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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民国】裁韶·花开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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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须知:【高亮】本文不为任何cp服务;耀中心,正剧向,王耀无cp;文风怪异,不喜勿喷。
没屁放了,谢谢爸爸们。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7-22 21:19回复
    第一章
    港口的空气向来是浑浊中混着几分来自异国的陌生气味的,似乎是因为周边停靠的外国商船越来越多,空气中也尽是洋货的气味。被包裹在崭新的黄色油布里的,一摞一摞地码在舢板上,整整齐齐,像是一块块味道奇特的肥皂。岸边与甲板上堆叠着外国人絮絮的交头接耳,像是从洋梧桐上落下的叶子,一片一片的。英语,法语,俄语,德语,亦或是于现在而言隐隐带着威胁意味的日语,都被江风扯碎了扬进空气里,竟像充当了上海与世界联系的信使似的。簇拥住港口的船头升起了旗子,飘飘然的,清一色是在公/共/租/界标牌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国/旗,总像在讥讽地炫耀着什么,让晨间的江风愈发骄矜了。直等第一道阳光漏过云层,在上海铺设一条明亮通透的地毯,那是普照了中/国上千年的阳光,从曾被寄予厚望的天空里倒出来的,等待着江风的缓和与客气,匀步进入黄浦江沿岸的街道。
      天空的颜色是从蟹壳青里渗出的蓝,泛着灰,又积了一层活泼不起来的厚重,像英产的呢料。每到这个时候,PO公司的远洋货轮就会借着晨曦破开江面,驶离港口。船身崭新结实,拍拂出一簇簇浪花游远了,像一只刚刚成年的黑鲸。船头纵情飘扬着法/国的三色旗,在风中宛如舞女的裙摆,无比迷人。黄浦江也逐渐变得动人起来,眼神款款,波光粼粼,好像江面上撒了大把大把雪亮的洋钱。一时间,货轮好似跃动的鱼群,使这江面热闹一时,如同早市。浪潮声被掀得越来越高,同“嗡——嗡——”的汽笛声迎来送往,彼此应和。
      中/国的渔船多是沉默而低调的,不插旗子,也没有鸣笛声。即使是结对而行也是踌躇的模样,直到在江水的拐弯处才会四散,好像一块被流水冲散的煤渣子,不声不响,更不引人注目。溺在阴影里似的,终日灰扑扑的,好像阳光都刻意避开了这里,甚至连黄昏时刻的满载而归都像是含了几口委屈在里面似的。
      轮船的汽笛声,是黄浦江苏醒的标志,也是叫醒租界的第一声温呵,不消多久,栽植着法/国梧桐的霞飞路就会褪掉熟睡的茧子。俄侨的商店和面包房向来最为惜时,也最为傲慢,偌大的店面,满目俄文,一个中/国字也无——价格签是唯一能看懂的东西。咖啡厅则要带一些闲适慵懒的情调在里面了,就连“OPEN”的门牌被翻回门口的动作都那么优雅随意。不多时,咖啡香就弥漫开,融进上午冷腻的空气里,这是最为安静也最为张扬的开张信号。
      黑胶唱片是店里的宠儿。早晨冷清,店主们便随着那微微发颤的调子哼唱起来。走了调的,没走调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心情。新鲜的红玫瑰也说顺着节奏被逐根裁齐,成束插进桌上的长颈玻璃瓶里。渐渐的,收音机就成了一个笨重的摆设,和渔船一样,是哑着的。会重新打开它的也多是中/国的店主,面色平定的听着租界外的天翻地覆,最终惊魂未定地将它关掉,好像躲着一个瘟神,一个讨债鬼。这件机器便再次安静了,沉默却理直气壮地占据着钱柜一角。之后,店里重新响起悠扬婉转的音乐声,一首歌结束后,意/大/利细麻餐布已经被整整齐齐叠好,摆到每一个骨瓷餐盘上。
      窗外,一位金发妇人抱着鲜花和装满俄/国甜面包的纸袋,牵着高大漂亮的牧羊犬,脚步轻快地绕开了街上融化的雪水,不紧不慢拐进了街角。
      暗色砖石上偌大的一摊积水,在上海的冬天几乎随处可见,终日就这样平静地卧着。偶尔一阵冷风拂过,便起些不痛不痒的波澜,赏个薄面。它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被洋房,商铺,银行大楼包围住的租界一角,像嵌进了地面里似的。
