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今儿一早命人把鹤胜轩里挂的字画换过一遍，又把卧云山庄门前的牌匾重新上漆，忙活了两个时辰暂时算完，放工匠们去歇息，自个儿又在步月亭中与福伯合计起最近采买的东西来。大件儿俱已到位，小件儿却是多了去，厚厚一叠名录，看了半晌，双目酸涩，一时半会儿核对不全，索性阖起册子来，起身眺望花园。）
玉衡。
（远远看见玉衡往花园里来，走出亭子迎上去，一照面，也不管身旁有丫鬟在，笑呵呵去握她的手。）
怎么，你来寻我？

：可不就是来寻你的。
[ 夫妻这些年，一双儿女也都成人，每次相见他还如新婚之时，自个儿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含羞带怯的小媳妇儿。也不怕身后两个丫头在，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柔柔向他微笑。]
：见你出来久了，想着是光顾着忙了也忘了要回去歇歇，这不就来接你。
[ 松开手，从袖子里抽出帕子，为他拭了拭额角的汗，又抬手给他理了理领口的衣襟儿，才撂下手扶住他的小臂。]
：活儿多着呢，哪是一时一刻忙得完的，我叫人备了些绿豆沙，你先随我回去喝一碗，再回来忙，免得累着了。

（用过早膳后便一直在园中忙碌，此时日上三竿，不觉额头涔汗，微微俯身，由着玉衡拿帕子拭汗，轻风拂面，湿闷之气一扫而去。）
不忙歇，你既来此，不若随我一同看看，还缺什么。
（吩咐丫鬟们去搀福伯，他岁数比大伯父还长上几年，这段时日也辛苦了。回首拍拍臂弯中玉衡的纤手，想着偌大个花园，一来一去反倒吃力，索性叫人把绿豆汤端来，我与玉衡就在亭中喝上一碗。）
这园子好归好，可觉着不如从前紧凑、热闹。

：忽然扩了这么大的地方，自然不比原来紧凑热闹了。
[ 与他一道移步去了亭子，天儿正暖，亭中的石凳坐起来也不寒凉，相对而坐又忍不住拿眼去看他，总觉得如今的他比之当初掀开盖头后烛火映衬下的他也没有什么不同，半点儿也没老去。]
：你若是觉得空，回头出去添置些树木盆栽置在院子里头也便是了，再置几口水缸，也方便浇灌。
[ 两个丫头立在亭子外头，背对着站着，便更没有什么顾忌，一双手勾在他臂弯里头，指尖不经意拂过他袖上的褶皱又用手去抚平了。]
：时日还长呢，你这么急做什么。

是啊。
（言语间朝着旧园子所在望去，想那儿原是小而精致，方便打理，忽的扩大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不能习惯。收回视线转向玉衡，见她凝神瞧我，便也回看于她。）
树木是都已经种下的了，不过新苗初栽仅一年，都还低矮，难怪看着不热闹，是不够葱郁啊。那就听你的，再移些盆栽，添几口水缸，养些易生长的莲花，莲底几尾小鱼，也好增些活泼之气。
（手指抚上衣袖，与玉衡的指尖相触，笑道。）
能不急吗，三位娘娘就快一道回来了。

[ 指尖相抵之时，略勾了勾，蔻甲划过他的指腹，四目相对时，眉眼弯弯递他一记柔波。]
：知道你盼着三位娘娘回来呢，那咱们也得慢慢来，没有一口吃成胖子的，瞧你这些天在园子里泡着，人都晒黑了。
[ 他们骨肉亲缘多年不见，如今能定省归来，韩府上上下下哪有不盼着念着的。两位长辈嘴上虽然不曾多说什么，可那眼里头的欢喜是瞒不住人的，一辈子位居人上的老了老了，对着自家女儿的时候，连点架子都端不住了，只满心期望。]
：回头叫娘娘看见，保不齐都要不认识你，以为是哪个庄稼汉混进来了。

