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从来未曾消散，快崩裂的橘色土地在酷日下亮得晃眼睛，只看一眼就要燥得流鼻血。
经过五十多个日夜的艰苦奋战，中国人民解放军援非医疗队与病毒的斗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当地感染者的病情都稳定了下来。
大部分医生都回国接受表彰了。作为女主，何惧同志向组织申请留下来继续照顾余下的患者，并且对病毒进行研究和控制。
这是个漫长而炎热的下午，何惧正在用棉签沾水为一个小病人湿润嘴唇，听到帐篷外面有嘈杂的人声，仔细一辨认竟是英语——在这种地方，能听到英语已经分外亲切了。
也许是欧美国家派来的医疗队，她倍觉欣慰。
何惧满怀期待地举着水杯出门看，的确是一群白人，可没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反而都打扮的十分考究——她不太懂时尚，但在这个人人身穿耐磨军装的营地，离她最近的男人项链手链浑身哗啦啦响，让她顿时生出几分反感。
她没吭声，想等这群人中的谁解释一下来意。然而并没有人搭理她，一个像保镖的壮汉对她说，请让让，就准备往帐篷里钻。
“哎！”何惧下意识喊了一声，突然想起要说英语。“站住”怎么说 她脑子卡了一秒，“shut…up”
说完她就后悔了，气氛有点尴尬，面前的几个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只有一个卷发男孩面带笑意，歪着头，一脸经常撩妹带来的自信。
卖你妈萌。何惧瞟了他一眼，传达出这么一句信号。
“这里是疫区，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她组织了一下语言。
“做慈善，利用他们的影响力，让这个地方获得更多关注和支援。”一个中年男人回答她。
又是一群贩卖慈善的人。何惧心里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人来过太多。她曾满心欢喜地招待一组来自美国名校的医学生，却发现非洲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添个救助履历，当几天救世主罢了。这些人来到营地，用自拍填满了手机，假装悲天悯人地和难民们聊了聊天，就带着崭新的医疗包潇洒离开了。
“所以我们可以进去了吧？”胖保镖的声音把她带回现实。
“可以啊。不过不能带这些东西。”何惧粗暴地捅了捅几个人肩上扛的摄像机和收声的话筒，“里面禁止拍照。”
“我们有许可证的。”一个男人走上前，拿出一张批准借用场地进行拍摄的纸质证明，上面有当地族长的盖章。
何惧咽了口唾沫，努力站得直一点：“那你们得先消毒。”
她进屋取出一个巨型喷壶，把水压调到最大，朝他们喷了起来。大家都很不满，却不得不配合，纷纷痛苦地闭着眼。而卷发男像被定格了一样保持着刚才的笑意，垂着手站在原地，慈祥地看着她。
卷发男叫做Harry，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何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亚洲人的眼睛可以这么美丽，却不带任何善意。他认得这种眼神，就像拼死保护自己家园的小动物，每一个外来者都是敌人。
只一眼，他已经在思考他们的婚礼该放什么曲子了。

饭桌上坐了不少人，摆放着何惧许久都没有见过的丰盛食物。当地的一个领导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向其余的人介绍。
“这位是何医生，医疗队的队长，主攻流行病学。吃完饭由她给大家讲解在营地期间的注意事项，并为大家注射疫苗。何医生，这是英国很有名的组合onedirection，他们来为慈善组织comic relief做宣传，并且会出一个单曲，收益都捐助给我们。”
何惧并不清楚那会是多大一笔钱，但是看领导感恩不已的样子，也站起来对他们深深鞠躬。
吃饭时她很安静，听着大家聊天。知道了一些关于onedirection的事情。判断出他们的公众形象是热血、阳光，聊起梦想时眼睛发亮。
“牛逼。”她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没有感觉到领导不满的眼光。
这种场合何惧永远应付不来，她更愿意闷声搞科研。
后来的一周时间，男孩们抱着濒死的孩子流泪，何惧却始终无法忽视身旁的镜头。在她的世界观里，这种悲伤不该被记录。
