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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中最好的翻译版本,沉樱《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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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多个版本,其中最好的是沉樱的这个版本,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版本很少人知道,所以专门ocr过来,以飨众吧友。


IP属地:广东1楼2017-03-04 23:53回复
    褚威格 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
    沉樱 译
    名小说家亚尔曾上山去度假,现在一大早回到维也纳来。在车站上买了一份报纸,打开一看那日期,才猛然想起这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了!”闪电似的这么想了一下,既不高兴也不感伤;坐上计程汽车,浏览着报纸向家中驶去了。到家之后,仆人对他报告着曾经来访的客人和电话的留言,又呈上一叠等待他拆阅的信件。他捡出一两封对发信人有兴趣的先打开来,其余的随便望了望放下,想等以后再看;可是那里面有一封非常厚,信封的字迹又很生疏,引起了他的注意。等他舒舒服服坐在安乐椅上,喝着早茶、读完报纸之后,这才燃起一支香烟,再转身去看信。
      那是像文稿而不大像信函的一封信,几十张信纸上写着潦草匆忙的女人字迹。他不由得又对那封信看了一遍,想刚才也许漏看了发信人的姓名住址;但仔细反复地看着,实在是里外都没写。“好奇怪!”他这样想着,便开始去读那信了。信上开头的称呼是“你,永远不知道我的你”。他迷惑了,这是称呼他呢,还是指一个虚构的人物?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直读下去。
      “我的小儿子昨天死了。为了他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我和死神奋斗了三天三夜。流行性感冒的高烧连续四十小时,使他的滚烫的小身体抖个不停,我坐在他的床边,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冰着他的头,握着他的手。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实在精疲力竭了,眼睛不知不觉闭了起来,大概是倒在凳子上睡了三四小时;就在这时候,死神把他带走了。
      现在,我的亲爱的小儿子还是像他死时那样躺在他的小床上,可是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闭上了,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四支蜡烛点燃在小床的四角。我不忍再去看他,因为烛影摇曳地落到他的脸上,好像他的嘴眼在动;这使我觉得他并没有死,他还会醒来用他那清脆的声音对我说天真可爱的话的。但我知道他是死了,我再也不要去看他;多一次希望,多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小儿子昨天死了。现在这世界上,我只还有你了,只还有你这位不知道我的人,你这位只知享乐不理一切的人,你这位从不认识我而我不停地在爱着的人!
      现在我点了第五支蜡烛,坐在桌前来给你写信,因为我不能独自守着死去的孩子而不把自己的心事找个人吐露了。可是在这时候,除了你,除了曾经是而仍然是我的一切的你,我还能找谁呢?也许我不能把自己说得明白,也许你对我不能了解。我的头这么沉重,我的脉这么急跳;我的四肢这么酸痛,想来一定是在发烧了。这一带流行性感冒非常猖獗,我大概也传染上了。如果能这样和我的小儿子同路而去,不必自己来结束自己,倒也不错。现在我的眼前阵阵发黑,也许不能把这信写完,但我总要尽力而为;因为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我要对我所爱的而从来不知道我的你倾诉一切。
      你是我唯一想吐露心事的人。我要告诉你每一件事,要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那是完全属于你而你却一无所知的,但是我的秘密只有在我死后,没有人再要你回答什么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只有在我这恶寒发热确实表示是我的终结的征兆时,你才会知道,如果我还会活下去,我就要撕碎这信,仍像从前那样保持沉默。如果你接到了这信,那就是一个去世的女人,在向你说她生前的故事,与你有关的她生前的故事。你用不着害怕,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要求什么的;爱情、怜悯、安慰都不要,只要你充分相信是痛苦的压力使我把秘密泄露给你的,此外别无所求。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母亲,在她唯一的亡儿床边,是不说谎的。
      我要把整个的一生告诉你,就是从看见你的第一天开始说起。在那以前,我的生命是黯淡杂乱,像一间布满灰尘、霉味和蜘蛛网的顶楼;虽然也有人有物,但与我的心灵毫无关连。你走进我生活中的那年,我是13岁,就住在你现在所住的地方,因为我们两家的房子是对门。你当然已经忘记了,早已不记得那戴孝的会计师的遗孀和那个瘦小怯弱的女孩子。我们总是安安静静的保持着没落的大家风范,你大概连我们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们大门上没有挂名牌,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我们。再说,又是这么久了,已经十五六年,你当然不可能还记得。但是我,我是多么热情地在记着一切琐碎的细节;一想起我初次看到你、听见你的那一天,那一刻,就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似的。要知那是我的世界的开始,怎能不这样呢?请耐心听我说下去,我要从头到尾把每一桩事都告诉你,请不要连这一会儿也嫌烦。我爱你爱了一生之久,都不曾嫌烦过。
      在你搬来之前,住在我们对门的是些很可怕的人,老是吵架。虽然他们也很穷,但恨我们穷得比他们高尚。那家的男人常喝酒打他的妻子,我们半夜里被摔盘子推椅子的响声惊醒。有一次,他把她打得满身是血,披头散发地跑出来,他还在后面追着辱骂;直到大家都出来看,恐吓他说要喊警察了,这才算完。我母亲从不和他们打交道,也禁止我和他们的孩子玩;但因此,一有机会他们就作弄我,在街上遇见就喊我、骂我,有一次还丢雪球打我,把我的额头都打伤了。这里所有的人都讨厌他们。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迫搬走,大家才觉松了口气。过了几天,那门口挂出“招租”的牌子,接着又取了下来,看房子的人告诉我们说,有一位作家租去了;并且说,他是单身汉,一定很清静,这是第一次我听见你的名字。