      和那些好看却无用的收音机一样,含着几口秘密,终日装作哑巴。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07-22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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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晨风吹入里弄时,就再也辨不出江风的气味了,连最稀薄的一层壳子也无。弄堂里的空气也是浑浊的,混着一层全天不散的油烟味,和飘飘忽忽的樟脑丸味,又或是二层小楼阳台上的花盆里陈旧的泥土味。雕花镂空的围栏早已不是租界的专属了,作用也远远不止风雅,好像要将当时给它花出去的“安身费”再一分不剩地利用回来一样。等到天气转暖时,它就会围住晾衣架,腾出一块半大的晒台。被栏杆围住的花盆也会恢复生机,红花绿叶探出围栏扭曲的花纹,缓缓攀上桐油栏杆,好像溢出眼眶的风情万种似的,肆意卖弄,在一片灰扑扑的楼群中格外显眼。里弄的感情,常常像两块拼接到了一起的颜色,一块是调合太多次的灰,一块是单调但又崭新的鲜艳;要么在阳光下终日无精打采地阴沉着面孔要么争奇斗艳,也是无甚章法的艳丽,叫人不知道怎么开口评价才好。
        至于那些能容一辆小汽车通行的小道里,就堆零碎似的积了一层细碎的声音。最寻常的就是调收音机时丝丝拉拉的声音,自己想听的调频总是最难找的,大海捞针似的。这是务实些的人家,是弄堂百态的主流色,还带了些关注国事的赤诚心思在的,连那几声“册那”都是掏心掏肺的。至于留声机里吐出的的轻歌曼舞,则是留给那些自寻烦恼后又不得不自找心安的人耳听为声,目遇成色的,好像细细蛀着一颗定心丸;窗外门外,多是几声踏台阶的“噔噔”声,娘姨提着水壶去楼下烧开水了,顺口跟同行讲几句东家的坏话,声讨东家刻薄有之,直言太太放荡有之,层出不穷,花样翻新。闲言碎语像葡萄,成串的,到底不是珍珠项链,就显得杂乱多了,东一颗西一粒。等到早间新闻已经播了一半,水壶也咕噜咕噜响起,和着女人们的催促声,饭菜香气顺着厨房里积结着油垢的窗台传出去。
        煎炒煮蒸炸,咸香淡甜辣。
        早晨的快活气是多来自悠闲的太太的——时间再匆忙,操劳的也是负责烧菜的老娘姨。客厅窗口堆放的是太太们从弄堂过道搬动进家中的坊间新闻,内容多离不开哪位房东太太要涨房租,昨天的麻将局如何惊心动魄,亦或是刚刚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新闻,高潮迭起,长吁短叹,柔糯的沪普里,满是对生活的好奇与得意。
        东家是从不和娘姨串葡萄的,一来唯恐她们不懂分寸,二来不愿听她们啰嗦贫病不分家的老家旧事。上海女人爱听的,或是唱片,或是顶新鲜的大事小情,和时代接轨,是一条被她们死守的底线,好像离了“与时俱进”一词,她们就算不上“上海女人”了似的。
        早餐开始时,天已经大亮。
      在一个月前,霞飞路尚贤坊前的菜场老板们就习惯了王黯每天早晨的光顾。每到天色大亮,人潮渐稀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主顾就会从弄堂口走出来。
        他生得又高又瘦,远远就能认出来。萧然朴素的黑色棉布长袍被他穿出了一股模仿不出的刚劲与风雅——也不是那吟风弄月的虚浮浅绘,而是只刻给“中/国/人”的印子。宽大的衣摆一起一落,好似随着某个从容悠长的韵调,不疾不徐,赏心悦目——这种气息显然不是在半中半洋的上海生长出来的。他时常围着一条颜色干净的围巾,只能看到他浓黑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没人见过他的全脸,也少有人听见过他开口说话,买菜的时候也从不砍价,但那双眼睛总像能震慑得住人似的,倒叫那些老板不好玩坐地起价那一套,只看到他每次都拎着一只空篮子来,又拎着一篮子菜离开。从背影看,腰杆子笔直,步调稳逸。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连上海最古老的一处都觅不见的古朴。
        终究是异曲不同工。
        王黯渐渐成为了尚贤坊里女人们的谈资。
        结了婚的,多要半酸不酸地贬两句,说怕不是因为嘴巴难看还是没脖子遮起来的;没结婚的,就要在这个时候辩白,好像说的是自己——也是说的通的,为了自己好看的臆想辩白。其中不乏一些热情大胆的女人,热络地对他问声早安,王黯也是会予以回应的,向人微微点头,回句早安,声音低沉。殊不知这也是谈资的其中一个门类,总有人满心欢喜,唧唧喳喳,说自己在王黯点头的时候恍惚瞧见全脸,是中/国式的好看。其他人的回应也是嘲笑里又不情愿地搁进几分艳羡:啊呀,人家一点头你就瞧见了?踩着高跷看的吧!
