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间烟火
微雨初至，淋得两人颇为狼狈，尤其是拒绝了伏念披风的晓梦，此刻也是感到浑身阴冷。
伏念默默的牵着马，目光触及到那小小的身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脑海，却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
好在那雨也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便停了。也幸而这场雨，雾气逐渐散了，慢慢的也能辨出方向。晓梦理了理思绪，终是找到了那羊肠小道，伸手一指。
“顺着这条路，便可下山。”说完也不看伏念，扭头想走，毕竟现在也赶不上那烟火盛会了，只能回竹墟去了。
“那小梦姑娘——”一个小姑娘在这竹林里也是不安全，伏念还在踌躇中，却看那人已转身上山，心想她必是要回家了。
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轰鸣声。
晓梦与伏念不约而同的转身回望，原是那烟火绽放，三五成群的升空，或粉或金，好不热闹。火红色的耀眼，宝蓝色的炫目，在山腰上欣赏离得又近，看的又真，几团烟花一同绽放煞是好看。晓梦第一次看烟火，八岁的她尚且有些激动，那烟火划过夜空的瞬间，日月星辰也黯然失色。她一向认为但凡人为所制的物品未免匠气，可这烟火的确是美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人间烟火真的能掩盖了这乱世的伤痕，真的能让人忘记不幸的遭遇。
还好，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还是够理智的。
伏念看着沉浸在烟火中的小女孩，不知是不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她的双眸仿佛也变得温润了起来，不似初见时的冰冷。焰火点燃了夜空，也点燃了她的眼眸。
时至今日，伏念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一日，他从一个小女孩儿的眼睛里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烟火。即便后来的桑海如何繁华，烟火如何绚丽，也难以让他忘记当年的惊鸿一瞥。
那夜，她在看烟火，他在看她。
【次日·天宗清虚堂】
晓梦只远远的拜过那位白发老者——北冥子，便待在清虚堂中等着素梧。整个拜师仪式持续的时间很长，这让她有些不耐，好在已经结束，只是苦等师傅不来未免有些心急。早早离了这地方，去渊潭修炼便好了。
跟着的素梧告诉她，原是有贵客拜见，北冥子与客人还在前厅所以迟了。
贵客？晓梦也未放在心上，她平生最烦这种迎来送往的俗事，想避到后院去。
北冥子与荀夫子两人行至清虚堂前，伏念随行。不经意间瞥见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原来是她。
略有迟疑的从袖中拿出名帖，那竹简上北冥子旁边赫然是：晓梦。
晓梦，小梦，原来如此。
笑容不自觉蔓延至眼角，伏念觉得这清虚堂园中的桃花香气越发的浓了，却不呛人，只觉身心舒畅。
一旁的荀夫子看着心情莫名雀跃起来的弟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叫人捉摸不透。晓梦是不曾知道这番缘故的，毕竟之后她与青玄的相遇给了她太多的震撼与思索。
在来到天宗前，伏念以为，那场竹林相遇不过和世间千万旅人间的擦肩而过一样，再无相遇，再无交集，只不过徒增了几分烟火的绚丽而已。却不曾想，原来还有回望的余地。
说来也巧，她眼中的萍水相逢，他心中的擦肩而过。
终究是都错了，小圣贤庄再相见，已是十年光景。
她已是天宗掌门，他亦是儒家掌门。
伏念知道，当时在竹林未说的那句话，现在想来也是没有机会再告诉她了。
【小圣贤庄·藏书楼】
回忆戛然而止，对晓梦是，对伏念也是。
“大师，茶凉了。”伏念放下手中的书简，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人。十年的时光，她长大了，唯独那一双眼睛灿若星辰，不改分毫。
晓梦也不答话，看着这座从灰烬中重生的藏书楼，听闻当年的一场大火将无数先贤典籍付之一炬，至于那火的源头更是扑朔迷离，众说纷纭。
“其实······当年初见大师，尚有一句话，想对大师说。”伏念边说边提起手边的笔，笔尖划过书简，所书很短。晓梦无心去看，只想快点摆脱这镜像。