      过了没有几天,那房子便彻底修理起来。自然那些油漆装潢的工作声音是很吵人的;但我母亲非常高兴,她说这样一来,就再不会看见那杂乱无章的景象了。在修理房子的时候,我没有遇见你。指挥那些工作的是你的仆人,那位灰白头发的小老头态度很庄严,一望而知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他那种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使我们大家都对他有很好的印象。这类上等社会的管家人物,在我们这郊外公寓中是罕见的;并且他非常有礼貌而又没有一般仆人的势利眼,一见面他就对我母亲很恭敬,连对小小的我也很客气。他说到你的时候,总是流露着像一家人似的无上亲切的感情。我一直对这位老约翰有好感,就是为了这个;虽然同时我也在妒嫉他,为了他有常常看到你服侍你的特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琐事吗?是要你了解,怎样从一开始当我还是一个羞怯的小女孩时,你这人已经在我身上发生了无比的魔力。在我还未看见你之前,已先望见你头上的光圈了,你是被财富、荣誉和神秘包围着的人。生活圈子狭窄的人们,是特别想看新奇事物的;因此我们这大楼内的人,是那么急切地在等待着你的搬来。而我呢,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家具已堆在门口,那好奇心更是高到极点。大件的木器已经搬进去了,现在那些搬运的人正在搬小物件。我站在门口,一面观望一面赞赏,因为你的每一样东西,都和我一向所见的不同。那是些印度偶像,意大利雕刻,还有大幅的色彩鲜明的画。最后运来的是书籍,如此可爱的书籍,多到超出我所能想象的数量;它们堆叠在门口,那老仆人小心翼翼地一本本地拂拭着上面的灰尘。我贪婪地在望着那书堆的加高。你的仆人没有把我赶开,但也并不给我鼓励;所以我不敢去碰它们一下,虽然我是多么想摸一摸那光滑的皮封面呀!我怯怯地去偷看了一下那些书名,很多是法文的英文的,还有我连一个字也不认识的语文的。我真想站在那里看上几点钟,但是母亲喊我,只好回家去了。
      我整晚上在想着你,虽然我还没有看见你。我只有十几本廉价书,放在破书架上。我爱它们胜过世上所有的一切,不停地读了又读。现在我纳闷着,这位有着这么多书,读了这么多书,懂那么多语言,富有而又博学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么多的书引起我的尊敬。我在心里想象着你的样子,想你一定是个带着眼镜、留着白胡子的老人,像我们的地理老师那样;不过,也许比他和蔼点、文雅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既然把你想象为老人,却又认定很漂亮。就在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你。


    IP属地:广东2楼2017-03-04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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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现在所写的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过分幻想,一些可笑的荒唐胡闹,我应该觉得害羞的;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可羞,因为我的爱情从来没有比这时更纯洁更深沉过。我可以几天不停地告诉着你,我怎样和你一同生活而你竟几乎没有看见过我。当然你不会看见我,因为如果在楼梯上遇见而无法躲过;我总是赶快低下头来,避开你那火焰般的视线,快得像怕烧焦而向水中跳去的人一样。我可以几天不停地告诉着你,关于你早已忘记的那几年的生活,像翻一本你的生活日历一样,但是我不要用这些琐事来烦扰你了。只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因为那是我童年中最了不起的一件事,请不要笑我,虽然在你是件小事,而在我却是无限的重大。
        那大概是星期天,你出去了,你的仆人把地毯拍打好了之后,想拖进那开着的门内去;但他到底年老力衰了,有点拖不动的样子。我忽然鼓起勇气走上去问他可要我帮忙吗?他吃了一惊,但没有拒绝。我可能使你了解,我是带着怎样的敬畏虔诚的心情踏进你的房内吗?我看见了你的世界,你常坐在那里的书桌(桌上有个蓝水晶瓶插着些花)。那些书,那些画,我都匆匆地偷看了一眼。虽然明知,如果我去请求那好心的约翰,他一定会让我多看看的;但是我认为吸一吸那气氛已经够了,已经够作我无穷无尽日夜梦想的新资料了。
        这短短的一刻,成了我童年最大的快乐。我要告诉你,你虽然不认识我,总可开始了解我的生活是怎样依靠在你的身上。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紧接而来的可怕的时光了。像我上面所说的,我因为一心想着你,别的一切都不再注意。对于我母亲的行动和她的客人,全不理会。竞没看出有一位有点亲戚关系在茵斯布拉经商的老绅士,常来我家,是有用意的;我只很高兴他有时带母亲出去看戏,留我一人在家,不再有人打扰我对你的想象和窥探。但是有一天,母亲忽然严肃地叫我,说有点要紧的事要同我谈谈;我立刻脸色苍白,心也乱跳起来。她猜疑到什么了吗?我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吗?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你——维系着我的生命的秘密。但我的母亲是有着她的困惑不安的,她从未有过的那么热情地一再吻我,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有点歇斯底里而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那位目前是鳏夫的亲戚,曾向她求婚,她为了我的缘故答应了。我只有一个念头,还是想到了你,急切地问:“我们还住在这里,是不是?”“不,我们要搬到茵斯布拉去,他在那边有座很好的别墅。”我没有再听见别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后来才知道是晕过去了。那以后几天的情形,我不能一一告诉你了;总之,是一个毫无力量的孩子,怎样徒然失败地在反抗权威的大人。就是此刻,我一想起来,手抖得几乎不能写下去。那时我不能说出自己的心事,只有乱发脾气,无理取闹;他们也就不再对我说什么,一切都瞒着我在进行。每次我放学回来,家中总有什么东西搬走了或是卖掉了。我的生命像被摔碎了似的。终于有一天,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看见搬运家具的人在打扫屋子了。那空房里,只剩下几个叠堆着的箱子,和留给母亲和我睡的两张行军床;因为,只再住这一晚,明天就要到茵斯布拉去了。
        在这最后一晚,我忽然下了决心,绝不能离开你。你是我的世界,很难说当时是在想些什么,也许在那绝望的时候,我是什么都不能想了。母亲出去了,我站起来,连学校的制服也不换一下,便那样子到了你的门口。那简直不能说是走去的,因为我四肢僵硬,骨节颤抖,好像是磁石吸过去的。我想投身跪到你的面前,求你收留我做一个女仆或一个奴隶;同时,又不由得怕你会笑我这个15岁大的女孩的痴愚。可是,又想你如果看到我站在这里发抖的样子,也许不会笑的。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在鼓励我,我的手自动地举起来了;挣扎又挣扎,多可怕的一刻呵,我的手终于按了门铃。那惊心动魄的响声,至今还像在我耳边。接着是一阵静默,静到好像心都不跳,血都不流了。我静静地倾听着你的走来。
        但是,你没有走来。谁也没有走来。那天下午,你一定是出门去了,而约翰也刚好不在。我带着耳中仍然在响的铃声,偷偷地退回到我们的空房。进门后,便倒在一块地毯上,动也不动了;那几步路已累得我精疲力竭,好像在大风雪中赶了多久的路似的。纵然如此疲惫,我的决心仍在燃烧;在他们带走我之前我要见见你,要同你谈谈。但我绝无别的念头,我完全是一派天真;除了你,从未想到过别的。我希望的,只是再见你一次,贴近你一次。那一晚,我一直在等候着。母亲睡了之后,我立刻便溜到前厅去听你回来的动静。那是寒冷的正月的晚上,我又那么疲倦,腿在作痛;厅房里又连一张可坐的椅子都没有。我平躺在地板上,任凭门下面吹进的冷风折磨着,身上的衣服那么单薄,又没有盖的东西;但我并不想要温暖,唯恐睡着了会错过你的脚步声。在可怕的黑暗里,气候越来越冷,冷到我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但还是等着,等着你,等着我的命运。
        最后(大概是下半夜的两三点),我听见楼下开门的声音,有人上楼来了。寒冷的感觉立刻消失,我全身发烧地轻轻地开了门,想冲出去,冲到你的面前……自己也说不清在这狂乱中到底是要做什么。脚步声近了,我发抖地握着门把手。上楼来的是你吗?
