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来】知是故人
回到侠义门后，黑小虎立刻走向蓝兔的院落。
蓝兔正在煮茶，他敲门时闻到袅袅碧螺浅香，她应声后他推门走进，看见她提壶斟茶。
“两年前，我遇到一个琴匠，他的碧螺煮得很好。”蓝兔缓缓一笑，用内心包裹着茶杯，滚烫的茶水温度降下来，“喝杯茶吧。”
黑小虎接过温热的茶杯，“蓝兔，这次……你这么相信我吗？”
蓝兔一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小虎，我用了三年时间才能真正想清楚这一切，我以前纠结黑白分明，可是黑白从不分明。三年前的蓝兔曾有幸得知真正的黑小虎是一个怎样的人，可她却看不透彻，如今她相信如果那个人是黑小虎，那必定会有一个全然不同的魔教，只是魔教教主黑小虎，可愿信她？”
黑小虎看着她如初眉眼，“只是，上次黑小虎骗你让虹猫染上了‘血魔疯癫’，你真的敢信他吗？”
“这是我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她缓缓一笑，“我真正在意的是……你敢信我吗？”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
她眸中的细碎光芒黯然，“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场上，你的确不该轻易信我。”
他突然笑了，“我刚才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问这句话，我以为我的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了。”
蓝兔一笑，轻轻拍打他的掌背，“你怎么如此没个正经。”
黑小虎轻笑饮茶，“这壶碧螺煮得尚好，以后若是魔教复归，只愿那时你能在魔教，教我如何煮茶。”
蓝兔脸颊微红，低眸又斟一壶茶水，却突然听到敲门声，跟着达达的声音传来，“蓝兔，你在吗？你说的那位琴匠登门拜访了。”
蓝兔一顿，与黑小虎对视后，她答道，“我还要整理衣装，恐怕要等我稍许。”
“无碍，我只是来说一声，”达达点头，“小弟子将他引到会客厅了，我先去礼会他。”
听到达达脚步远去，蓝兔才开口，“那次琴弦断了，是你用内力重熔的，对吗？”
“你如何知晓？”黑小虎一顿。
“你太小看女人的直觉了。”蓝兔浅缓一笑，起身简单地理了理衣装的细小褶皱，“如果上次是你，这位琴匠登门拜访，怕就是为了说明此事，达达也在堂前，只怕他会有所猜测，我会帮忙圆过去的。”
黑小虎认真地看着她，“蓝，你就不怕魔教未变，陷你于不义之地吗？”
“我既说过我会信你，便会真正信你。”蓝兔温浅一笑，“以后你不能再这么想了，那样未免太小瞧我。”
“那把琴是虹猫为你雕刻的，所以断了根琴弦你都如此在意吗？”黑小虎突然问。
蓝兔一愣，然后瞪了他一眼，“简直不开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小虎愣愣地看着蓝兔地背影，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后，露出笑容来。
蓝兔到会客厅时，有些意外地发现跳跳也在。
跳跳看到蓝兔，“我听达达说了，一时感觉十分神奇，心想这位师傅必定是奇人，自然要见上一见。”
“青光剑主过奖，”琴匠依旧身着灰袍，苍老的面容是岁月流逝的痕迹，“近日正好在附近，所以收到宫主的信后便想亲自登门拜访，以表诚意。”
“师傅过谦了，”达达舒唇一笑，“没想到师傅真能将断弦修好，音色相比以前更佳，的确是世间罕有的巧匠。”
蓝兔一愣，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琴匠，笑容未变，“大师云游此处，可怜了天子山下那些盼着师傅归来修琴的人。”
琴匠淡笑，看着蓝兔的双眸，“宫主慧心明镜，一切种种，自是知晓。”
跳跳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仍是笑道，“恰巧我也有根琴弦断了，上好的天蚕丝，虽然找到新弦替上，却还是不免可惜，不知大师可愿费力帮我？”
琴匠眸光微沉，面色和蔼，“那便一试，若鄙人的拙劣技艺能帮上青光剑主自然再好不过。”
“大师说笑了。”蓝兔接话，“跳跳，你还不赶快让去将断弦取来，总不能让大师久等。”
达达看看一唱一和的蓝兔和跳跳，虽然不知两人想干什么，却也不言，独自喝着茶水。