        之后,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女人们的谈话常是这样,炫耀过了自己知道的,又开始琢磨自己想知道的,若是不得结果,便又开始念起自己臆想出的,只要话题中心是自己感兴趣的,如何都说不腻。
      弄堂里是有芯子的,尚贤坊也是一样。
        前缀不是法租界,也不是霞飞路,而是上海。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7-22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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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耀是“马斯南路中/国/人”中的一员,在一双双蓝眼睛绿眼睛里,他像是一个缩影,或是一块刻着中/国字的牌匾。在外国人笼统而又想当然的区分定义里,租界外的王耀是忙碌的,阴沉的,提心吊胆的;而租界里的王耀是小资的,安静的,又耽于享乐的。
          他们用西式的生活习惯精心描画着自己的每一天,又用中式的生活态度予其温度,似在提醒自己勿忘中国。
          是本土人眼中的“假洋鬼子”,也是外国人眼中淡漠自得的“老派人”。
          而所有的源头,只是那个住在马斯南路69号的王耀。
          是那个时常穿着暗色锦缎长袍,留着一头长发,听得懂京片子又讲得好沪普的王耀。
          王耀是个缩影,他既单一又多元,既像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成为了一种既古朴又使人无可奈何的情怀,又像是一团湿润而模糊的遥远回忆,带着小心翼翼的恸哭。
          但是更多时候,王耀只是个名字。
        年底的风已然凉透了,盛气凌人地拍打着窗户,又是在晴空朗日底下,愈发透着一股“你奈我何”的架势。王耀的眼睫迎着晨光轻轻抖了抖,半睁开眼,勉强招架着窗帘外明朗肆意的阳光。冬天的太阳向来如此,明艳,但察觉不出什么暖意。他探出一只手掀开了被子一角,蓄了一夜的热气就大片大片地跑出去,凉气挤进了被褥间。他攥了攥被角,心一横,索性“呼啦”一声将棉被整张掀起,登时便打了个大喷嚏,这是每日晨起时最大的阵仗。后忙披起晨衣,裹紧身子,坐在床沿蜷起身子提好了鞋之后直起腰板。曳地的白色晨衣迎着窗帘后的阳光,硬是给他找出了几分模糊的仙气来,好像中/国民间故事里半人半仙的俊俏狐狸。
          放才的喷嚏到底是有用的,脑子着实清明了不少。
          他将手探上晨衣里对襟白袍上的盘扣,适才解掉三颗,就听得门外一阵由远及近的“噔噔”声,是小皮鞋才能踏出的动静,干净利落又透着十足的咄咄逼人,管家老周的声音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林小姐,王先生可能还没醒……”
          “没醒?都什么时候了?如果都像他这样,中/国早该亡/国了!”
          “您要是有急事,我来帮您说——”
          “不用了。”
          闻声,王耀宽衣的手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衣裳半解,胸膛半露的模样,摇了摇头,重新将扣子一只只拧好,直收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系好了,那脚步声也停了,房间门被气势汹汹地推开。
          王耀回过头,见那裙外罩着杏色裘领绒袄,指节勾着素色手绣梅花书包带子的俏丽姑娘,理直气壮地站在门口,身板纤薄,却聚了一股子不容忤逆的气势。
          林晓梅,林氏夫妇老来得女,模样娇俏可人,深得林老夫妇宠爱,但总似过了火。十余年前收养王耀时,可谓仁义礼智信恭宽信敏惠一并教齐了,循循善诱,生怕疏漏了什么。
          至于这个在林家娘胎里待过的林小姐么……
          王耀看着那首饰架似的姑娘,不禁露出了牙痛的表情,“嘶嘶”地往嘴里抽着冷气:东一只珊瑚手钏,西一对孔雀石耳坠子,雕做梅花形状的和田玉项坠误入歧途,那金灿灿的金刻花蕊偏偏又过来捣乱,争着风头。满目琳琅珠翠争辉夺秀,将那质地上乘的和田玉打压得愈发黯淡无光了。
          林氏夫妇盼了近半辈子才盼来的宝贝女儿,不想却是这么个宠法。
          “急三火四的,又不记得敲门。”说完冲门口轻轻一歪头,示意门外惊魂未定的老周离开。
          那姑娘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好像方才的嚣张气焰只是做给意图拦住她的管家看的(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蓬顺纤软的漆黑额发顺着她的动作微微垂下一点,遮住了眼睛。王耀见状便收了声,径直走到衣柜前取了件厚实的长袍搭在椅背,见那姑娘没有反应,仍旧钉在原地,适才侧过身子,微微垂眼打量起来。两人像是僵住了,却都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尽管一个不敲门,一个没梳头。
          王耀摇摇头,走过去拉起了那姑娘的手,两个人的手都称不上热乎。床铺没整理,他握着林晓梅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直直将人向窗边带,顺手拉开了窗帘,阳光登时就像洒了一碗热汤,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桌子。
          庭院里的树掉光了叶子,空枝密密麻麻,黑压压地叠在一起。该请人修剪了。他的起床气被这晴空朗日的好天气消去了不少,语气也柔和多了。
          “怎么了,来得这么急。”
          林晓梅这时才抬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生得精致秀丽,水亮的杏眼里尽是十八岁的透澈与生气,鼻梁纤细小巧,是林先生赐的;嘴唇薄软红润,圆润的唇珠点在中间,这是林太太给的。精雕细刻的小模样,本是放在何处都是相宜得当,不会逊色的。只是这眉毛画得浓墨重彩,也无一个完整好看的形状,反倒招摇,好像要硬生生从那片薄薄的额发后面蹦出来似的。他不禁笑了一声,看着林晓梅泛红的脸,明白了她的来意。