        是的,是你,亲爱的,但不是你一个人。我听到一声轻笑一阵衣裙窸窣,还有你的低声细语。原来,还有一位女人和你一起我真无法告诉你那一晚是怎样过的。第二天早晨8点钟,他们便把我带到茵斯布拉去了。这时,我已完全没有力气反抗。


      IP属地:广东4楼2017-03-04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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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孩子昨晚死了。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又将是孤独的一个人。明天,就要有陌生的人带了尸衣棺材收殓我唯一的小儿子了。也许,同时还来些朋友表示哀悼,一个又一个地向我致唁慰问。慰问,慰问,慰问!慰问有什么用呢?我知道的是,我又要孤独了。再没有比在人群中孤独着更可怕的了。现在我要来说说在茵斯布拉那两年的生活了。从16岁到18岁那两年,我是像一个囚犯,一个被放逐的人似的住在家人之中。我的继父是位文静的老人,对我很好;我的母亲总觉歉疚似的,凡事都顺着我;那些和我同年龄的人,也都愿意和我做朋友。但我一概愤怒地拒绝。我不愿意快乐,不愿意在离开你的情况下,还能满意地生活,我心甘情愿地埋在自苦和孤独的幽暗世界里。从不肯穿他们买给我的鲜艳的新衣,不肯进戏院或是去听音乐,不肯参加任何欢乐活动。我很少离家外出,你能相信吗?住了两年之久的地方,我竞说不出半打街名。我拒绝社交生活,是为了陶醉在自己不停制造的痛苦中,不愿意让别的事情破坏我对你的痴情。我这样子坐在家中,一天天地过着,什么事也不做。只在想着你,不停地在心中重温着关于你的种种琐碎记忆;那些久远的岁月中的每一分钟,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昨天的事似的。
          这样,我的生活仍然是以你为中心。我买了你的全部著作,如果某一天报纸上出现了你的名字,这天便是我的好日子。你信不信?我读你的书,读到可以背诵。如果有人半夜叫醒我,提示一句,我立刻就能接着背下去;甚至13年后的今天,也还是如此。
          你的每一句话,对我都好像是圣书,我的世界完全因你而存在。
          在维也纳报纸上有音乐会首晚演唱的消息。我看了立刻便想,不知你最欣赏的是什么。到了晚上,我在想象中跟随着你,自己在心中说:“现在他走进大厅了,现在他在找位子坐下去了。”这样子上千遍地想象着,只因为我曾在音乐会中遇见过你一次。
          为什么要重提这些事情?为什么要重提一个孤独女孩子的绝望之苦?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位从不知我的崇拜和悲伤的人呢?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吗?不,我17岁了,18岁了。走在街上的时候,年轻人都回头望我了;但他们的注视,只有使我愤怒。除你之外,要我去爱别的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连对他们表示一点好感,都觉得是罪恶似的。我对你的深情,一直是那么坚定不移,但并非没有变化;随着身心的成熟,越来越热烈,终于成了一种女性的痴爱。当年那个无知的孩子和狂热的少女所不曾意识到的事,现在成了我一心一意的渴望,我渴望着能委身于你。
          周围的人都认为我是怕羞胆小的,其实我有着绝对坚强的意志。我所做所为的一切,都倾向一个目标——回到维也纳去,回到你那里去。虽然在别人都觉得那是不可理解的事,而我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奋斗。我的继父是很富有的,并且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着,但我坚持要独立谋生;最后,他只好同意,让我到维也纳他的亲戚开设的服装店里去做一个店员。
          终于,终于在一个有雾的秋天傍晚,我又回到维也纳去了。到达后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还用我告诉你吗?我放下行李,便急急忙忙去搭电车。那电车走得多么慢呵!它每停一站,便使我气恼一次,最后总算到了那房子前面了。一望到你的窗户,我的心便猛跳起来;这个本来觉得有点生疏无聊的城市,忽然变得生气勃勃,我自己也像又活了过来了。现在,我又靠近了你——我无穷无尽地梦想着的你。在抬头仰望的我和你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闪光的玻璃了;我再不管那离开你的心还有千山万水之远的事实,我能不停地在望你的窗户,已经够了。那窗内有光亮,那是你住的地方;你正在那里面,那是我的世界。我梦想了两年之久的时刻,现在总算到来。那整个温暖微阴的晚上,我都站在你的窗下;一直站到里面的灯光熄灭了,才想到自己的住处。
          一晚又一晚地,我回到那老地方去站着。我店里的工作到6点才完,工作相当辛苦;但我很喜欢,因为那试装室的扰攘,正好掩饰我内心的骚乱。只等店门一关,我立刻便到那可爱的地点去。我所希望的,就是能望见你一次,遇到你一次——单是远远地望一眼也好。终于,在一星期之后,我遇见你了;那次的遇见是出其不意的,因为我正在望你的窗户,而你却从街对面走过来。
          当时突然间,我又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13岁的小女孩,两颊发烧,虽然满心想和你的眼睛对望一下,却竟低垂着头,像被谁追赶着似的,急急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事后又觉得不胜羞恨,因为这时我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了;我希望遇见你,希望经过这几年你还认得我,注意我,爱我。
          很久很久,你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晚我都站在你房子对面,下雪刮风的天气也不间断。我常常一等便是几个小时,等的结果,大半是你和朋友们一同走出去,有两次是和一个女人。看到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手挽手地亲密地同行,我忽然感到一阵心痛。从这上面,我明白了我对你的感情,又有了新的变化和进展。本来,这在我并不是可惊奇的事,因为从前就常看见有这类的女客到你房子里;但现在,这景象却引起我一种肉体上的痛苦。看见你和别的女人公然表示着亲昵,我感到嫉恨而又羡慕。
          有一天,大概我那年轻人的自尊还未完全消逝,我决心不再到那老地方去站了;但这表示抗拒、表示放弃的一晚,是空虚得多么可怕呵!第二天,我还是照旧去站了,完全屈服地卑微地站在你的房子对面;又像往常一样地等待着,等待在你生活的边缘上。
          最后,你总算注意到我了,那是我看见你远远走来时。我赶快鼓起所有的勇气,阻止着自己溜走;同时,街上刚好有辆货车塞住了路,你必须在我身边经过。你的眼睛不由得落到我的身上;虽然你还未注意到我的注视,脸上已浮起你一向对于女性惯有的表情。多年之前的记忆,像电流似的通到我身上来;就是这种爱抚的迷人的眼光,曾使我突然由一个女孩变成女人和情人。你的眼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走过去了。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使我缓慢地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又不禁好奇地回头望了一下;看见你正在那里站着看我,可是从你那表情上我看出你不认得我。无论是这时还是以后,你都不认得我。我将怎样说出我的失望呢?这是无数这类失望中的第一次,第一次我必须要忍受我的命运——我那一直不为你认识的命运。我必须这样不为人知地默默以终。呵,我将怎样使你了解这种失望滋味呢?在茵斯布拉的那两年,我不停地想着你,想象着总有一天在维也纳的重逢。这种想象是随着我的情绪变化不定的,也可说任何情形我都想象过:我想象过你会拒绝我、蔑视我、对我冷淡无情,但再也没有想到你竟从未感觉到我的存在。现在我知道了(是你教会的)男人心中的女人印象,是像镜子里面的影子一样容易消失的。再者,男人容易忘记女人,也是因为年龄和服装常使女人变得前后判若两人,老练的女人对于这种情形是能安然接受的,但我还是个女孩子,不能了解你的遗忘。自从第一次见面,我的心里便充满了你,因此也就产生一种幻想,以为你也时常想到我,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从未放在心上,我怎么还能活下去呢?可是那天傍晚你的眼光明白地显示出你我之间没有丝毫关连,这在我是第一次跌进现实,第一次窥见我的命运。


        IP属地:广东5楼2017-03-0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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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并不认识我。两天后我们又在路上遇到的时候,你用一种想表示亲近的眼光望着我;但这并不是你认出了那位爱你已经很久的女孩,只是你还记得两天前在这同一地点遇见过的一个18岁漂亮少女的面孔罢了。你的表情是一种友情的惊喜,唇边浮起了微笑;又像以前那样在我身旁走过去,又像从前那样忽然放慢了脚步。我在战栗着,狂喜着,渴望着你来同我说话。这是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在你心中变成了活人。我也在慢慢地走动着,但不是避开你。忽然听见你的脚步声到了我的背后,我没有回头,但知道就要听到你那可爱的声音对我讲话了。在这期待中,我差不多要瘫软下来,心跳得那么厉害,直想应该站着不动就好了。
            你到了我的身边,热诚地招呼着,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似的。虽然你并不知道我是谁,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你的态度那么单纯可爱,可以使人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我们一同向前走着,你问我一同去吃晚饭好不好?我答应了。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
            我们在一个小餐馆吃的晚饭。你一定不记得是什么地方了,对于你,那不过是多少这类事件中的一件,在我呢?也是无数中的一个,一个环,属于没有尽头的长链上的一个环。那晚上有什么事情使我留在你的记忆里呢?我很少说话,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太幸福了。我对于那幸福的时刻是永远感谢不尽的。我再也忘不了你表现的那些温柔机智,没有急切的追求,没有卤莽的举动。从开头,你就显示出一种友情的自信,就算我不是早已属于你,你也一定可以得到我。而在我,是5年的期待终于如愿以偿,我将怎样使你了解这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们从餐馆走出来,时间已很晚了。你问我有没有事情,还能玩玩吗?我怎能掩饰我是属于你的事实?我说我没有什么事。
            迟疑了一下,你又问我可愿意到你住的地方谈谈吗?“乐意得很。”我故意活泼地说着,把我的感情表现成坦率的态度。可是我仍然看出你那微感惊讶的神气,不知是恼是喜,总之,有点觉得奇怪就是了。现在,我自然是懂得你为什么惊讶了。现在,我知道一个女人无论她是多么热情地想委身于一个男人,她总要假装不愿,故作惊吓推托;必须对方说尽好话,发誓立约,一再恳求,才会答应。唯有职业性的娼妓才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人家的邀请,否则,就是头脑简单尚未成熟的女孩。你哪里知道,我的情形完全不同;我的脱口而出的承诺,是渴望已久的心声,忍受了不止一千天的恋情的爆发呢!
