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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藻·美文】木已成舟向东去 文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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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藻·美文】木已成舟向东去 文沈鱼藻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11-24 12:18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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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台北罗斯福路三段四叔公家隔壁第一次见到陈瘦棠时,他正在听京剧。陈家整洁而寂静,都二十一世纪了地板还是未曾修缮过的洋灰地。家具一应老式样,和我在乡下老家见过的别无二致。因为东西少,屋子里显得分外空荡,一轮夕阳亮堂堂坦荡荡地照在地板上。靠窗的藤编摇椅上,那古稀老人正在听戏。戏声咿咿呀呀,衬着秋蝉声,听上去分外凄凉。他听的是《红鬃烈马》。正唱到《大登殿》,薛平贵一生最得意风光处。他唱:“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赐你二人龙凤剑,三人同掌锦江山。”我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陈瘦棠听见了,他转过头来,惊诧地看着我,问:“你不喜欢这出戏?”第一次见面,我不请自来,我缺乏礼貌,我和他互不认识,然而对于我这个闯入者,他却没有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只是问“你不喜欢这出戏”。四叔公说得对,大凡文人,都有着一股痴气。我干脆利落地回他:“是,所有京剧里最讨厌这一出。”我从小就跟爷爷听京剧,听过的戏里,最喜欢《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最后丢了官,多解气!有多喜欢《金玉奴》就有多讨厌《红鬃烈马》,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最后只等来半个丈夫,骁勇善战的代战公主最后屈居妾位,反倒是薄情寡性又走狗屎运的薛平贵最后尽享齐人之福,真是气煞我也。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11-24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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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我的理由,陈瘦棠淡淡一笑,他没有为薛平贵辩护,只是说:“我的朋友里,很多人都很喜欢这出戏。”他微微仰着头,阳光将他的皱纹勾勒得清晰,他喃喃说:“年轻时在北京,和朋友们坐在戏园子里听《红鬃烈马》。个个都是受过新教育的年轻人,个个都谴责薛平贵,可谁会想到呢,几十年后,人人都成了薛平贵。”我一时哑口无言,满腹激昂的谴责都在腹内和鼻腔里发了酸。尴尬与沉默间,余光一转,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相框,是一张结婚照。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端正地肩挨肩坐着,衣襟上都别着花,脸上的微笑都淡淡的。我讨好他:“您和别人不一样,您可不是薛平贵。”他淡淡一笑,另起了话题:“你找我有事?”我这才想起正事,忙把揣在怀里的书恭敬地递上:“我是住在隔壁的,听四叔公说邻居是您,我是周默玉的书迷……”在一个文人面前提另一个文人,这似乎有点不妥当,即使她是由他一手发掘栽培的。我红了脸,剩下的话扭捏着没说完。好在陈瘦棠宽宏大量,他接过书去,大大方方地在扉页上签下“陈瘦棠”三个字。签完后他仔细端详了那本书很久,然后笑了:“现在还有人记得周默玉,真好。”这本书是周默玉的“遗作”。关于这本书的出版有颇多争议,因为周默玉原本并没有出版打算。这本书完稿于1987年,却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都不为外人所知。周默玉在世时既没有出版它,也没有销毁它,而是将它作为遗产赠予了生前的好友汤先生夫妇。这是一本半自传体,人们一边谴责着汤先生夫妇不顾旧友隐私,一边如饥似渴地偷窥着周默玉的隐私——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11-2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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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关于她的爱情。很惭愧,我也是其中之一。特立独行的周默玉的一生,对我等俗人而言,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因是半自传体,封面用的便是周默玉的照片——二十四岁时位于人生巅峰的周默玉,嘴角轻扬,春风得意。陈瘦棠凝视着封面上的周默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七岁。”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11-2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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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11-2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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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5年的台湾,陈瘦棠二十六岁,在铃兰杂志社已经做到了副主编。那年夏天,陈瘦棠忙得脚不沾地是因为一场中学生征文比赛。为了给这个疲倦的夏天搞出点新意来,主编一拍脑袋想出了征文比赛这个主意——面向十四到十七岁的在校学生征集作文,题材不限,由铃兰杂志社评出一二三等奖。除了奖金和奖品,获胜者的作品还将在《铃兰》上刊登,顶有资质的小作者还有机会成为《铃兰》的签约作者。《铃兰》杂志当时在台北颇负盛名,征集令一出,信件就如雪花般飞扑进杂志社。一整个夏天,陈瘦棠都在审稿子。然而多是些陈词滥调,看得陈瘦棠昏昏欲睡。直到某天的午后,他看见了一篇古怪而灵动的文章。