          “帕子带了么?”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打开书包递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给他。王耀将食指卷进帕子里,手指探进茶杯里沾了些昨夜喝剩的水,凑近了给她擦着眉毛。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7-07-22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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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王耀态度缓和了很多,她也就变回了那副金贵妹妹的模样,撅起嘴,语气带了些不情不愿,“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那个日/本学生要回来哦?跟个日/本/人待在一起真不自在。”
            王耀笑了,半开玩笑地逗她一句,“喔唷,小姑娘凶得唻,又不是要你跟他过日子。”适时,左边的眉毛已经擦干净了,雪白的帕子上一道湿漉漉的暗色水痕。他换了一边,将手指重新裹好,沾了水照顾开另一边,嘴上的话也没停,却不比方才调侃,“还有啊,别开口闭口日本人的,伤和气,人家是台/湾/籍的医生。”他擦干净了右边的眉,退步拉开了桌案下的窄抽屉,取出一只成人手掌大的桃花心木盒子,盒面上是中式的雕刻纹路,花团锦簇的,覆着一层温润的包浆,铜制的搭扣被磨得亮晶晶的,能看出是个被宠信已久的老物件。
            “谁想同他过日子!”她自以为很有威严地瞪了一眼王耀。
            “人家从台/湾千里迢迢来上海是陪我过春节的。”他没再逗她,低头在盒子里挑挑捡捡,择了根颜色温淡自然的眉笔,垂眼瞧见林晓梅聚不起怒气的小脸,心下泛起了一阵绵软的温柔,语调都低缓温和了许多。
            “来,抬点头。”
          林晓梅唯有在这时候才会对王耀言听计从。
            在上海滩的女人们都在懵懵懂懂地用眉笔一笔一笔地描柳叶的时候,王耀已经懂得从后至前,由浅至深地晕开了。落笔实,抬笔则轻,好像国画中一笔“撇”出的轻逸,眉头便淡了。一对柳叶弯眉细致小巧,好像层层细铺的工笔画,这就使得她在其他刚刚沉醉于西洋文化的女学生里,格外具有“中国女孩”的美感——总带一些不忘本的忠贞稚气的。
            年年岁岁的小光景,便是王耀执笔,细细描画出来的。
            林晓梅抬眼瞧见他娴熟又认真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
            “我笑——笑你一个男人家还对这些东西这么拿手,不如做我姐姐好了。”
            “我要是不会,你可要顶着两条毛毛虫去上课了。”
            “那,等你结婚了我怎么办啊?”
            “在你把眉毛画好之前,我不结婚了好伐?”
            “又拿这种话敷衍我——那我一直一直不画好!”
            “怎么,穿婚纱了还要跳着脚让我帮你收拾哦?多坍台。”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7-22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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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句话的功夫,眉已经画好,他兀自端详了一会,抬手取下了她周身的珠玉。
              珊瑚,孔雀石,金镶玉……叮当作响的东西,全部取下,只留了她随身佩戴的小平安扣子。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自顾自念道,打开了一直收在桌角的木箱子,抱出一条软厚的围巾来,是触感温软的马海毛,织着细密别致的花样,好像一束束花枝缱绻缠绕,每一针都见功夫。
              林晓梅眼睛一亮,伸手拍掉了上面星星点点的丁香花,小小软软的手掌上也沾了一层淡淡的丁香味。
              “顾家姆妈的活,前不久刚织好的。”他弯起眼睛,将围巾递给林晓梅。
              “真好看。”
              “好了,你去一楼等我吧,如果郑妈开始摆桌子了,告诉她汤碗的盖头不要掀开。”
              “好。”她点点头,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回头,笑脸甜美,“谢谢。”说完便掩门离开了。
              目送着那小姑娘推门出去,王耀将手探进了那只木箱子,挖宝似的在那一层干花里摸索片刻,提出一枚玉戒来。
              朴素至极,甚至有些寒酸,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圆环状,没有雕琢,也无装饰,倒是更衬得形状愈发圆润。白璧微瑕,成色也远逊于林晓梅那只金镶玉的梅花坠子,一颗黑点还嵌在玉戒正中央,像是一颗小小的痣。
              他将玉戒套上左手的无名指,虽是素简得有些不合他的身份,却显得手形愈发秀直好看。
              是个陪衬,最谦卑的陪衬。
              他将手掌按上原本搭在椅背的长袍上,暗色的布料已经吸了不少的阳光,摸起来是暖的。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7-22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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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耀走下楼梯时,恰与本田菊四目相对。少顷,他有些无措似的对王耀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东洋人纤瘦的身板被那个微笑削得愈发单薄。纤软的黑发能看出是洗过的清爽干净,柔顺服帖地垂下,半长的刘海被他打理得一丝不苟,远看像个罩在额头的薄壳子,死气沉沉,好在眼睛是涌动着生气的,像两块黑玉。
