彩的事,然而唐门的暗器特别是毒药也足以令他们颇感忌惮。最关键的是,和唐门一样,青城派和峨嵋派内部连日来并不太平,继任人选的问题令两个清名素著的大派陷入了鸡飞狗跳的状态中。

                             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位掌门人焦头烂额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以骑虎难下来形容当前处境比较恰当。


                            118楼2008-11-08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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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和峨嵋都与左家颇有些来往,见此窘境也不好袖手旁观,左某自当提供一座台阶,让两位掌门人舒舒服服地走下来。”左回风伸个懒腰,最后补充了一句:“宗乾才当了七年掌门人,丘妙风只有五年,既要担心好不容易取得的宝座可能得拱手让人;又要担心门派大业就此四分五裂。唐斐脸皮够厚又有你作替罪羊,这两位可没这么幸运。”

                               “你想如何?”心里有些发凉,再怎样想,峨嵋青城都是注重门规和清修的门派,近几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的那种,很难想象会因为掌门人有个比武之约就乱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左回风多半暗中做了手脚。这不奇怪,即使是出家人,心底深处也会有对权力与声名的渴望,于是就会被挑动利用。

                               “明日午时将有贵客临门,除了宗乾和丘妙风外,还有几位作证的耆宿。”左回风淡淡道,“左回风别的本事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却是家学渊源。我爹总想让我乘蜀中乱起召集一次武林大会,顺势接下盟主之位,我须得提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家学渊源……吗?淡淡的嘲讽,嘲讽他人,也嘲讽自己。并不是不曾听过这种口气,可是这一次最为令人难受,一阵酸楚接着一阵气恼,半晌才发出声音:“很好的主意,真是很好,每个人都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在你看来,除了你爹和左舞柳以外,世人原就只配当作棋子看待。”

                               左回风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些抖,似乎还有一点点哽咽。很丢脸,可是我此刻顾不上了,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次说清楚:“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爹会装成老和尚跟着我,为什么那天晚上唐斐会出现在玄幻阵外。这些事情都和我有关,如果你打定主意事事隐瞒又要我事事听从于你,当然也不是做不到,反正你手中的筹码多得很。只不过这样的话,”忍不住再去推他的手,这一次他猝不及防,被我一举推开:“你最好不要和我共居一室,也不要离我这么近,更不必解释这么多,区区唐秋消受不起这般厚待。”

                               有一会儿功夫,左回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气息平缓沉稳;我自己的则有些紊乱急促,这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冬天,特别是下雨的冬夜,是真的很冷。

                               左回风没有再搂住我的腰或肩膀,他只是把我的一只手拉到他那边,包在他自己手里:“秋,你总是尽量把我推开,好像不愿意让我抱着;可每次一到睡着了,都会自动紧紧地靠过来。”

                               “…………”

                               “所以在我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即使知道,也不肯承认,更不会放任自己去索求,你一直提防我,因为我伤过你。你只做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情,不管这件事对你是好是坏,愿不愿意。”

                               “可是我喜欢抱着你。我也许没有权利确定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也无法放任你这样下去。”

                               “缘茶的事情是我爹做的手脚,他和缘茶本人商量过就冒名顶替了,我之前不知情,之后不能立时揭破。至于元月六日晚上……秋,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唐门,你留在那里很危险。”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左回风对我说,请你不要急着怪我,再忍耐几天,等这件事了结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发现自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做错了,某种程度上,错的也许是我。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因为如果重来一遍,事情多半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左回风安排好了一切,他只是无法顾全我的感受而已。当面前有许多事情必须筹划,许多大局必须顾全时,某些感受或许是来不及列入考虑的。

                               我唯有拉住他的手:“先睡吧,我会好好想想,先睡吧……”

                               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到腰上多了熟悉的触感,他又搂住了我。

                               窗外凄凄的风雨占满了整个天地,我偏安在这座牢固的屋宇中,沉沉睡去。


                              119楼2008-11-08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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