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
子时三刻。
.
苍穹黑若墨洒，中无星子半粒。
.
玉岛上下氤氲入夜，隔却篁竹依稀可见少女身形隐约，虚幻几近鬼魅，掣风踩尘浮光掠影，衣带蹁跹扰动视野。
.
略了解当今朝堂的人都能晓得，这是【玉岛判官】出手了。
·
行至高院深墙道畔，碧发少女凌空而起盈盈落向房檐，点足转踝疾行覆苔砖瓦，漠然睥睨着下方的双眸颜色浅得近乎于冰冷，将庭院的格局分毫不差地在脑中掠过一遍之后，她毫不迟疑地屈膝猛跃腾空翻身，振臂以就纤瘦苍白之掌点撑顶梁，俶尔无息而落，靴踏之处轻尘飞扬。
.
提腕扣指拢发别至耳后，她垂睫无声冷笑，月华皎白如霜，霎时便覆满了翘卷的眼睫，撇唇弯眸，她径自以最快的速度与最快的力道破门而入，板裂声脆，犹如残喘嘶鸣，夜风灌屋，金玉珐琅颤抖瑟瑟，云锦绸缎当风而振，摩挲幽微。
.
榻上屋主闻得响动惊恐拥衾而起，恐惧涣散的视线颤抖着落至门前，逆光而立的少女身姿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从风而去，面容是无法看清的，唯见她衣袂荼白犹如幽魂，发间一枚白玉枳花小钿寒光灼人。
·
“——您莫怕呀。”
.
“是元首大人派我来的。”
·
她愉悦地笑着说，声音介于少女与成女之间，轻灵空远，缥缈明越，宛如悬崖夹畔生满枳花的无尽深渊。
.
“你、你是——你是——？！”
.
屋主终究未能道出少女之名，在那玉岛上下皆视为修罗的称谓脱口而出之前，他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脏破碎的声音，是一柄光洁微弯的象牙色骨刀，冰冷湿润的刀锋瞬间便将叛国逆君之人的心脏贯穿搅碎。
·
-
·
宗梦灵掌着稳稳置一白瓷茶盏的红木托盘，单手掀开半垂的珠帘，垂首款步入室。
.
正前镂空以纹百鸟朝凤图腾的鎏金香炉内徐徐燃着使人心静的檀香，袅袅烟气晕染了一室肃穆，正坐书案之后元首座上的青发少女正是当今玉岛元首南宫问雅，娥眉缓舒，朱唇微抿，压眸凝目奏章之上，手提狼毫不住批阅。
.
“元首大人。”
.
梦灵附身微微一福，举足快步行至问雅身侧，搁盘端盏，恭敬递予后者手中。
.
“这个时辰……想必问清已经得手了罢。”问雅接下茶盏，掀盖轻轻吹开缭绕而上的炽热水雾，抬手不疾不徐地轻呡一口。
.
年轻的女元首面若桃李的脸上浮现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谋深算与洞悉一切的清浅笑意，满室烛火摇曳，细碎犹如柔羽的光点映得她犹如神明般高贵岸然，一旁微凹的黑色古砚聚墨不涸，作了元首笔端不容置疑的覆墨留白，亦添了判官笔下亡魂一名。
`
“下官仍旧忧心，”梦灵双眉微颦，启口迟疑道，“这财部总督却也是个人精了，竟令刑部经久不察他克扣军饷私吞国银之实……问清大人可真有把握么？”
.
“你知道她从来不会失手。”问雅悠然侧睫扫了一眼刑部呈上的请罪之辞，噙在唇畔的笑意愈发显得意味不明。
·
“梦灵啊，你说，这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收回视线，转而缓缓将目光投注向梦灵骤然变得不安起来的双眸，笑意嫣然，摄人心魄。
.
——“为何他们就是不愿作我们手中的人……却偏要去为我们脚下的骨呢？”

一.
.
初夏雨霏。
.
南宫问影斜倚蓬舟窗棂，映入视野的是平稳缓逝的江流与夹岸一畔连绵不绝的黛绿青山，朦胧在纷繁雨幕中寂静地酝酿，最终连同灰白浓淡不定的天幕一道发酵成了缓慢移转的水墨画。
.