                王耀走近了,本田菊向他微微一点头,道了声早安。
                每当本田菊露出这样的笑容时,王耀总会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的十六铺码头。那时候本田菊除了东/洋话就只会一口好多上海人都听不懂的闽南语,人生地不熟。王耀主动上前帮其解围,师生的关系也就这样定下了。三年后,本田菊的官话已经相当熟练了。
                王耀看着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的林晓梅,有些抱歉意味地对本田菊笑了笑——那人只是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反倒让王耀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杯子呡了一口,温度刚好,甜度适中——半勺糖,再轻轻抖三下。他舔了舔唇角,垂眼瞥见本田菊手边的白糖罐子,眼睛里的光点忽明忽暗。
                他轻轻放下杯子,抬手掀开了汤碗的盖子,热汽浮出带得手心里一阵湿润,在王耀低头准备帮人盛汤时,本田菊已经起身拿过了王耀手上烫手的盖子。
                王耀的左手微倾,粗看的确像是在给本田菊递盖子。
                “老周前不久同一位日/本老板学着做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
                “谢谢老师的关心。”他将勺子伸入碗沿,看着碗里细小的油花。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只是没有深陷的眼窝,那两片纤长的睫毛在一张扁平的亚洲面孔上支棱着,显得有几分女气,眼睫垂下的时候,浓黑的睫毛几乎遮住了半颗眼珠子。
                “母亲有段时间不做日/本菜了,再次吃到还是在老师这里。”
                “你来一次也不容易,自然要好好招待的。”他夹起了盘子里的汤包,用筷子戳开一个小孔,一点一点地啜着里面的汤汁,“昨儿还听一个主顾打趣,说是感觉这一艘船上下来的,都会讲东/洋话。”
                本田菊微微抬眼,每个动作都像是被精心比量过似的,不允许有太大的幅度,唯恐惊动了什么。漆黑的眼珠含在眼眶里,透亮地映着王耀的侧脸。那瓣侧脸溺在他的眼珠里,轻飘飘的一抹,像柳枝上抽下的絮子。
                原本你来我往的闲谈突然就停下了,也分不清是王耀主动停下的还是本田菊有意不言语,宽敞明亮的空间被寂静压着,像扣着一只大罩子,闷得人不舒服。
                本田菊拿起勺子,轻轻抵着唇缝,然后斯斯文文喝起了汤,头微低着,看不到那对黑眼睛,只有两片睫毛横在眼眶。
                空气中的微尘在窗边亮晶晶地浮动着,又轻又小,漫无目的。窗外传来了自行车铃“叮叮”的响声,在冬季的阳光下响起,好像连那声音都是金灿灿的。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7-22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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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王耀在霞飞路的成衣店“Pivoine”与正对面的书店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对家——当然,这是王耀自作主张下的定义,这样暗地里耍耍孩子气似乎能让他在店里消磨的时间变得有趣一些。
                  Pivoine,是“牡丹”一词的法文,总有些中里混洋的味道,这种半中不西的模糊感在当时是属于上海滩的时尚:穿着袍褂喝咖啡的闲情逸致,西装革履推牌九的返璞归真,甚至是洋人臂弯里眉目流转的中/国小姐,都是可圈可点的时代风尚图。
                  多元,这是上海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时最为醒目的一条注解。闺阁里的胭脂水粉同法/国香水常是相伴而行,难舍难分的;旗袍与漆皮高跟鞋缘分天定似的,不知不觉就成了女人眼中的天生一对;长衫和金丝眼镜都好像是钻了对方的什么空子,相衬又相争,却谁都斗不过谁。学校里,中文英文都被摆上了课桌,一视同仁。思想上既不忘君子以自强不息也会谈文艺复兴思想解放。就连餐桌都成了最小规模的联合国会议似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食材一同摆上餐桌,好不热闹。黑胶唱片看起来貌合,放到留声机上才知神离,从梅兰芳到周璇,白光,李香兰之流,好像慢悠悠地走过了一段岁月,从古到今的。这个年代的上海,一半是幽静古朴的净土,容一些人岁月静好的;一半是尚待修整装点的草皮,容新晋文化去“百家争鸣”的。衣食住行,处处都是多元的影子,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