但她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什么也不说，因为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午后她从重症病房出来，在毒辣的阳光下艰难地将30公斤的垃圾袋往焚烧池拖。身后有人喊，“何医生！”
何惧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加快了脚步。不知何故，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Harry追了上来，把垃圾从她手里抢下，甩在自己肩上，滑稽地打了个趔趄。
何惧笑出了声，“你太瘦了。”
Harry没做声，扛着垃圾袋疾步走向焚烧池，扔了进去，随后得意地拨了一下头发。“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何惧看他傻傻的样子，有点想笑。
“你不能这么没良心。”Harry说，“我都帮你倒垃圾了。“
“谁拿刀逼你了？”何惧说。
“你是不是特怕我表白？”Harry说。
何惧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索性点了点头。
“可我不是要表白啊…”Harry无辜地眨着眼睛，“我想让你看前几天的录像。”
何惧大囧，连连答应。
Harry把她带到了一个暗室，“节目样片。”他举着一个U盘，骄傲地说。
所有画面都是由她一直很反感的那台摄像机拍出来的，后期配上了音乐和巧妙的剪辑。
节目刚开始，画面中男孩们走入营地，何惧看到自己在帐篷门口皱着眉头与他们扯皮，真丑。
“你让我看这个…一定是为了证明这儿的病人在老巫婆医生的护理下多么水深火热吧。”
“不…我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反派，你接着看。”
不知道安在哪里的摄像头，拍下了缓冲间的何惧和她的战友们，穿着11层防护用品，戴着N99的口罩和厚厚的护目镜，被高浓度消毒液熏得眼泪直流，咳嗽不停。
摄像头拍下了一台停电的阑尾手术，医生们满头汗，用手电筒照着切除了患者的右半肠。
几个大特写，沉满沙土的饮用水，生下来便夭折的儿童，无助的母亲，流血的身躯，配上凄凉的音乐，不断冲击着何惧的五感。她瞪眼看着屏幕，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onedirection年轻的脸颊出现在屏幕上，他们严肃又认真，手里举着一个小药瓶，呼吁社会每捐10元，就有一个孩子能接种疫苗。
半晌，何惧清了清嗓子，“我们竟然这么惨，。”
“是因为习惯了吗？”
“因为不敢往深了想。”何惧说，“在这儿自怜自哀一点用都没有。总结悲痛只能让日子过不下去。所以我讨厌摄像机，他们面对伤口时像个苍蝇一样围上来。”
“我注意到了。”Harry说，“所以带你来看看。”
“我为之前的不理解道歉。”何惧说。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我们一样亲身来到这里。尤其是那些和平地区的人们，如果不靠这些在拍摄过程中煽情的东西，他们是无法想象这里的苦难的。你要做的是帮助，我要做的是呼吁。”Harry认真地讲给她听。
何惧动容地点点头。
“那你以后…”
“保证好好帮助你们拍摄。”
Harry眼含笑意，低头望着从来没有这么乖巧过的何惧，望着她在暗室里发亮的眼睛，早已不是初见时那般充满敌意。
“那我能顺便表个白吗？”
“不能。”
“你分明…”
“住口。”
那天以后，何惧开始配合他们的工作。甚至给男孩们提供一些自己经历过的故事，让他们在镜头前还原现场。
以前的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在严酷的现实下，并没有很多选择。如果能感动到那些发达国家的人，并撼动他们的腰包，对非洲的孩子们来说百益而无一害。

日子过得飞快，慈善家们要离开了。临行前一晚，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个小型的告别宴。
何惧一白天都有些闷闷不乐，大概没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有人知道。
“试试这个。”Harry把她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
“等会儿还要给孩子们打针。”何惧摆摆手。
“营地这么多医生护士呢。”Harry把酒放推到她面前。
何惧摇了摇头。
“那我喝了。”他一饮而尽，随后又倒满了一杯。
何惧抢下来。
Harry挑了挑眉毛，何惧看着自己手上拿的酒，鬼使神差地干了。
几杯酒下肚，她的话多了起来。