            在任何方面,我的态度都引起了你的注意,我使你发生了兴趣。在谈话中,你用各种方法探询着我。由于你对于人类情感的领悟和判断,你立刻知道有点异乎寻常,这个漂亮柔顺的女郎是有着秘密的。你的好奇心升起来了,你那审慎的问话显出你在试图发掘心里的秘密。但我竭力规避作答,我情愿做个傻瓜,也不愿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一同到了你的房内。亲爱的,我敢说,你绝不能了解和你同上楼梯,对我具有怎样的意义,我是怎样地快乐到狂乱痛楚几乎透不过气来呀!我偶一回想起,还不能不热泪盈眶,虽然我的泪水已快流干。那房子里每一件东西都被我的感情浸渍过,每一件东西都象征着我的童年渴望。那扇门后,我站过多少次等你回来;那楼梯,我听过你多少上来的脚步声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那个门洞,我窥探过你的出出进进;那门口的垫子,我曾经在上面跪过;那开门的钥匙声响,曾经是我的信号;我的童年和它的感情,是在那几码之大的地方培育的。这里是我的整个生活——像暴风雨一般环绕着我的生活。现在一切如愿,我和你一同走着,我和你,走进你的,也是我们的房子里。试想在你的门外,一直是我以前生活其中的那枯燥无聊的现实世界,现在这门就要为我打开一个童年想象的幻境;试想你那大门,我的焦灼的眼光曾在上面盯过多少次,现在我竟头晕目眩地走了进去。从这种种琐事上,你也许可以想象一下那可怕的一刻对我有什么意义了。
            我和你同宿了一夜。你做梦也没想到在你以前从未有人接触过或看到过我的身体,你怎么能想得到呢?为了怕泄露爱情的秘密,我竭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压制着任何害羞害怕的迹象。如果你知道了真情,会大为惊慌的;因为你是喜欢来去自由无牵无挂,你怕纠缠在另一个人的命运中。你愿意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给与全世界,但不愿作任何牺牲。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以处女之身奉献的,也别误会,我不要你负任何责任。你并未诱惑我欺骗我,我是自动投身到你怀抱中,然后走开去迎接我的命运。我除了为那一晚的幸福向你致谢之外,再无别的意思。当我在黑暗中睁开眼来,看见你在我的身边,觉得那一定是在天上,很奇怪星光怎么不对我闪烁。亲爱的,我从未为那一晚懊悔过;当你睡在我的身旁,我听着你的呼吸,触到你的身体,觉得自己那么贴近你,不由得喜极而泣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便走了。我要去工作,同时想在佣人到来之前离开。我向你告别的时候,你用手臂环抱着我,望了我很久。是你心中有什么隐约的记忆浮动了,还是仅仅因为那热情快乐使我显得美丽可爱呢?你吻了吻我,我便起身走了;你又问我:“要不要带几朵花去?”在书桌上蓝水晶瓶内有四朵白玫瑰(我从前就偷瞄过的),你拿了给我。有好几天,被我收存着吻着。
            我们约定了第二晚再见,还是那么新奇欢乐。你又给了我第三晚,那晚你说有事要离开维也纳一些日子——。呵,我多么恨你那些旅行呀!——你说一回来就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信箱号码,没把姓名告诉你,我要守住我的秘密。分手的时候,你又给了我几枝玫瑰花;是的,分手的时候。
            一天又一天地,两个月过去了,我在心里自问着……不,我不要述说那些期待失望的痛苦。我并不抱怨,我还是照旧爱着原来的你,原来就是热情善意慷慨而不忠实的你。你早就回来了,从你窗口的灯光可以知道,但是你没有写信通知我。直到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手边没有一行你写的字,我把生命交托给他的人不曾给过我一行字,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叫我去,没写给我一个字,一个字也没有……
            昨天死去的我的孩子,他是你的。他是你的儿子,亲爱的,他是我那充分意识着的热爱和你那漠不经心的温存的结晶。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的独子。也许你会大吃一惊,也许你仅仅觉得意外。你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之后,在他已经长眠不醒、永远离去不回的时候,我才来告诉你呢?可是请问,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和你热狂地共度过三天的人;你怎会相信一个偶然相逢的人,对于并不认真的你会坚贞自守?你绝不会相信这孩子是你的骨肉。就算你相信了我的话,也仍难免暗中猜疑我是先有了身孕,故意要找你这位名人来做父亲的。猜疑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阴影,我受不了。再者,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许比你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喜欢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你对爱的要求也是如此;如果忽然发觉做了父亲,对于一个孩子的命运有了责任,你会不胜厌憎。自由等于你的生命,你会觉得我成了你的羁绊;就算理智上不这样想,下意识里也会恨我是累赘。也许只有此刻,这一小时一分钟之间,我确像是你的重负,会被你恨着;但我一生没有给你任何麻烦,这是我足以自豪的。我是情愿把整个重负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愿累你;我要成为那些你亲近过后,除了情爱再不会想起她们的女人中的一个。事实上,你从来都没想起过我,你已经把我完全忘记了。
            我不是在责备你,请相信我,我不是在埋怨。假使我的笔尖沾有恨意,也请愿谅吧。请为了那在烛光下挺卧着的我们的孩子原谅我吧。我曾握起拳头对抗上帝,叫他“刽子手”;悲伤已使我迷乱,原谅我的诉说吧!我知道你是好心肠的人,随时都愿给人救助;你会为一句话去帮助一个不认识的人,你做起好事来是非常慷慨大量的。但我不能不说,你的行善是消极懒散的,要人恳求才做;你帮助那些求助的人,是为了害羞软弱而施舍,并不是为了助人快乐而助人。让我坦白地说吧,对你而言,那些苦难中的人们是不及那些欢乐中的人们可亲的。从前有一次,我从门洞里看见有个求乞的人叩你的门,你出来一看,不等他开口便赶快塞钱给他;那神情有点慌张不安,好像一心只想快打发走他,连他的眼光都怕遇到。我再也忘不了那种恐惧的施舍和对于道谢的回避,所以我在困难中从未向你求助。呵,我知道你即使怀疑那孩子,也会尽量帮助我,让我过安适的生活,会给我钱,很多的钱;但是,你会装着容忍,而暗中希望能摆脱麻烦,我甚至于相信你会劝我去打掉那胎儿。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因为我会唯命是从的,可是这孩子是我的一切,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再生。——不是那个享乐无情而我从不敢妄想抓住的你,而是由你给了我,我把自己的骨血和生命糅进去的你。终于,我紧紧地握住了你,我感到你的血在我的血管内流着;我可以随心如意地养育你,爱抚你,吻你。所以,当我知道怀了你的孩子时是那么快乐;所以,我要对你保守秘密。从此,你再不能逃避我,你是我的了。