“是吗，何话？”她不以为然，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伏念却突然静了下来，身旁的太阿猛然出鞘，向着晓梦刺去——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鲜血。
那是她身后黑衣男子的血，那人应声倒地，胸膛的血染红了身下的地板。晓梦已退闪到伏念身旁，照理说，以她的功力修为不该察觉不到此人，不过她忘了：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在【明镜】的镜像中，镜像即虚幻，即无从预料，无从解释。
待到晓梦明白镜像的威力时，无数黑衣人已破窗而入，将伏念与她团团围住。和已经死去的那人一样，他们悄无声息却杀气凛然，下一秒，晓梦只觉得眼前火光四起，那些黑衣男子的面庞在火焰中显得狰狞无比，像一群火蜘蛛一样。
晓梦回望伏念，却见他一脸从容，像是没见到烈火与黑衣人一样。他看着晓梦，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
——“儒家将有大难，大师可会助我？”
——“大师可会助我？”
——“大师······”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却敲打着晓梦的神经。
她凝心静神，是哪里不对劲，是哪里呢？
——是他？她看向伏念。
——还是？她又看向那烈火中的黑衣人们。
——还是，它。
在这个想法划过脑海中的一刹那，天崩地裂的感觉向晓梦袭来。这栋藏书楼，原是那栋几年前就该消失的那一栋啊。
一样的大火，一样的······扑朔迷离的纵火者。秋骊出鞘，几个黑衣人伴着火光向晓梦袭来，伏念手持太阿已斩杀了数名黑衣人。黑衣人虽然身手敏捷，却依旧不敌两人，几个回合下来所剩无几。只是晓梦知道，那烈火才是最可怕的，整栋藏书楼渐成崩塌之态，房梁木接连断裂，碎瓦砖块时刻都有倾落的危险。
在避开一根袭来的梁木后，四五块巨石向着伏念与晓梦所在的方向落下。晓梦只觉得后背猛然被人推了一把，甩出四五米远。
“你——”晓梦看着被击中的伏念，他的躲避已经算及时，却终究是没避过最后的一块石头。更多的木梁从头顶落下，整栋藏书楼的左侧已经塌陷，晓梦试图接近，迎来的却是更多的碎石，烈火还在蔓延，太晚了，她知道她来不及，却不想就此离去。
伏念看向火光中的蓝衣少女，她站在一团火焰里，眼睛里闪耀着似曾相识的光，她看着自己，却被巨石阻拦了路。他冲着她点了点头，嘴唇微动，碎石滚落的轰鸣将他的声音湮没在瓦砾中，他不知道他一心想告诉她的那句话她有没有听到。
最后，他仿佛又看见了八岁时的她，这一次，她对他笑了笑。耳边似是响起了那日的烟火声，她终究还是坐上了马，因为这样离烟火更近。他牵着马，这样离她更近。她看烟火，而他看着她。
“你盯着我做什么——”她好像生气了，却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烟火。
就是这个时候，他想告诉她的那一句话——
晓梦睁开双眼，哪里还有什么烈火，黑衣男子也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是贪恋这满室阳光的温暖，才让自己的镜像有了可乘之机。镜像的最后，他向自己说的那句话······手边的香茶依旧冒着热气，至于那个人，也早已消失不见，只留满缸荷花和一卷墨迹未干的书简。晓梦拿起书卷，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小梦。
不是晓梦，不是大师，不是前辈，是小梦。
晓梦沉默着，恍惚觉得那室内的阳光不是那么温暖了，骄阳刺目，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巨门上的荷花图案依旧栩栩如生，晓梦想起，就是那荷花在镜像中提醒了自己破绽所在：那藏书楼里暗含的荷花香气，而那个季节早已没有荷花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那扇巨门的，只知道那镜像已然结束，镜像里是一个故人，他助她脱身，也让她想起十年前的人间烟火是何等美丽。
她明白，他与她注定不是萍水相逢，不是擦肩而过。是命运吗？他说儒家将有大难，他问她是否会帮他。他看自己的眼神，他最后的话语。
她记得，最后的最后，他望着自己，那笑容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竹林的迷途旅人，他听到他说——
“小梦，你的眼里，有夏日的烟火”。
巨门转动，镜像覆灭，人间烟火，夏日旧梦。
【第一镜像·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