                  王耀的成衣店就是新晋西洋文化与传统东方文化的结合体,却被他弄得颇为别致,从牌子上就能窥得一角——店铺牌子中间是花体的法文,旁侧簇拥着大片油画质感的牡丹花,花朵的颜色有做旧的痕迹,泛黄发灰,古董字画似的。相比其他将牌子弄得铮亮崭新的店,这间比林晓梅还要年轻的Pivoine就像一个与世无争又底气十足的老字号似的——王耀的路数,投机取巧。等到夜晚,牌子旁那盏仿佛被黑色的花枝缠绕的小灯就会亮起,淡黄的灯光,影影绰绰,从外面看很像一个法/国人开的咖啡馆,颇有王耀装模作样故作神秘的样子。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7-23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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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进店门里,入眼就是大片深沉贵气的红木雕刻,好像走进了一块名贵珍异的林子里,颜色醇厚的红木上雕刻着西式的纹路,颇有文艺复兴时的气息,细致精美,好像在木面上开出了大朵暗红色的花朵;店内的陈列架又回到了中式的低调古朴,好像并不需要别出心裁的花纹来凸显它的身价。一件件瓷器陈列在上,有真品,也有赝品;有光明正大买下的,也有在黑市交易得来的。林老先生喜欢收藏古玩字画,在王耀年龄尚小时就同他讲过如何鉴别古董字画的真伪,他虽然不怎么感兴趣,但耳濡目染的倒是也记下了不少,却没什么用武之地——做得好看就成,真的假的,王耀并不在意。
                    这是厅里,厅后的路线设计就多加讲究了,参照着中/国“曲径通幽”一词,山回路转,柳暗花明,闹中辟静,四通八达。外国人是不大喜欢这种中/国气颇浓的设计的,他们向来喜欢一览无余,直来直去——方方正正的法式庭院自然不懂苏州园林的弯弯绕绕;中/国人对此则是颇为赞赏的,感觉这店里还能抓住中/国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前的尾巴。
                    待客的侧厅内,坐着一台施坦威红木钢琴,少有人弹,只是放着,琴键前的谱子是王耀某日闲坐无聊,顺手翻开林晓梅的音乐书一个个蝌蚪画上去的。
                    二楼是裁缝们和王耀起早贪黑的地方,案台,柜子,靠着墙不靠着墙的都整整齐齐摆在房间里,窗子多而宽大,阳光总能大把大把地抛进来,明黄的光线里格外安逸,弥漫着一阵被烘烤过的樟脑丸味,一匹匹料子码得整整齐齐,世家宝,多美,哈里森,贺兰德,维达莱,目不暇接的,像个小小的博物馆,除了伙计和王耀,旁人是不允许上去的。
                    最后,身着长袍,乌发黑眼的王耀就在店内的钱柜后稳稳一坐,好似为一盏灯添了颗最重要的芯子——西式的壳子,中式的芯子。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7-23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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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一切都只是王耀的臆想, 白天他只能静静地望着对面那扇门后小小的,黯淡的一块,等到夜晚,那窗子里又变成了小小亮亮的一块,昼夜往复,交替闪烁的都是王耀无尽的好奇。
                      最让他丧气的是,这位神秘的老板总是来得比他早,又总是打烊得比他晚。
                      一间奢华高调,一间朴素别致。
                      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抗衡着。
                    当推门声响起时,王耀习惯性地抬起头,笑脸还未摆上,就被相机结结实实地晃了眼睛。
                      “喂!”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踏进门的人,尾音被笑意拉长了,怎么也端不上正脸。弗朗西斯端着手上黑亮崭新的徕卡,得意地对王耀吹了声口哨。他同王耀一样,也生了副讨喜的笑模样,唇角时时上扬,总有几分狡黠与卖乖的意思在里面。那头金发仍像是没怎么打理似的,蓬松着搭在肩头,平时只用一根发带绑起来——王耀觉得绑起来更好看些。
                      “我看到你坐电车过来。”他随手将相机搁在钱柜上,踱步绕到王耀身后抽开了他的发绳,王耀因为刚刚那一晃有些气闷,没搭腔。刚刚遭了那一晃,眼睛里就开始浮出了突兀的斑块,自己看到哪里,那斑块就跟到哪里,索性闭了眼,任那斑块在一片混沌中游荡。
                      桌上架着一面镜子,弗朗西斯在里面能看到王耀的眼睛,就盯着镜中的影子看,等到王耀缓过来睁开了眼,顺势把眼珠子一抬,就在镜子里对上了弗朗西斯的视线。
                      “梳子。”他点点王耀的肩膀,一把梳子就掠过左肩递过来,弗朗西斯借此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神一暗,没说什么,抽手打开了刨花缸上的盖子,借着刨花水给他梳头发,只是梳了几下就用不上了,从发梢到发尾畅通无阻。弗朗西斯兴味索然,用手掌在缎子似的黑发上抚了抚,将梳子重新递回去,那枚玉戒又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戴着这只戒指。”王耀应了一声,舒展开手掌又翻过去,玉戒朴实又恭顺地套在他的手指上,弗朗西斯借着镜子看到了王耀的表情。
                      每当他提及这枚戒指的时候,王耀都会笑,只是这种笑容的立意太过模糊不清,但绝非喜悦,也不是欣慰,云雾缭绕的。弗朗西斯对自己看不懂的事不想深究,他耸耸肩,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根黑色的缎面带子,掐起王耀的一绺头发与发带结在一起。
                      “我昨天看到一枚戒指,也是玉质的,成色很不错,比这只更适合你。”