“我今年25岁…可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何惧趴在桌子上念叨，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也是装的。”
“是啊。”Harry若有所思地看着着她。“几年前我杀了自己，现在的我是一个逍遥法外的逃犯。”
“整个世界都半死不活。所以我…我想救起整个世界。我就来这儿了。”何惧自说自话。
“我也不走了。”Harry突然说，何惧吓得酒醒了一半。
“不要任性。”旁边的Niall很理智地拍了拍他。
“你看到那些孩子了吗？”Harry反问道。
“你我能做的是帮助宣传，已经很有用了。”Liam说。
“对救他们有用，对救我自己呢。”
大家都沉默着，眼里闪烁着担忧，以及理解。
“已经路过的风景就不要再打听了。”何惧突然站起来，碰倒了一个杯子。她把杯子扶起来，傻笑了一下，转身晃晃悠悠走出帐篷。
Harry跟了上去。两人就这么不说话，一前一后走了几分钟。
非洲的黑夜比白天凉爽很多，微风吹在脸上，让他恍然有种晚饭后和爱人散步的错觉。
Harry看着何惧后脑勺的发辫，想起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一句话，“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抬头估算了一下距离，还有三百米，走到头，就彻底结束了。
他下决心般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惧就凶巴巴地转过身。
“别tm跟了，信不信我叫警卫连来揍你。”
虚张声势，小女孩的样子。Harry甚至想笑， “你也喜欢我的，我能看出来。”
“知道没有结果的事，就不要开始。”何惧自顾自往前走。
“为什么没有结果。我可以不做明星。”
“我不能不做军人。”何惧说。
Harry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怎么才可以”
“怎么都不可以。”何惧说，“法律有规定。”
Harry的表情显然并不信服。
何惧握紧了拳头，“即使我脱了这身军装，我们俩也根本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你应该找个模特，或者演员。不要突然想换个新鲜口味，就拿我们nerd开刀。”
“可…我是真心的啊，我知道你也是。”
“哪里学来的偶像剧台词。”何惧背对着他，大声嘲讽，“我可不是，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你算老几。”
“那你他妈的，有本事别哭啊。”

何惧想辩解，又怕颤抖的声线暴露自己。想跑，却迈不开腿。她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兜里的传呼机突然响了，她松了口气似的拿出来看，在看完内容时神经突然绷紧了。
一个刚稳定的老年患者病危。
她抹了把眼泪，狂奔到隔离病房。没注意到跟在身后的Harry。
刚到非洲时的噩梦重演了。眼前是个根本来不及救治的态势，病人躺在地上，身体不断融化着，流着血泪的双眼翻白，身下夹杂着血和内脏的体液不断蔓延。
Harry跟在何惧后面，看到这一场景，整个人被晃得干呕了一下。震惊之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捂住她的眼睛，说，别看。
何惧的心中突然有个地方化掉了。
傻逼，你不知道我见过多少这样的病人。
你也不知道，这个病毒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它会让濒死的人爆发严重的痉挛，疯狂甩动四肢，将含有高浓度病毒的体液甩的到处都是，感染其他宿主。
以何惧的从医经验，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她直截了当地回身，紧紧抱住了Harry。
时间好像停下来了，Harry的心里开出了一朵花。
他咧开嘴，想回抱住她，整个人却被狠狠推出了门，关在了病房外。
远处营地的歌声还响着，吉他的声音很轻柔。
隔着上了锁的玻璃门，他看到浑身溅满血的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而黏稠。
后来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Harry看到很多医护人员全副武装跑过来，粗鲁地把自己推开，把何惧架出来。
隔着面罩，他看到她中国战友的眼睛里，分明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