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落了几场雨，京中愈发见凉。所幸，先前在南边儿定好的梭子蟹将将运来，也好一解肚中馋虫。又观那蟹今回比平常生得更肥，盛在那篓子里相互压着，执了对长箸拨开瞧瞧，便知真真儿是养的极好了。心中记着肃王叔府上的六六姐，上回还提要宴请各府上的姑娘们往园子里赏菊尝蟹，这会儿倒不必等她备下了。吩咐葵姑拎上整篓的，登车便往肃王府上来。）
（车驾将近，指了丫头先行，往去通禀。好在他肃王府门上也时有往来，碰上的熟面儿居多。因而，一路无阻便往园子里六六姐常待的亭里待她，又一壁将那蟹交予丫头，先行去灌上两口酒，宰了烹上。）

（你且说，赶巧不巧——这厢蒸好的蟹才压在盖下端上来，那边儿回廊处便见六六姐笑意盈盈蹁跹而来。我二人向来要好，打小儿又登门串府，常在一处往来，彼此之性情，不害臊的说，少也有六七分知晓。这会子见她来，忙招呼她往跟前快走几步，前去迎上握住她柔荑，引她往桌边儿坐，掌心覆在她肩头，歪头笑她。）
：好姐姐，你老实说来，是属什么的？鼻子生得这样灵。（旋身往她相对座处，小腿儿一翘，秀眉一抬，满是欢愉。）：原正恼你害我久候呢，这会儿瞧姐姐好看，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这些。
（又一指桌上盖着的碟子，示意她掀开来瞧。想六六姐前时同我讲起黄灿灿的蟹黄时，只差没当即差人去买来，便也料得她待会儿见着熟货，得欢喜如何了。）
：既闻见了，便赶紧瞧一眼，看看咱两个好了这几年，我有没有辜负你。

（说话间已见丫头捧了盛水的铜盆来，一壁冲六六姐回了一笑，将袖头挽上，柔荑入水浸了浸。通透白玉镯顺着自袖筒里滑出，落在腕头，乖顺贴着那盆沿儿上，即刻便抬手控控水，摸过一旁搭着的巾帕，蘸净了水印儿，闻言不由得笑开来，便来抬头应她的话儿，满口撒着娇侃她。）
：姐姐好生没趣儿，便是我这点儿小心思也要猜的透透的。还——（略微偏过头，见葵姑与六六姐身边儿的千树俱是掩帕而笑，指尖一点身侧葵姑，接道）偏挑这些坏丫头在跟前儿时，瞧她几个，再不准她们笑，只怕要憋坏了去。
（话落，诸人皆顿了下子，接着也不知谁先后，合掌捂着脸便相视笑开，只见葵姑笑得眼中都盈上泪花儿，覆上我一侧肩头，同诸人笑一句“我们格格这张嘴儿啊，哎哟哟”。颊上倏忽攀上柔荑，顺着去瞧，除了六六姐，还能是谁这样掐上格格的粉面。捏着帕子两掌分别覆上她银盘似的脸蛋儿轻轻拍了拍。）
：不是含了蜜，我悄悄儿告诉你——我肚里头可盛的是一罐子蜜窝儿呢。
（那盖儿甫一掀开个角儿，便闻见沁出的浓香，瞧姐姐笑弯的眉眼，也知她这会儿是多欢喜的，所幸将两碟的盖儿都掀了，正露出肥美灿黄的蟹来，听她一问，眉间带了分小骄傲。）：前时南巡，途径杭州府时定下的，这会儿恰好到了品蟹的季，便运上京来的。我想着，你不是念叨了许久，便送来了。（凑上小脸）怎的，我好不好呀？

（葱白尖儿捏住蟹头两只大钳，摸上一手汁水，葵姑忙递了巾帕来擦了，又欲替我剥了壳儿来。若在平日，便也由着她去，可今日是与六六姐一道，就盼着同剥壳儿，说些姐姐妹妹间的话儿呢，再有这肃王府园里的菊花儿开的正当好，唯有两相配着，才有劲儿呢。于是摆摆手退她在身后，应着六六姐的话儿。）
：可不是。上回我因起得晚了，去女师那儿迟了两步，葵姑便足足碎碎念了三两日，我瞧着呀——（弯眉着觊了一眼身后的丫头）她都快成了我主子了。
（口中原是与六六姐一句打趣儿，丫头倒慌慌先屈礼讨饶，捏着帕子低低笑过，招呼她几人起身，称一声“不过是个顽话儿说的，倒像是我原有多凶巴巴了，快起了吧”这才算掀过去。弃了银箸，把住那蟹身，自肚皮底下一掰，入眼的便满满都是蟹黄。比上年中秋时家宴上见的，还肥些，只暗暗高兴今岁碰上了顺风顺水的大好运，胃肠有福气了。这会儿手上未闲，顺她所指，瞧见桌边小炉上温着的那壶酒，执箸夹了一筷蟹黄入口，盈盈笑道。）
：我可不胜酒力，姐姐待会儿若将我灌迷了，也不怕我在府里疯上，肃王伯伯要怪罪了？
（我二人到底年岁小，胃口再大，再欢喜，也就顶大个肚皮儿。桌上端端两碟蟹，委实难为人，况且听来这蟹虽好，其性寒凉，用得多了也恐怕积了冷在心里，只招手唤丫头取了一碟下去，仍旧搁在蒸笼里头，晚些替伯伯与福晋婶婶送去，以表心意。这边儿咂了口中心的嫩肉，将手边儿方才掰了满黄的一块递去，又道。）
：先别惦记吃你那酒，螃蟹还是得趁热尝，冷了待会儿怕是要闹肚子——姐姐快吃罢。（碰上这等好蟹，又唯恐吃不尽兴，糟蹋了好货。于是问道）：姐姐这儿可存着蟹八件？要么差人取来一对，不然，那顶好的蟹腿儿，可白浪费了。