                      王耀轻轻摇摇头,“谢谢,不过我说过,这枚戒指我不会换的。”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07-23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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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干巴爹!已收藏!文风好喜欢!顶顶QwQ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7-23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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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不止一次地同他提过为他换戒指的事,因为在他看来那只戒指只是一件套在无名指上的装饰品——他同王耀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是足够他在这段时间里知道王耀的很多私事,比如他是林氏夫妇的养子,知道他尚无家室,也非鳏夫,弗朗西斯甚至在把王耀灌醉之后套出了他从未碰过女人的话,这理应算作一个底细,他却一直都问不出王耀为什么对这枚成色普通的旧戒指如此重视。
                          “好,随你。”他将带子一圈圈缠好,打了个别致的绳结,“看来我不小心介入了你的隐私。”
                          “不小心?”他冷笑一声,那副模样颇像深宅大院里待久了之后变得老谋深算的正房太太,“我倒是没见过'不小心'七八次的。”他对着镜子侧过头,纤细挺直的鼻梁渐渐凸显出来,将他另半边脸沉进了阴影里,却还是看不出自己的头发被弗朗西斯弄出了个什么所以然,遂抬手轻轻抚摸着大致的形状。那根墨黑乌亮的缎带跟头发结在一起,质感相似,难舍难分的,好在王耀对这类东西再熟悉不过,手指比眼睛还灵敏,没过一会便将弗朗西斯方才编发的动作在心里过了一遍。
                          “嗳,看起来会不会有几分女气?”他带着征询的意味看向镜子里的弗朗西斯。
                          “什么叫女气?”他用手指理着王耀两边垂及下巴的鬓角,“中/国人怎么把这个分得这样严,像是法律制度似的。看上去好看,谁在意女气与否。”
                          王耀听了,再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像是默许了,转眼又看向了门外,厚重的玻璃大门将车水马龙都关在了外面,能传进耳朵里的声音还胜不过楼上裁缝们赶制衣裳的声音。他垂下了手,将上半身都贴在了厚实的椅背上,后脑勺刚巧贴在了弗朗西斯的肚子上,蹭着他的骆马毛西装外套。“你今天不见得是专程过来给我梳头发的吧?给《Jardin De Shanghai》取衣服拍照的日子也刚过没三天,嗯?”
                          “我昨天去罗威吃晚餐的时候,遇到了常公馆的女管家。”
                          “秋雁?”他对这位老主顾总是有几分亲昵在的,不由得眼睛一亮,“她难得出一次闲门,叫你碰到了。”
                          “他们家的老太太明天七十大寿,王小姐叫我转告你明晚同去。”
                          “常公馆,又是贺寿,免不了是个恨不能直接铺洋钱的大日子,叫你这个主编去拍拍场面还说得通,叫我这个裁缝过去做什么?”
                          “那也是被常家养着的裁缝。”弗朗西斯一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认识的中/国人不多,权当陪我。”
                          王耀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闭了眼,心口上像是抱了一只猫崽子,暖融融的。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07-24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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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晓梅刚坐在座位上时,亘莉轻轻吸了吸鼻子,“是什么味道,这样香?”她的中文不太好,用词都是课本上的,咬字结实,语气平直,更显得生硬笨拙了。林晓梅将围巾解下,凑到亘莉面前,“那,你来闻一闻?”她尖尖的鼻头在围巾上轻轻一点,然后点了点头,“这不像是香水的味道。”
                            “是拿真花薰出来的。”她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可比香水好闻多了。”
                            江亘莉是林晓梅的女伴——这在女性群体里是一种很流行的关系,在学校里尤其如此,不说朋友,显得更具有成年人的虚虚实实似的,实际上却都是交了心的伙伴。
                            她是从香港搬到上海的混血儿。混血儿——上海多半是这样叫的,香港的叫法就不堪多了,好像连带着身价都随着这称呼的变化起起落落。她有一位英/国父亲,但是他的父亲并不允许亘莉用他的姓。
                            她的血统让她在女中的学生群体里总是很显眼——皮肤雪白,好像一群人中间独她亮了一盏灯,凑近了看才能看到脸上点着几颗小小的雀斑,也像白夜里疏淡的星子。眼窝是下陷的,总是显得神情庄重认真,叫人轻佻不起来。虹膜是稀薄的浅绿,一颗黑洞洞的瞳孔点在眼珠中央,看起来有些空洞,又有几分像狼,看得人心里毛刺刺的,头发也不是纯黑或是纯金,半棕半黄,好在有一头漂亮的波浪卷,那调脏了似的发色才变得好看了些。浅浅的人中下面,两瓣红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她分明生着俏皮的猫唇,但总不见笑模样,时常肃穆着。
                            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受当时各种外国电影的影响,她的特别也使她同林晓梅一道快速跻身于校花之列。
                            “很好看。”她看着那条围巾认真地点了点头,“不像是商店里卖的。”
                            “别人给我织的。”
                            “你的哥哥?”