            但是,你不要以为分娩之前的几个月,真像我开始所想的那么快乐,实在是充满了忧伤顾虑,充满了恶意毒害,我受尽了折磨。在最后几个月,我不能再继续工作,因为恐怕我继父的亲戚会看出我的情形,告诉家里。我也不愿向母亲要钱,打算变卖衣物来维持生活。但在我分娩之前一星期,仅有的几个钱又被人偷了,于是我只好住到救济医院去。你的儿子就是在那罪恶收容所里出生的,在那些乞丐、罪犯、游民之间出生。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一件事情都和外面常见的不同。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也不理睬,孤独地挤在一起,又互相恨着;是贫苦和不幸把我们推到这拥挤不堪的病房中,到处是血腥、药味、喊叫、呻吟。在这里的病人,除在病历上有个名字之外,已失去一切做人的权利;躺在床上的不过是个活的肉体,可供实验的东西……
            请原谅我说这些事情,我将再也不说了。我已经沉默了11年,不久更将要哑口无言。但至少我要大声疾呼一次,让你知道我多么爱这个孩子,这个曾经是我的幸福而现在已经死了的孩子。在他的声音笑貌中,我本来已经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时光;现在他死了,痛苦的记忆又复活了,这一次我要把它吐露出来。但我不是责怪你,只有上帝,只有上帝才是这种无缘无故的苦难的创造者。我从来没对你有过一丝恨意,就是在生产时的痛楚中我也没恨过你。我从来不曾懊悔过,从来不曾停止过爱你,一切要发生的事都是我所期待的,我永远要高高兴兴地去承受。


          IP属地:广东6楼2017-03-05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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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再也不会认识他了。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你,他出生后躲避你躲避了很久,我对你的渴望比以前减轻许多,的确,爱得不那么热烈了。但这不是我对你的爱情受了损伤,而是不愿让你和孩子分占我;所以我不把自己给与独立快乐的你,给与需要我而我也应该去抚养去爱护的孩子。我对你的那种无穷无尽的迷恋似乎已经医好,那落在我身上的劫数似乎已经移开,自从另一个你,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你出生之后。这时,我的感情已很少再飞向你的住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生日那天,我总要送一把白玫瑰,像第一晚你给我的那种白玫瑰。这10年来,你可曾自问过是谁送的吗?你可曾记起曾送过这样的玫瑰给一个女孩子吗?我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了,在我,能够暗暗地送给你,因而每年能够重温一次我的记忆,已经够了。
              你不认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很悔恨不该让他躲着你,因为你一定会爱他的。你没见过他睡醒刚睁开眼来的笑容,他那乌黑的眼睛和你完全一样,他用那眼睛快乐地望着我和这世界。他那么活泼那么可爱,你的爽朗的气质和丰富的想象力都传给他了,充分地表现在孩童的稚气中。他玩耍的时候尽情欢乐地玩耍,读书的时候专心一意地读书,他完全是你的再生。他越像你,我越爱他。他在学校中的成绩优良,能说流利的法文,他的练习簿总是全班最干净的。他是多么美好出众的小男孩啊!夏天我带他到海边去的时候,看见他的人总要站下来,摸摸他那柔软的金发。冬天他滑雪的时候,大家都围着他,他是那么英俊,他是那么温文,那么逗人喜爱。去年他到学校住宿,穿着18世纪骑士侍僮的制服,腰带上还挂着一把小匕首;但现在他是穿着睡袍平躺在那里,紧闭着嘴唇,交叉着双手。
              你也许奇怪我怎能给他那么华贵的一种生活呢?亲爱的,我现在是暗中向你谈话,我要不顾羞耻地告诉你,请不要惊吓,我在出卖自己。虽然没有变成站在街头的普通妓女,但我在出卖自己。我的朋友、情人都是阔人。最初是我追他们,不久他们都追起我来,因为我是个美貌的女人(你可曾注意到吗)。我接触的每个人都热狂地爱我,变成我的崇拜者。除了你,除了我爱的你之外,他们都爱我。
              对于我的行为,你卑视吗?想来你一定会谅解,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为了另一个你,你的儿子。在那救济院中,我已尝尽贫穷的滋味。我知道在穷人的世界中,那些被践踏者是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想也不忍心去想,让你的儿子,我们可爱的孩子,在救济院里长大,流浪街头,呼吸贫民窟的污浊空气。他那优雅的嘴唇不应该让他去说粗话,他那细白的皮肤不应该受破烂衣服的摩擦。你的儿子应该有最好的一切,一切豪华和欢乐。他应该步你的后尘,生活在你所生活的气氛里。
              这就是我出卖自己的原因。在我并不认为是牺牲,因为所谓名誉和羞耻,对于我都成了没有意义的字眼。你是我唯一情愿委身的人,但你不爱我,那么我把这身体随便怎样又有什么关系?我那些情人的热爱柔情,从来不曾打动过我的心;虽然其中有些是我所敬重的,虽然由于我自己的命运,我很同情他们那不被接受的爱。所有那些人都对我很好,他们宠爱我,纵容我。有一位身份很高、年龄较大的鳏夫,他想尽办法把你的儿子送进贵族学校,他爱我是无微不至的,有好几次向我求婚。我很可能成为一位贵夫人,一座豪华别墅的女主人,我很可能不必再顾虑生活,因为孩子有一位最仁慈的父亲,我有一位显赫好心的丈夫。但是,我坚决地拒绝了,虽然明知这使他非常痛苦。这也许是我的愚蠢吧?如果我答应了的话,现在我大概在什么地方过着悠闲的日子,孩子也会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何必对你隐瞒我拒绝的原因呢?我告诉你吧,我是不愿约束自己,要为你保持着自由。在我内心的深处,下意识中,我还继续在做着童年做过的梦。梦想着有一天你会把我叫到身边,哪怕仅仅一小时都好。就是为了这一小时,我拒绝着其他一切,要保持那应召的自由,自从我内心的女性觉醒以来,我的生活除了等候你的意旨之外,还有什么呢?