一整个夏天的疲惫一扫而空,陈瘦棠紧盯着那个作者的名字,周默玉。性别暧昧的名字,是男还是女?这个问题困惑了陈瘦棠整整一个星期。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决赛上,陈瘦棠才终于得见周默玉的庐山真面目。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11-2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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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赛选在休息日,是现场作文,杂志社在附近的中学租了一间教室,陈瘦棠是监考官,名牌由他一张张地贴在桌子上。周默玉的座位在最靠后的位置,贴的时候,陈瘦棠用手努力抚平了褶皱。然而周默玉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考试开始后二十分钟,门突然被唐突地推开,一声巨响引得所有人都朝着门口看去。周默玉就是这么一个人,乍一出场,就要受到万众瞩目。十七岁的周默玉一手扶门而立,她穿着黑色的中学生制服,留短发,光脚穿着白球鞋。众目睽睽下,她咧嘴尴尬地一笑,然后转过头来对监考官陈瘦棠做了简短的解释:“睡过头了,抱歉。”然后她径直朝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整场考试,陈瘦棠都在用余光瞟她。周默玉是个女孩,周默玉原来是个女孩。一个有着飞扬的眉和犀利的文笔的女孩。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11-29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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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牙齿也挺利,别人都用钢笔,她却用木头铅笔,蹙眉时喜欢用牙齿去嗑笔身,像一只在磨牙的仓鼠。她作文写得飞快,距离结束还有半小时就交了稿,算一算她写完这篇文章前后只用了半个小时。她交了稿,冲陈瘦棠微微鞠了个躬就跑了。裙裾飞扬,像是要去赴什么约会。十七岁的周默玉,整个人就是一句大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陈瘦棠用剩下的半小时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周默玉的决赛文章。有一类人天生是文字的放牧者,用一管魔笛指挥着他的羊群,在白云下山坡上群山间溪水边恣意来去。而周默玉无疑就是这种人。她令陈瘦棠感到惊讶,也令他觉得宽慰。来到台湾已经六年,这片日殖已久的土地就像是一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11-29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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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文化的荒漠,本岛居民对于汉语言文学的了解令人沮丧,而现在竟然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着这样的天赋,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在还没看其他人的卷子前,陈瘦棠就在心里内定了这个小姑娘为第一名。但最后,周默玉到底没能成为第一名。一位与主编交好的政界显要的女儿也参加了这次征文比赛,碍于种种关系,只好让周默玉屈居第二。陈瘦棠内心觉得好愧疚,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周默玉,表达了对她的赞赏,坦诚了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向她致歉,并且跟她说自己说服了社长与她签约,她若是有作品,可以寄来铃兰社,杂志社必报以优酬。可周默玉没有回信。就连两个星期后的颁奖仪式,周默玉也没有来。周默玉就这样消失了,像是墨滴消失于砚台。周默玉一消失就是五年。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11-29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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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的一天,陈瘦棠去台大做演讲。演讲结束后,他在校门口的巴士站台上再次见到了周默玉。五年了,她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留了长发,烫过,蓬松得像云朵。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出挑得扎眼。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十根手指像麻花一样绞来绞去。陈瘦棠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周默玉,你好。”周默玉回头看见他,莞尔一笑:“陈瘦棠,你好。”周默玉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的巴士,太凑巧了,她乘坐的那一趟巴士出了问题,迟迟没来。“你家住哪里?”陈瘦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陈瘦棠的自行车是“公共财物”,太多人骑来骑去,十年下来,车子老旧,零件丁零作响。周默玉很瘦,却高,分量并不轻,陈瘦棠骑得小心谨慎,抓着车把的手心都出了汗。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7-11-2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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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骑到人迹荒芜的路段时,陈瘦棠才终于敢放松精神和周默玉聊天。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听起来轻松些:“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周默玉伶牙俐齿地回答他:“第一次在《铃兰》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女人。”