（亭侧金菊正生得灿，映得我二人落座当中，亦像是添了姿容。你在瞧，恰今儿个我与六六姐一着樱水红的对襟衫，一着缃色圆角领袍，与园中景致交相呼应，便也难说是花替人，还是人替花增色了。手里银箸抵在唇上，笑盈盈的夹了一小口品着，也巴望着能觉出丁点儿当年炀帝赞口不绝的滋味儿来。这会子听她说话儿，也将将抬起头来，自怔忪品尝中回过劲儿来，两弯细柳眉微扬，迎上她月牙似的笑眼，悠悠回道。）
：左右你都有理，还说要想想怎的还嘴儿。我看，姐姐你是攻心呢——瞧瞧，今儿吃这一回蟹，葵姑这丫头，一准儿心都向着你了。
（自是知我二人相交情谊深厚，才这般无端也调笑她几句儿，谁都不曾是小心眼儿的人，因而也只当顽话儿替大家伙儿添个乐呢。手里翻着自个儿跟前儿的这碟寻着团脐的蟹，只听得那团脐的里头肉厚，咬在嘴里肉也劲道些，正中了我所好，这下可巧翻着一个，忙照先前法子，在手里剥了来。只未留心，一掰壳，那肉汁便溅了一点在粉颊，就着葵姑身边儿伸过脸，由她抹了抹净，这才继续低头较劲儿。）
（又听来她话，扬起白皙的脖颈，佯做了个白眼，将酒盅往一侧推开。）：咦，你只顾劝我吃酒，我倒忘了问，肃王伯伯可准你了？
（于后话，也点头附和。）：是呢，诶，这京中，向来是你肃王府的菊花生得好，我家门上梅花最好。等冬日到了，且邀上别生姐姐，一同去吃热锅盆子去。
（环顾我二人之外，当下几个丫头，也是身边儿亲惯的，比粗使的那些好说识得书文一二，于是一指几个青娥，递了主意道。）：我瞧呀，咱们就二人对坐吃蟹也怪无趣儿的，今儿个趁兴，不如也效古人，不分你我，对坐相欢。

（话来不过是逗人一乐的，这会儿险捧腹止不住，便也作罢。这边发了性儿要吟文游戏，恰适腹中也将将要满，于是唤丫头往跟前儿来递了铜盆与皂角来，将手净了，软帕沾毕了水，一面儿忧心那蟹如今搁了这好一会儿，也凉了，仔细再用要难受，便着人收拾下去，腾开地方来。怕她几个不知轻重，将余下的当残剩倒了去，又叫住道。）
：可别当不要的都弃了，那腿儿里还有精细肉哩。好说那一篓，足足十两银子，可仔细着。
（几个青娥福了一礼，紧着便收拾下去。这下亭中齐整，久坐品蟹也背身疲乏，于是起身抻了抻胳膊，挪了两步，斜斜倚着那亭边儿柱上，又待千树替六六姐这边儿也净了手面，听她又提昭生姐姐，想起往日相聚那般模样，拾了嗤嗤一笑，指了一圈儿人。）
：可不敢。我瞧今儿咱们都是熟脸儿的，姐姐你不说，丫头们自是不敢说的。昭生姐姐哪里会晓得，大不了，咱自家姊妹再聚时，你我不许提今儿个就是了。
（好酒趁兴，于是也斟上一盅握在手上，兴许也如那李太白，醉一回便出口成章。到那时，便不扬名立万，也好歹做一回才高。眼波流转，一窥诸人，又顿在柔荑中酒盅上，仰头就着帕子底下，一饮而尽。）
：哪里就分个高低的，咱们向来是图个乐子，姐姐如此自谦，叫我害臊了——（又听闻今儿个玩个拆字，于这些丫头当中，倒也不难。正逢浓秋，雨后渐凉，因而，沉吟便道。）
：有水也是湘，无水也是相。去了湘边水，添雨便成霜。

（蜷膝倚柱，自后头探出半边儿来，正听她油嘴滑舌唬那青娥。十两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儿，自然也不会真同她们计较，左不过嘱咐一声儿，也免得今儿吃过酒，一个个儿的忘了形。经六六姐这一接话儿，丫头们登时立住，走也不好，留也不是。因而朝她几个摆摆手，笑道。）
：不必怕的。倘若真差错了，我也寻你们大格格讨要呢。（眼一觊，两掌一拍，掐着酸儿道）哎哟，到时怕银子只够半篓的，便只有我们府上自个儿关起门来尝了。
（亭中三两抱笑成团，乐不可支。恐怕也是见惯了我二人打小儿这般你来我往，笑闹之间口不饶人。又见六六姐这头开口，娥眉一扬，向我讨好处。只抬臂捏了巾帕一扫桌上，嗔道。）：我说好姐姐，还要讨什么顶顶好的东西啊，方才那一大碟的梭子蟹还没算喂饱你的？（掌心面向她一伸，佯作委屈）赔本儿买卖我可不做，要么你还我蟹来。
（旋即话归正道，闻及她言板桥拆字，也是这样一句，只途添个人自扫门前雪，于我姊妹之间，实在，读来不妥。眉目一扫周身景致，便道。）：同音不同义，同话不同听。当年板桥与乡绅是一番解法，今儿大伙儿瞧——咱们秋来落霜，日渐寒凉，说得是这个意思呢。
（丫头们一圈儿轮下来，到六六姐这儿，便又该我接。柔荑抚上左腕白玉镯，柳眉一抬，正扫见她耳鬓垂落的明月珠，因而得来一句。）
：山月来时，有山是岄，无山明月。缺座青山去，还归珠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