              最后,我等待的时光终于来了,但你仍然是并不知道。在那到来的时光中,你不认识我。你永远不认识我,永远,永远不认识。在戏院音乐会和其他的地方,我是常常遇见你的;总是我在心跳,而你却毫不理会地走过去。在外表上,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年那个羞怯的女孩现在成了据说的美貌的妇人。服饰华丽,围绕着赞美者。你怎么还能认出是当年在你房中幽暗灯光下的那个怕羞的少女?有时,我那些伴侣也和你打招呼,你望过来的神气,总是陌生的礼貌,欣赏的注视,但并不相识。——那么疏远,那么令人绝望的疏远。记得有一次这种已经习以为常的不相识,又使我不胜痛苦。那是我和一位朋友在包厢内看歌剧,你刚好就在隔壁的包厢内。开演后灯光暗下来,我不再能看见你的脸,但感觉到你的呼吸那么靠近我,就像那晚在你房里一样。在那把两个包厢隔开的丝绒帏幔后面,正放着你那曾经触摸过我的修长的手,使我心中充满了伏身去吻它的渴望;在音乐声中,这渴望越来越强,我竭力提醒着自己,才算没让嘴唇碰到你的手。第一幕演完时,我告诉我的朋友说要走了。在黑暗中和你坐得那么近而又离得那么远,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


            IP属地:广东7楼2017-03-05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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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期待的时光总算又来了一次,仅仅又来了一次。那是一年之前,你生日的后一天,我总是把你的生日作为节日,因此在那天也就特别想念着你。大清早我去买了白玫瑰,这是我每年用来纪念你已经忘记的时刻的。下午我带孩子驱车出游,在外面一同吃了些茶点。晚上又到戏院看戏,我要他把这一天作为他童年重要的纪念日,虽则他并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和我当时密友在一起,他是一位年轻富有的工业家,我曾和他同居过两年。他深深地爱着我,也是要我嫁他,被我无理由地拒绝。他用馈赠的方式供养着我和孩子,他的痴情并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这天我们去参加一个音乐会,遇见了一些朋友,便又一齐到餐馆吃晚饭,饭后谈笑中,我提议到舞厅去玩。这种欢乐场所,我一向是很少去的;但这时好像有种本能的力量,鼓动着我作这样的提议。大家听了,一致欢呼赞成,他们向来是奉承我的意旨的。我们到了舞厅,喝了些香槟。我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好兴致,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之后,竞加入了别人的合唱,并且想翩然起舞了。可是,一下子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或是滚烫的手抓住了;原来你同几个朋友坐在邻桌上正用一种赞美而贪婪的眼光瞪着我,这眼光永远是使我惊喜战栗的。10年来,你总算又一次用这种眼光看我了,我的手抖得几乎把杯子掉到地上。好在我的同伴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形,他们已被音乐和欢笑弄得有点迷乱了。
                你那越来越热狂的样子,使我内心也不由得燃烧起来;不知道你究竟是认出我来了,还是仅仅对一个陌生女子动情。我变得两颊发烧,语无伦次;不用说,你已看出在我身上产生了魔力。你向我点头示意,要我到外面休息室去一下。然后付了钱,向朋友们告辞离开了桌子;临走又望我一眼,表示你在外面等我。我像发高烧似的抖着,再不能回答别人的问话,再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脸红。机会凑巧,刚好这时有一对黑人在跳一种蛮舞,同时用他们自己的尖声怪叫作为伴奏,每个人都转身去看他们。我抓住这机会站起来,告诉我那朋友说出去一下就回来,便跟着你走了。
                你在休息室里,看见我走进来,脸上亮了一下,嘴边含着微笑,赶快迎接着。很明显地,你没有认出我来;无论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或是后来的那个少女,你都没有认出来。对于你,我又一次成了新交。“你真的有时间可以陪我谈谈吗?”你用坚信的口气问着,显然你是把我当了那种任何人都可用钱买的女人。“可以。”我还是那种战栗的满口答应,10年前你在那幽暗的街上听过的。“请告诉我什么时候会面呢。”“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你的面前,我是不知道害羞的。你微微有点惊奇地望着我,这惊奇之中也正包含着你当年表示过的同样的诧异。“现在好吗?”你想了一下问道。“好的。”我回答着。“那么我们走吧。”
                我要到衣帽间取外衣的时候,才想起我那朋友是把我们两人的衣物一块交付的,牌子在他手里。回去向他去拿是不可以的,但错过这期待了多年的和你的约会更不可以。怎么办呢?我立刻便作了抉择,把披肩裹紧了一下,便冲到夜雾迷茫的外面去了。不但不管我的外衣,也不管我那位好心肠的朋友,更不管这件事在大庭广众间引起的议论;在他的友好面前,我竟把他置于被情妇弃之而去的可笑处境。在内心里,我也很觉不安,不应该这么对待一位好朋友,并且知道他会从此疏远我,我的生活也要受到影响。但是什么道义、什么生活,都不能和我就要亲近你的机会相比。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自然,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我自信即使是躺在灵床的时候,你如果来叫我,我也会挣扎着要起来赴约的。
                戏院门口刚好有辆汽车,我们坐上便向着你的家驶去。又一次我感到靠近你的狂喜,并且差不多像以前那次同样地陶醉沉迷。我简直无法告诉你,当我们一同走上楼去的时候,我是怎样地又重温了一次10年前的感觉,怎样地同时生活在过去和现在之中,好像我整个的人因靠近你而溶化了。在你的房里变动不多,只多了几张画,增加了很多书,添了一两件家具,但整个说来还是那可爱的老样子。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玫瑰花——我的玫瑰花,前一天送来表示我的怀念。我这个你不记得,不认识,甚至这时你正握着她的手、吻着她的唇还是想不起是谁的人,能看到我的花在那里,知道你在抚爱着一点我送来的东西,已经够欣慰了。
                你热情地拥抱着我,我们又共度了欢乐的一夜。但这时你还是不认得我。当我在你的爱抚下激动不已时,而你却显然不能分辨出情人和荡妇的不同。对于一个从舞厅捡来的陌生女人,你立刻就有无限热爱,无限温情;虽然你曾误会我的身份,但你仍然以充分的狂热在爱着我。在这幸福重温中,我又看出你那曾使我着迷的双重人格的天性,那种智慧和热情的奇怪的糅合。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完全地沉醉在欢乐中,像你这样完全献出自己的身心后又会立刻若无其事地全然忘记。不过,实在说,我也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是谁呢?是往日那个痴情的女孩子?是你儿子的母亲?还是一个陌生人呢?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像溶合难分,既那么熟悉又那么新奇!我祈祷着让这欢乐的时刻永远不要过去。
                但是,早晨终于来了。我们起来很迟,你要我吃了早餐再走。餐厅里不待吩咐已摆好茶点,我们一面吃茶一面静静地谈话。还是像从前那样,你坦白地说着自己;还是像从前那样,你对我绝无好奇的探询。你不问我的姓名,也不问我的住址。对于你,我仍像从前那样,只是一个奇遇,一个无名氏,一场过眼云烟似的欢情。你对我说,就要出发作长途旅行,大概要在北非洲住两三个月。这些话像警钟似的敲碎了我的幸福:“过去了,过去了,过去并且忘记了!”我真想跪到你的脚下,哀求说:“带我去,最后,最后你会认出我来!”但是我胆小、懦弱像个奴隶似的,仅仅说了声:“真可惜。”你微笑地望着我说:“你当真会为我难过吗?”