陈瘦棠“扑哧”笑出来,可不是,又是瘦又是棠的,听上去确实不像个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神秘而羞赧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陈瘦棠是笔名,我的原名是陈寿堂,寿是高寿的寿,堂是令堂的堂。”听了他的话,周默玉笑得前仰后合。陈瘦棠的车子被她的笑声震得歪七扭八的,吓得他忙刹住车单脚踩在地上,周默玉机灵地跳下来,双脚落地,轻盈得像一阵风。陈瘦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希望母亲多寿。我去读大学时,嫌土气,就自己改成了绿瘦之瘦,海棠之棠。现在却又巴不得能改回来,愿母亲能长寿些,希望如果有机会来日还可相见。”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11-2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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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默玉轻声问:“你是从大陆来的?”陈瘦棠点点头,口气里带着怅然:“阴差阳错,本来只是送人上船,不知怎的自己就上了船,来了台湾……离家的时候对母亲说,过几天我就回来,谁知一转眼就是十年。”轻描淡写间,灰飞了多少离合悲欢,二十二岁的周默玉已经初懂人情。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内心感慨,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巴巴地劝慰:“会有相见那一天的。”陈瘦棠把悲伤一抹,换上一副笑脸:“说说你吧,当初我给你寄的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周默玉垂下眼睑:“收到了。”陈瘦棠十分惊讶:“那为什么没有回信?你知不知道,你在文学上荒废了五年。”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7-11-2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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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替她感到心疼,五年啊,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五年?这五年里,借着当初那场征文比赛,几个当初报名的参赛者紧抱《铃兰》,已经小有名气。而周默玉呢,当初最有灵气的周默玉,却把最好的时光白白荒废了!周默玉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轻却清晰地说:“不乐意让不识货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没想到这小女孩竟有此等烈性,陈瘦棠“扑哧”笑了,周默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等笑够了,陈瘦棠才正色严肃地说道:“那我算不算识货之人呢?”周默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陈瘦棠冲她伸出手来:“周默玉小姐,从下周起,我就是铃兰杂志的主编了,欢迎你向《铃兰》投稿。”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7-11-29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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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3
                            二十二岁,周默玉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如陈瘦棠所料,周默玉横空出世,在文坛立刻引发了震荡。那样年轻好看的女孩,还能写出那样华丽漂亮的文字,笔锋又那样锐利,这太罕见了。世上不乏写一手漂亮文字的女孩,但独独周默玉,她的文字里风流天然,你看一眼她的文章就会知道,这和努力无关,全是天赋。一个无法仿效、无法描摹的周默玉,是六十年代台湾文坛的奇迹。陈瘦棠有意提携周默玉,总将她的文章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推荐业内同仁与她认识,也常带她去文人们的文化沙龙小坐,去拜访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1962年的夏天,周默玉开始在《铃兰》上连载长篇小说。小说连载到第三个月时,杂志社有一位宋姓同仁要结婚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7-11-30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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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默玉亦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新娘是一位本省人。六十年代的中国台湾,本省人和外省人互不理解,势同水火。为和宋结婚,她与家里人大吵一架后脱离了关系。她娇小漂亮,比宋小十多岁,偎依在宋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本该是很甜蜜的婚礼,周默玉却总觉得不对劲。新郎的表情怪怪的,眼睛里似带着怅惘,让她看不懂。礼毕后便是喝酒,酒过三巡,新郎醉了,终于开始倾吐醉话。周默玉还是第一次看见文人哭,原来文人哭起来和一般的醉汉也没什么区别。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着在场的诸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觉得我负心薄幸,但一个***子真的难熬啊,是一种看不到头的寂寞……”一桌子的人都沉默着,没人搭话。宋突然把矛头指向陈瘦棠:“尤其是你,我知道你,陈瘦棠,你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你是道德卫士,为了不辜负家里的未婚妻,宁肯委屈自己。可是你想过没有,十三年了,我们离开家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回去吗?家里还是我们走的时候的样子吗?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7-11-30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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