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梁殿,清晨,没有日光,却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来得没有缘由,不出片刻便将金阙琉璃瓦、雕栏白玉阶都笼罩得影影绰绰。
“我头一回来无梁殿,也遇上这样的大雾。”
大内侍袁春来垂着头没有回话。
十几年的内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来的倾诉并非意味着亲近或信赖,聪明的内侍不仅不能回应,还不能做出倾听的姿态,最好憋着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万无殇果然不需回应,继续自言自语:
“那天的雾浓到对面来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浓雾里,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灯也照不见多远,我很怕摔跤,那内侍不仅不照拂,还出言讥讽,说什么无梁殿是真龙天子的坐卧之处,吞云吐雾再寻常不过,你是有福气才见着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惧恐慌,成何体统。他讥讽我的时候,无梁殿的侍从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这个寻常宫婢所生的皇子。”
“等我终于如愿见着先帝和国师,你猜怎么着,那老东西一见我就想动手掐死我。”
“国师救了我的命。国师不仅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有传业解惑之恩,在他之前,没人那么用心教我读书,教我礼仪规矩,等老东西一咽气,他还力排众议,拥护我当人皇。他说先帝也好,他生下的那些显赫优秀的儿子们也罢,都不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只有我是,只有我。”
袁春来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他一点也不想听下去,可话到嘴边了,他却又怂了,临阵改了词问:“后来呢?”
“后来啊,”万无殇的声音缥缈不定,“后来,自然是一切顺利,我登上皇位,迎娶世家贵女为皇后,杀尽奸臣逆贼。国师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一开始只想报复那些胆敢鄙夷我的宫人们,我将他们一个个砍断四肢,剪掉舌头,我以为这样已经够了。可是国师说不够,天启城命定的主人,惩戒几个奴婢有什么要紧?于是我变本加厉,慢慢地,忤逆我的人要杀,暗地里编排我的人要杀,对我流露不满的人要杀,叛军要杀、异族要杀,我下令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流出来的血,都能绕天启城流三圈,终于有一天,轮到我孩儿和我自己头上……”
“国、国师呢?”
袁春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问这个杀头的问题。他话音未落,已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万无殇突然站定。
袁春来赫然发现他们已来到无梁殿后园子深处一处院落,院门紧锁着,只在门板上留有一个开合门洞,万无殇古怪地笑道:“国师,这不好好地待在里头嘛。”
他猛地一下揭开门洞上的木板,里头顿时响起一阵铁链的哗啦声,万无殇哈哈低笑,边笑边招手叫袁春来:“来,看看,这就是前朝名震东陆的星象大师,据说就算跟宁州羽人神木园里那个装神弄鬼的星辰使相比,他也毫不逊色。可那又怎样?我想让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他就只能这么活。”
袁春来惊惧又好奇,忍不住凑近门洞看,只见里头四角皆有锁链,当中缩着一个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衣衫褴褛趴在地上努力想往门上爬,却因手脚皆被废,不得不颓然扑倒。
那人抬起头,一张污秽的脸上,眼眶处只剩下两团烂肉。许是听见万无殇的声音,他张嘴想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只有嗬嗬作响。
袁春来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也想不到,赫赫威名,一意孤行让万无殇登基的国师,下场还不如一个被赐死的阉奴。
“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哈,这说的是我吗?这说的怎会是我?怕是连这预言也是你瞎说编造的吧?老***,你骗我!”万无殇神经质地笑起来,“原本我混到成年也能出宫娶妻生子,平安自保总能做到,可你非要推我上皇位,非要说我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说我是东陆尊贵无比的人皇。可你从没告诉过我,我的下场是这样,我的下场,竟然在死前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老东西,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那人闻言很高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万无殇手脚发抖,取出贴身挂的钥匙开了好久才打开门上特殊锻造的锁。他伸脚一下踹开门,冲进去揪起国师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早料到又怎样,你救得了你自己吗?你还不是跟狗似的在这趴了十几年?放心,整个天启城都为我陪葬了,怎么少得了你?国师大人,给我共赴国难吧!”
他掏出一颗药丸亲自塞入那人口中,国师并没多大抗拒,他吞下药丸,瘦得变形的脸上笑意却在加深。少顷毒药发作,他在地上滚动抽搐,不出一盏茶工夫便呕出一口黑血,犹如一只死狗一样倒地一动不动。
万无殇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看向已经看傻了的袁春来,哑声问:“死了?”
袁春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
“可算是死了。”万无殇站立了一会儿,疲惫地道,“你在这守着,我回寝宫躺一会儿。”
袁春来流泪回:“老奴,伺候陛下就寝。”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你再来。”万无殇语无伦次,“到那时候,若是见到我冕服乱了,冠歪了,记得帮我扶正。我,我的手要交叠胸前……”
袁春来忽而明白过来,万无殇这是想一个人静静去死了。他对这个喜怒不定的人皇一直畏惧多过敬重,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噎道:“是。您放心吧。”
万无殇又拿脚发狠地踹了地上的国师几下,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在这样的笑声中,他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回无梁殿。
袁春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看着国师尸体心生怜悯,他弯下腰,不顾国师身上污秽不堪,将之手脚摆正,努力令其遗容稍有尊严。
就在摆动时,国师身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痕迹。袁春来心里一动,忙用力将其躯体挪开。
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复杂又费解的图案,似如星图,又或许只是瞎眼国师随手乱画的线条,然而在这些杂乱的线条一旁,袁春来却辨认出几个中州古文字。
他忙凑近仔细辨认,一看之下,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爬遍全身。
那行字写的是:三千人祭,地沦维陷,中州涅盘,国运终还。
袁春来惊跳起来,看着地上这行字,忽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巨大又可怖的东西。
他喘着气,猛然抓起地上的石头慌里慌张开始斫掉这行字。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想起无数今日赴死之人的脸,想起皇子崇稚嫩而天真的小脸,想起不可一世的万无殇最后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皇城内凄厉哀绝的惨叫和哭号……袁春来发疯了般想毁去这一行字,仿佛只要将之毁干净了,世道便能匡正,共赴国难的三千天启皇族便能继续他们牺牲成就的慷慨悲壮。
天际忽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久候不至的艳阳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有谁凄厉地叫了一声:“羽人入城了!”
袁春来手持石头茫然抬头,只见白云蓝天之间,远远地,黑压压一片迅速飞来,正是骁勇善战、攻下人族皇都的羽人大军。
袁春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天启城真破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