                我像被冰冻结了似的,定定地望了你一会才说:“我爱的人总是要去旅行。”我深深地注视着你的眼睛,心里暗想:“现在,现在,现在他会认出我来了!”但你只是微笑着安慰我说:“这一个人是过些时候就回来的。”我回答说:“是的,这一个人会回来,但这一个人到那时候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说这话时,~定是感情很强烈的,那声音把你感动了。你站起身来,惊讶而温柔地望了我一会,又把手搭在我两肩上说:“美好的东西是叫人忘不了的,我不会忘记你。”你的眼睛凝视着我,好像要在心中留个清楚的印象。当我感觉到你这是聚精会神地端详时,又不由得幻想着那蒙在你记忆上的遮盖要打开了,“他要认出我来了,他要认出我来了!”我的灵魂在期待中战抖着。
                但是你没有认出,你没有认出。对于你,我永远是当时那样一个陌生女子;不然的话,你怎会有下面的动作呢?你热情地吻了又吻,把我的头发弄乱了,我必须去重梳一次。站在镜子前面,从那里面我望见你;使我又羞又愧,你放了一卷钞票到我手袋里。我几乎忍不住要喊叫,要把它们丢回到你脸上。我是你儿子的母亲,我从幼年就爱着的你,竟付我夜渡资。但是仔细一想,对于你,我不过是一个从舞厅叫来的妓女;难怪你要忘记我,难怪你要这样做来羞辱我。
                我急忙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像要逃跑似的想赶快走出去,因为那种痛苦太难受了。我四面张望着我的帽子的时候,见它正放在那书桌上的花瓶边。我忍不住去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唤醒你的记忆。“给我一朵白玫瑰好吗?”“当然好,”你说着,便把花都从瓶里取出来。“但是,这也许是一位爱你的女人送你的吧?”“也许是,”你回答说,“我不知道。是礼物,但不知是谁送的,所以我很爱它们。”我定定地望着你说:“也许是一个被你忘记的女人送的。”
                你微微吃惊地注视着我。“把我认认看,最后认认看!”我的眼睛这样在嚷着,但你那坦诚的微笑没有点认识的样子。虽然你又吻着我,但并没有认识我。
                我赶快掉头走了,因为我眼里已含满了泪水,怕被你看见。当我从餐厅冲出到过道里时,几乎和你的仆人老约翰撞个满怀;他惶恐而热诚地闪到一旁,并为我打开了大门。在这匆匆之间,我含泪望了他一眼,忽然一阵惊讶之光闪耀在他的脸上。让我告诉你吧,他认出我来了,虽然自从搬走后我们并未遇见过。这时我是那么感激他,简直想跪下来吻他的手。我从手袋里取出你付给我的钱,塞给了他。他吃惊地望着我,但在这顷刻之间,我想他之了解我比你一生了解得都多。每个人,每个人都是那么宠爱我,那么使我愧对他们。只有你,全然忘了我;只有你,永远不认识我。
                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我已再没有人可以去爱,在这世界上除了你再没有人了。但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不认识我,你经过我的身边像经过一条小河,你遇到我像踢到一粒石子;你毫不在意地只顾走你的路,抛下我作永恒的等待。有一个时期,我以为在孩子身上捉住了你,可是他也偷偷地溜走;忘了我,一去不回了。我又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比以往更孤伶。从你那里,我什么都没得到。没有一个孩子,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甚至连记忆中的一点地位都没有。如果有谁在你面前说起我的名字,你会觉得那是个陌生人。对于你,我早巳死过了,死还有什么可怕呢?你早已离我而去了,人世还有什么可恋?
                亲爱的,我并不责怪你,我不愿把悲伤糅进你的欢乐生活。不要怕我以后会麻烦你;请原谅这一次,为了孩子的死,我忍不住地吐露一切。只有这一次,我要向你倾谈;谈完,我就要退到黑暗之中,比一向更沉默无言。如果我继续活下去,你再不会听到我的哭泣,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收到这封遗书。这写信人是一个比任何人都爱你的人,一个你从不认识的人,一个等候你的呼唤而你从不呼唤的人。也许,也许你接到这信时会呼唤我的,但我这一次恐不能忠诚应命了,因为我在长眠中不能听见了。我没有相片或纪念物留给你,像你没有什么给我一样,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这是我一生的命运,死后也将是一样。临终我也不会叫你的,我要悄悄死去,让你毫无所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长逝;如果我的死使你痛苦,我将死不瞑目。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头这么重,四肢这么痛,我发高烧了。也许,一切很快就要完了;也许,这次命运会优待我,不要我眼望着孩子被抬走。……我不能再写了,亲爱的,再见,再见。我所有的感谢都是向你而发。不管怎样,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至死还是感谢你。我很高兴能告诉你这一切,虽然你从不了解,至少现在知道了我曾怎样深深地爱你;并且,我的爱再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那欢笑光辉的生活绝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亲爱的,我的死不会损伤到你,这就是我的安慰。
                但是,谁,呵,谁还会在你生日那天送白玫瑰呢?那瓶子要空着了,不再有我生命中的呼吸和芳香,一年一度散布在你房中了。我有一个最后的要求——头一个也是末一个,请为我去做吧!就是每逢你的生日(这是一个人想到自己的一天),去买一把白玫瑰插在那瓶子里。请像别人一年一次为所爱的人作弥撒似的为我这样做吧。我已不信上帝,请别为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只有在你心中,我还想每年再活一天;温柔地静悄地贴近你,像我往常那样。请答应我这样做吧!亲爱的,请这样做吧!……这是我头一次要求也是末一次……谢谢,谢谢你……我爱你,我爱你!……再见!……
                信从他发抖的手中落下来。他深深地沉思了很久。不错,他模糊地记得一个邻居的孩子,一个少女,一个舞厅里的女人——但印象纷乱不清,就像那急流中的石子,很难清楚地想出它的形状。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心中,但总不能凑成一幅图像。他的情感深处的记忆被搅动着,可是仍然记不起来。那对于他都好像些梦中的人物,虽然常常梦见,清楚地梦见,但总像幽灵似的没有真实感。他的眼睛转到书桌的花瓶上,果然是空着;这些年来,在他生日这天从来没有空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好像一个看不见的门忽然开了,一阵冷风吹进他这严密的室内,传来一个死亡的通知,一个不朽爱情的显示,这个无形而多情的女人,像远处飘来的音乐似的震撼着他的心灵。


              IP属地:广东8楼2017-03-05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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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在吧里看到 “聊聊《一个陌生女子来信》结尾的翻译”这个帖子,楼主说网上找不到沉樱的版本,今天正好有空,所以找了出来,花两个小时全文校对了一次,希望大家喜欢O(∩_∩)O
                @skydarken


                IP属地:广东9楼2017-03-05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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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的是这本,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的《同情的罪》,除了收录 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 之外,还收录了沉樱女士另外多篇茨威格的译作,沉樱女士总共翻译了三十多万字的茨威格小说。现在这个版本已经没有再版了,我还是看了吧里的推荐,才想起来要去看看,然后在孔夫子旧书网淘到的旧书


                  IP属地:广东12楼2017-03-08 01:23
                  收起回复

                    苏小昨著,我遇见过很多爱情 却没有遇见你,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07,第79页


                    IP属地:广东17楼2018-05-16 17:02
                    收起回复
                      https://www.douban.com/review/1513654/
                      估计是评论者自己的题词