                            “不是。”
                            亘莉一副受了教的模样,抬眼看着林晓梅,黑黑小小的瞳孔点在淡绿的虹膜上,既认真又有几分可怖,“我觉得你的哥哥比你大很多。”
                            “不是亲哥哥呀。”她笑笑,没再继续说话。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7-07-24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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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好像是快瞎了,眼前像是蒙了只黑罩子,看向哪里都腻着厚厚的一层混沌,只有一点昏黄的光亮搁在不远处,好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窗外偶有几点烟火的影子,光点细碎地闪烁着,将黑匣似的屋子里照得亮了一些,抢抢那盏油灯的风头之后就成了暗冷的飞灰,屋子里又暗了下去。尖利密集的炮仗声,鼓点似的砸进人的耳朵里,混着喜气,也混着凄厉,一声声将王耀摸不着底似的意识拉回来。
                              有什么擦过额头,凉凉的。王耀睁开眼,面前坐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眉眼浓黑,透着一股子少年的英气,透亮的眼珠借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好像两颗黑色的星子。
                              王耀的眼前忽明忽暗地浮动着片片斑驳,那孩子的面容像是被蹭脏的画,看不清晰,他惶然地睁大了眼睛,只是睁得越大,那张脸就越模糊,连那对星子似的眼睛也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形状,零散着。
                              “你醒啦?”他开口,尽管看不清面孔,单从声音里也能辨出掩饰不住的欣喜,听得王耀倒是安心了些,“小爷花了不少银子呢,病好了可记得好好孝敬我。”
                              话音刚落,那只拿着布巾擦他额头的手就放下了,轻手轻脚掀开了碗上的盖子,用勺子舀起一只白花花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小爷我自己偷偷煮的,不好吃也得给我吞喽。”
                              借着昏暗的灯光,王耀勉强辨认了一下——那是一只包得极其笨拙的,分不清是馄饨还是饺子的东西,好像还有少许馅子漏了出来,这东西若在平时,自己是看都不屑看一眼的,梦里的自己居然就乖乖张开了嘴,昏昏沉沉里,舌尖探上了什么凉物,带着腥味,湿软地粘在舌尖。
                            王耀的身子猛地一抖,心就像给什么东西狠抽了一下,醒来的时候连什么“循序渐进”都管不得了。他睁开眼睛,从桌上抬起头来,几根头发贴在脸上,他用指甲轻轻刮了下来,揉了揉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胳膊,动了动手指,也不甚灵巧,好像在关节上塞了几团棉花。他兀自揉着胳膊,指腹按上袖子上的一道绉痕,就沿着它凹下的褶皱慢慢游移着手指。他看着那道平直的折痕,静了片刻,抬起那只发麻的手攀上额头摸索,果不其然,额头正中间就是一道被衣褶压出来的粉色印子。手掌压上额头的时候,触了薄薄的一层湿润。
                              那个带着腥味的凉腻触感像是还盘在舌尖上,他合上嘴,把舌尖在上颚上狠狠地蹭了蹭,又拿过了手边的杯子,里面的茶早已经冷了,香味也极淡,奄奄一息的。他晃晃杯子,还是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后又狠狠吞了,食道被这一股水流冲得发疼。
                              他重新坐定,啮咬着刚刚灌进嘴里的一片茶叶,等着食道难耐的疼一点点缓过去,耳边灌满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弗朗西斯适才转过头,瞥见他满面的惊魂未定,“怎么了,做噩梦?”
                              王耀抬眼,手掌依然横在汗湿的额上,安静了片刻,敷衍地应了一声,透过指缝看着弗朗西斯的侧影,只是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头上好似被撒了大把的金粉,在他细密的头发丝上镀了毛茸茸的一层金。
                              今天的天气好得跟假的一样,时间已近晌午,阳光惨白着脸撞进屋里,被窗格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一块一块白格子,铺在木质地板上。木料表面一道道细小的凹纹被阳光都浇满了,闪闪发亮,刚刚睡醒的人看着就很刺眼了。
                              他干脆闭起了眼睛,虹膜盖上了一片黯淡滚烫的赤红。
                              弗朗西斯坐在沙发上,将摊在大腿上的书拿起来,塞了个充作书签的纸条之后就合上,随手搁在了一旁,翘起了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王耀。他的一只胳膊抵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支着下巴,指甲若有若无地刮过他刻意留在下巴上的胡茬。那对蓝得泛紫的眼睛变得阴沉起来,隔着王耀的一只手背,定定地看着他。
                              “中午想吃点什么?”
                              “馄饨。”他这一次回答得极其利落,快得像是没过脑子。
                              “什么?”弗朗西斯不由得挑了一下他精心修剪过的眉毛。
                              “我是说,麦尼鲑鱼,如何?”
                              等到眼睛不再酸胀,他才垂下了自己手,又一次看向了门外,街对面。
                              Book Store,星星点点的人推门走进去。
                              


                            IP属地:吉林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07-24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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