（三位要回来省亲的娘娘不是旁人，是我的大姐二姐和亲妹，在这份门庭荣耀之下是沉甸甸的亲情，故而对于园子的布置事必躬亲、尽心尽力。）
真的晒黑了？
（腾出一只手来摸自个儿的脸，眨眼间岁月如梭，这脸皮松弛了，一笑，眼角还摸出皱纹来。）
怎的就变庄稼汉了，也就你，能把堂堂的韩大人比作庄稼汉。
（背对亭子而立的婢女扑哧笑出声来，听我咳嗽两声，方收敛起神情。片刻后，两碗绿豆汤被端进步月亭来，绿豆熬得酥粉，加了莲子和冰糖，香甜可口。）

：当然晒黑了，不信你回去瞧瞧镜子，看我有没有唬你。
[ 肃了神色一本正经，眸光里的笑意却欺瞒不得人。他惯来纵容我这小性子，平日里也就时不时在他面前促狭几句，也算是我们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你当我愿意把你比做庄稼汉？你若是庄稼汉了，我不就也成了农妇了么。
[ 横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勾了唇角微笑。亲手接过绿豆汤，摒退了下人，转而端起一碗递到他面前。]
：呐，快点喝吧，也好给你败败火。看看能不能叫你不这么急躁了。

黑点儿也好，比白面书生看着精神、稳便，若真要当个庄稼汉那也不错，男耕女织，简单快活。
（隔着瓷碗笑得弯起眼来，出来好一会儿正是口渴万分，三两下就舀空了碗里的绿豆汤，若非心里还装着诸多未办的事儿，铁定再叫人去多端一碗来。）
这点绿豆汤只能解渴，败火却是不能够。
（丫鬟们都还在伺候着，这话只能点到为止，转而又道。）
一会儿你陪我上街选些盆栽可好，福伯年纪大了，交给小厮们总不放心。

[ 夫妻多年，他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晓得是什么意思，故而听了前半句，不免横他一眼，低声嗔怪了一句“不正经”。]
：成啊，我也有些日子没出门了。
[ 年岁大了，愈发不爱走动，镇日里头都守在院子里，忙些琐事，再有他和一双儿女陪着，也不觉得寂寞。眼下他相邀出门，又觉得出去走走也不错。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因为有他陪着的缘故。]
：咱们还可以顺道去看看别的。
[ 话音儿一顿，又将手头自个儿那盏绿豆汤推给他，叫他一道喝了。]
：若是有时新样子，也好给丫头打副新头面。

（喝完玉衡的那碗绿豆汤，拾掇一下，吩咐人备马车，带一年富力强的小厮一块儿出门去。）

——————省亲——————
韩府的花园自从我去伊犁后，这么多年来都维持着一种布局，一个模样，像是以如旧的容颜口含经年的回忆在等我归来。一年前当我决定将花园扩建重修，迎接三位贵妃的归来，便也保留了它原来的部分，以及沿用原来的名字。
花园竣工后三月，是春风上巳天，亦是省亲的日子。我于窗下案前坐了一夜，提笔给林琅写一封长信，直写到鸡鸣时分才搁下笔，望天际一道亮白渐渐延绵开去，犹如心思一朝澄明。信叠好封缄，再用烛火点燃，待它燃尽后，唤人前来收拾，沐浴更衣，以待吉时。

是“十五从军征”，抑或“少小离家老大回”？都不是。我想了想，眼前浮现是四字：譬如朝露。
宫城内外，气味似乎是不一样的。这一条路来时是往花团锦簇之地，去时，笃笃的马蹄仿佛头一回教我察出是马——它的每一次俯视、昂颈、乃至喷涌出的鼻息、密齿叩麻绳的涩热……都横冲直撞、新鲜至极。这是活的滋味，我于至远至疏处，得见此景。
笑是应时宜情，笑是喜从心上，露水般的、质朴又纯真的一滴水汽落于指尖，我抬一抬眼：帘布外，是我家、花园。
应有众人于我起身出车时皆拜，齐祝贵安。我第一见得仍是我父，心中涌起那未冷的潮，却……并不愿再连念三声“父亲”了。只道，“众位快快请起。”
三两处转廊过，终余我与他二人，立于木芙蓉下——
“这是……”视线好能转落他的鬓角、肩头，待到静默时，才堪堪接上了前句：“仍是那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