                      我爱你,与你无关。
                      小喜宝 豆瓣影评评论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2008-10-03 16:35:15
                      爱是一个人的事,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
                      所以,我爱你,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她再一次的告别这个男人,在清晨的庭院里,与男人的管家相遇。


                      IP属地:广东23楼2018-05-17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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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三楼:
                        第二天你搬来了,虽然我在窥探着,但总没看到你的脸,这失败也就更燃起我的好奇。在第三天,我总算看到了!当发觉你和我那幼稚的心中所想象的老祖父大不相同时,我是怎样地吃惊呀!我等着看的是位戴眼镜好脾气的老人,而到来的竟是个时间不曾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的人。你穿着一身浅褐色服装,上楼的时候,带着少年人的轻快,两级一步地跳上去。你的帽子拿在手上,我很清楚地看见你那神采奕奕的面孔和年轻人的头发。你的英俊瘦削而又整洁的外表,把我惊吓住了。多奇怪,从第一眼,我就看出你将是个使我和其他那些人继续吃惊的人物。我看出你是双重人格合而为一的;你是个热情乐观不思不想爱好运动和冒险的人,同时又是个博学深思,富于责任敏感的人。莫名其妙地,我竟像所有接近你的人那样,知道了你在过着两种生活。
                          一种是众所周知、公开于世的,另一种是避开社会而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我这个13岁的女孩子竟被吸引着走进了你的壳内,抓住了你生活的秘密,一眼便看出了你那两种生活的截然划分。
                          现在,你可能了解,对于小孩子的我,这是一个怎样令人惊奇的玄惑的谜吗?在这里有一个人,大家谈到他总有无限敬意;因为他写过很多书,他是世界闻名的作者。但是,在我的面前,他竟忽然显露出活像个25岁的活泼快乐的青年人!不用说,从此以后在我那狭隘的世界里,你成了唯一使我感觉兴趣的对象;我用那幼稚的忠诚,把自己的生活围绕着你。我注意着你,注意你的生活习惯,注意那些来看你的人——而这一切,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我对你的好奇。因为从那些截然不同的来客中,正反映着你那天性相反的两面。他们有些是你的同行后进,服装不整的青年学生,你同他们又说又笑;而有些,则是坐着汽车来的贵妇人。还有一次是歌剧的大导演——过去我只曾远远望见过他,手里拿着指挥杖——来拜访你。另外还有些女孩子,好像还在大学读书的女孩子,忸怩地溜过去。在你的来客中,大部分是女性,但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有一天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严密地包着面纱的女人从你的家里走出来,我也没有想到。那时我才13岁,由于还未成熟,竞一点也没觉出自己这种窥视着你的生活的热烈好奇,已经是爱了。
                          但我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把整个心给了你的。那天,我和一个同学散步回来,站在楼下大门口闲谈。一辆汽车驶来,刚停住,你便从里面跳出来;你那昂头阔步敏捷的姿态,总是不停地吸引着我。看见你就要推门进来的时候,忽然一个冲动使我走上去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到了你的身边。你用一种兴奋亲切的眼光像爱抚似的把我望了一下,同时温柔地微笑着,很斯文地,不,很诚意地说:“多谢,多谢!”
                          事情仅仅如此。但就从这一刻,你对我亲切温柔地一笑的这一刻,我便成为你的了。后来,自然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对接近的女人有种特别的眼神;那是一种抚爱,一种迷惑,一种立刻能进入人的心中,使人无法抗拒的天生魅力。你毫不自觉地这样望着那些为你服务的女店员,那些为你做事的女侍。你并不是有意要征服所有的女性,但由于对异性的敏感,你的眼光一落到女人身上,便立刻充满柔情。在13岁的年纪,我自然没想到这点,而只觉在火边似的温暖,并且相信这温柔是为我表示的。就在这一刻,这个半大孩子立刻觉醒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在未来的时刻中一直属于你的女人。
                          “那是谁?”我的朋友问。我一时答不出话来。想说出你的名字,竟成了不可能的事;因为它对我忽然变得神圣起来,成了我的秘密。“呵,一个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我很不自然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干么还脸红得那么厉害?”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嘲弄地问着,我觉得她在寻我开心,快要揭穿我的心事了,两颊更红起来,便故意对她生气,粗鲁地说:“你这个傻瓜,胡说什么?”我简直想捏死她。她顽皮地笑着,把我笑得真动了气,气得两眼含泪;丢下她在门口,我便跑上楼去了。
                          从那以后,我就爱起你来。我知道你是听惯了女人对你说她们爱你的话的,但我敢说,绝没有一个像我爱得这么彻底,这么厉害的,没有什么能和一个孩子的暗中热爱相比的,这是无所希求无所企图,绝对的耐心绝对的深情。这是成熟的女人的贪婪之爱中所不能有的,只有孤独寂寞的孩子才会培养出这种感情。在别人,会把这种感情浪费在普通友谊上,消散在知心倾谈中,会把它当玩意儿来玩弄,会把它当男孩子第一次吸烟似的来炫耀;因为他们听说过或是读到过很多,知道这是谁都会遇到的,不足为奇,但是我,没有知心好友,也没有受到教导或警告,毫无经验,毫无预感,我是盲目地奔跑着去迎接命运。每一件激动我的事,发生到我生活里的事,似乎都要集中到你身上,我意想中的你的身上。我父亲早就去世了,我母亲除了想着那靠一点津贴维持生活的艰难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想,所以她和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完全谈不来。我的同学呢,不是愚蠢就是早熟,对于我认为神圣的崇高之情,她们常表示着轻佻态度,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结果,我和别人越来越疏远,整个的心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你变成了我的——用什么比喻才能恰当地说出我的感觉呢?你变成了我的生活的全部。除了与你有关的事,什么都像不存在;除了想到你的好恶,什么都像没有意义。你改变了我的一切。在那以前,我本来对学校功课漫不经心,成绩平平;现在,忽然成了第一名。我一本又一本读着书,常读到深夜不睡,因为我知道你是爱读书的人。使我母亲大为惊异的,是我开始近于固执地去练钢琴,因为我想象中你一定是喜爱音乐的。我学着缝改我的衣服,想让你看起来顺眼点。我的制服围裙上有个补钉(因为那是母亲的披肩改的),这成了我的痛苦,我怕你看到了会瞧不起我;于是每逢上下楼梯,总用书包遮住它,惟恐被你看见。其实,我是多么傻呵!你几乎再也没有望过我一眼!
                          但是,我的日子还是用在等待和窥探上。在我家大门上有个小洞,可以望见你的大门。亲爱的,请别笑我,就是现在,我也不以在那小洞上偷看为羞。那前厅是冰冷的,又害怕着引起母亲的怀疑。就是这样,我还是整下午地在那里望着。在那些岁月中,我总是一书在手,紧张得像根琴弦,只要你一碰到,它就要颤抖。我一直贴近着你,一直紧张着,但你从无感觉,就像对你袋内的表弦没有感觉一样。虽然它忠实地为你报时,用滴答的节奏伴着你的脚步,换来的却是难得的匆匆一瞥。我知道你的一切,像你的习惯,你爱用的领带,你的每一套衣服;不久,我记熟了你那些带来的客人,和哪些是我喜欢的,哪些是我不喜欢的,从13岁到16岁,我的每一小时都是你的,什么傻事我没有做过?我吻你触过的门柄,捡你丢弃的烟头;晚上不知找过多少借口,跑到街上看你哪一个房间亮着灯光,从那灯光我更清楚地感到你的存在。当你出门去的时候(每逢看见老约翰提着你的旅行箱下楼,我的心便像停止了跳动),我的生活成了空洞无聊,整天烦得要死,乱发脾气,走来走去不知做什么才好;但又要装假忍耐,恐怕我那黯淡的眼神会泄露出我内心的痛苦,会让母亲发觉。


                        IP属地:广东27楼2019-06-10 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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