跳跳很快取来断弦，琴匠接过，微微看了一眼，然后递给跳跳，“不如试试弦音吧。”
跳跳有些震惊地接过已是完好的弦，最后笑如清风，“不必试了，大师亲自修的弦，岂有不好的道理。”
蓝兔神色凝重，就算是琴匠第一次给她修断弦，也没有这么快。如果这个人一直有能力修好断弦，那上次又为何迟迟不肯修弦。
“耽误剑主们的时间了，老朽先告辞。”灰衣老者缓缓起身。
“中秋将至，大师为何不留在侠义门与我们一起欢度佳节呢？”跳跳有意留客。
蓝兔与达达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皆有不解之意，但达达仍是顺着跳跳的意思，“大师为区区断弦便不辞辛劳，我们岂有不好好招待大师之理？”
琴匠一笑，“那老朽便不顾这张老脸多留侠义门几日了。”

蓝兔又客套了几句，便离开，回到房间后见黑小虎还在，便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黑小虎听到蓝兔的叙述后，眸中划过一丝惊讶，“你说那琴匠如此深藏不露？”
“他明知我和跳跳有意试他，这次却毫不隐藏，”蓝兔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可最惊奇的是，我们三人都来不及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会不会是他在那一瞬替换了琴弦？”黑小虎猜测着。
“应该不是，”蓝兔摇头，“跳跳就防着他这么做，所以留了记号。”
能在琴弦上留记号，跳跳也是厉害。黑小虎喝了口茶，想起如果跳跳没点儿手段也坐不到魔教护法的位置……于是他有点胸闷。
“我想，我知道琴匠是谁了。”黑小虎突然想起术术的神情，“相比于琴匠，你们应该多提防鼠族，尤其中秋将至，侠义门的人都忙着准备节日，没有半分应有的警觉。”
“鼠族？”蓝兔一愣，“我自是信你，只是七剑与鼠族向来无冤无仇。”
黑小虎沉默少许，然后看着蓝兔，“有些事，看来你一直不知道。”
于是他将术术对逗逗的怨恨，以及他与灵儿和惊雪的兄妹之情对她缓缓道来。
“听虹猫他们说，逗逗的确有段时间显得异常……愉悦，”蓝兔顿了顿，才说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当时跳跳早就猜测到他遇到心上人了，我想那人便是灵儿吧。但我相信逗逗，即使那人不是灵儿，逗逗也不会轻易杀了鼠族圣女。”
黑小虎看着浮沉茶叶，“我相信，神医虽然一直不大聪明，但这点事理应是懂的。”
“小虎。”听到某人这么说她的剑友，蓝兔轻嗔。
“宫主，我已经用最好的言辞形容了。”黑小虎装作无奈地一笑，继而正色道，“但我相信的这些，术术不愿相信，何况灵儿的确去了六奇阁就没再回来过。”
“看来教主对自己这妹妹的行踪颇为关心。”蓝兔自己都感觉这话带着点酸味，于是立刻说到正题，“我不相信逗逗会杀灵儿，其中必定会有什么误会，我会和逗逗好好聊聊的。”
黑小虎想起幼时发间有着细小蝶结的女孩总千方百计地将有趣的小玩意儿带到他面前，让他的童稚时光不至于太冷清。黑小虎看着蓝兔，“蓝，若灵儿真的不在了，又和逗逗有关，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动手。”
蓝兔一顿，自从他再出现在她面前，她几乎不曾见过他这样冰冷的眼神，她想起紫兔在她童年里担当的角色，然后轻声说，“小虎，我懂。但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逗逗会伤害灵儿。”
黑小虎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但愿吧。”
黑小虎回到房间，有人立刻跪在他面前。
他看着窗外遥寂的天空，“回总部告诉无常派遣四百精兵蛰伏在侠义门。”
现在他才知晓，胜败从来都是简单的事，难的是平衡。

黑心虎躲在窄窄的密道里，通过缝隙看见柔弱却坚强的母亲倒在血泊中，而他的热血也消逝在那年的秋季里。
杀死他父母的，是所谓名门正派。
母亲把他塞到密道里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来，等所有人走后去长安湖……心虎，娘希望你安稳一世，不要承担仇恨。”
当他踏上行程走进月光森林时，握紧剑，不知不觉间，走到月光森林东部的湖边。
所有人都知道长安湖在月光森林，却没有人知道长安湖究竟在月光森林的哪一处。
他看着湖水波澜，难道这就是长安湖了?