四季如春的南宫城河谷众多，略无一处相同，猿啼虎啸是都有的，至于飞瀑漱石，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之景，非须天时地利人和不可，不过他也并不着急，毕竟作为影子，他可不似当今南宫城主南宫问天般日理万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
——自在逍遥。
.
扬腕饮尽陶罐底部淀积浊酒，他将嘴角扬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外头雨大，你还是下来罢。”
.
他话音落下片刻，舟头方才盈盈落了个碧发少女，如针尖细的雨丝濡湿了荼白的齐胸襦裙，是极典雅的款式，却只是过膝两寸。
.
她的目光在他手中的陶罐中顿了一顿，淡声道：“您倒悠闲。”方才一拢宽大如蝶翼的广袖俯身迈入船舱，自面了他并膝抱壁坐了，臂弯里赫然置着一卷玉龙国通关文书。
.
是极其鲜艳的明黄，其上用了翠羽以擞和针【注1】细细绣了玉龙仰头吼天喝月之威武情态，周畔的日月星辰与祥云花木则不一地使了散错针【注2】分布玉龙四方，阴阳浓淡，总是栩栩而又相宜的。
.
“我可不比我们问清，”问影抬眸望向那安然端坐的少女，将嘴角再往上扬了扬，“独坐幽篁里——倒不知可有弹琴复长啸？”
.
“深林人不知，”南宫问清扬眼直对上问影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对出了下一句，“——搁这儿便不当了，兄长分明知晓不是。”
.
问影不置可否地笑笑，侧手将陶罐摁至船板：“——明月来相照。听闻你们玉岛财部总督死了，在府中被刺客杀的。是【玉岛判官】的杰作罢？”
.
问清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将头抵在舱壁上，屈指捻过垂落肩头的一缕青发勾绕指尖，眼角眉梢压着若隐若现的严冷笑意，鸦睫无意识地半垂着，乍然望之恰如碧玉小家女，尔雅娴淑。
.
见她如此反应，问影也未再对此作多言，只将眸一转，便岔了话题：“近来玉龙安定，玉岛局势你比我更清楚——怎有闲情忽然回来了？”
.
若说这问清是专程回来探望他与问天的，他是无论怎么也不会信的，若说当今玉岛国元首南宫问雅在帝王权术之面登峰造极，那身为问雅之影的南宫问清便是寻尽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人的暗杀好手。
.
【玉岛判官】的名号，可不是谁都称得起的。
.
这样一个精明的刺客，说她念亲思乡，岂非太可笑了些。
.
“自女娲大神创世以来，迄今可有万年了罢？”闻言，问清并未直接答复，只漫不经心地抛了一个世人皆晓答案的问题，姣好的面容上笑意渐深。
.
问影略点了一点头，便听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
.
“众生安乐，天地祥和，中有玉龙玉岛两国联合独大，女娲直系传人手掌大权，支系权势亦不容小觑，随旁有琉璃之类国邦活跃，好在也是安分守己，这该是无人可起分毫风浪的罢？”
.
问清学着方才问影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将嘴角微微翘起，望见兄长渐渐凝重起来的脸色，她满意地起腕拍了拍掌，歪头继续笑言：
.
“可是并没有呢，不是吗？先是天地盟主，后有原始天魔——这二位，兄长可都是熟识的。”
.
问影抿唇不语，只是用力——真的是用力地看着问清，调动了所有敏锐的洞悉神经，却无法从这张与问雅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里找到一丝半毫的破绽。
.
这令他在震惊之余，亦有些许的安心，毕竟是直隶元首的刺客，问清常年游走生死边缘，若非此等的无懈可击，又怎会平安活到现在而从未失手与暴露。
.
“——但比起他们来更可怕的是什么，以及造成它诞生的原因，兄长应当同我一般清楚。”
.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问影总算彻底会过意来了。
.
他难以与问清平静得近乎恐怖的目光对抗，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浅浅地陷进掌心因常年习武而生着厚茧的皮肉之中，一时却未觉到那细密斑驳犹如万蚁噬骨的疼痛。
.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倦怠地阖上双眼，“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
问清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她以袖掩面笑个不停：“要做什么，兄长这不是已猜到了么，又何苦问我来？——倒是您，只愿您离这场面远些，万万莫要插手，否则伤了自个儿，一个不好却还要丢了性命。”
.
“所以，叛国逆君，枉法欺民者——
.
一概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