看着湖面映下少年坚毅的脸，白梨拉着她的衣袖对她说，“长安，他可以留下来吗……”
长安看着白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湖光漾在长安的侧脸，她微微垂眸，下一刻黑心虎站在微澜湖面上。
白梨将苍绿色的扳指给黑心虎，“这是我们家族传下来的东西，可以保护一个人一生平安喜乐。”
黑心虎看着扳指，苍翠的颜色沉淀着几经岁月，映着长安湖光竟有几分洗净铅华的沉稳内敛。
长安拿着一把剑，看着白梨，“阿梨，术术和白猫刚来，对长安湖还不熟悉。”
白梨看着长安，知晓她必定有自己的打算，看了一眼黑心虎，才走向术术。
黑心虎抬头看着她，“为什么？”
“阿梨她根本不会武功，所以你的武功必须要很好，”长安拔出长剑，看着剑面映下的清冷面容，“我已经不会武功了，但长安湖的幻境能使出最精妙的剑法。”
“我会变强的。”黑心虎看着长安的眼睛，如同承诺，“总有一天，武林将无一人可以打败我。”
“那你需要学的东西，就太多了。”长安将长剑递给他，“你可以不把剑作为武器，但你要不惧于任何武器。”
“那我就不要任何武器，”黑心虎的声音无比沉静，“父亲用一套拳法就能在江湖立于不败之地，我会比父亲更强。”
云树作响，声音细微，一小片湖水翻腾，然后化作旋涡，“以后你可以随时进入幻境训练，但幻境很危险，你随时可能丧失生命。”
“长安，父母信你，阿梨信你，”黑心虎看着长安的眼睛，“所以我也信你。”
“纸上的东西你去湖底非静宫……”长安眸光一顿，“是我说错了，你若是需要看书，等会儿再让阿梨带你去未安宫的书房。”
黑心虎看见长安看着自己的目光悲凉而温柔，但如他的错觉般，她的眼神下一刻又平静无澜，长安缓然一笑，轻拍他的肩膀，“抓紧时间练习吧。”
黑心虎看着她的背影，最后终是转身，踏进旋涡中。
长安走到云树旁，看着树干上若隐若现的奇异符文，“是不是阿梨来到长安湖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一切？”
云树摇曳，像是无声回答，长安眸光微沉，看着深入莲叶间采莲的两个小女孩。
“长安……”男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长安转身，看着白猫。

白猫低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术术和黑心虎都会一直留在长安湖吗？”
长安轻笑，微微俯身，看着有些瘦弱的男孩子，“如果你喜欢这里，你也可以留下，这样心虎可以有个兄弟。”
白猫立刻抬头，彼此少年的神情映在她眸中，长安浅缓一笑，“你也可以和心虎一起练武，如果你喜欢练剑，恰好我这里有很多剑法。”
“我刚才听到非静宫……”白猫看着青白素衣的女子，“我不是有意要听的，但那时我正好在那里……”
“没关系，”长安将少年的发丝抚顺，有时候这个孩子的神情像是留在她过往中的一个人，“非静宫是我千年前成为湖主那日才落成的，不过仔细算来，那里已经被封闭了四百年……”
长安眸光微动，藏尽过往，她笑着将其一笔带过，“我想起来了，‘火舞旋风’一定很适合你。”
白猫未去细想，只是笑着说，“我一定能练好的。”
白梨候在黑心虎进入幻境的地方。
长安湖面上温度适宜，四季如春。而幻境里却是烈日炎炎，看见黑心虎的劲装都被汗染湿了大片，白梨走到他身边，用干净柔软的绢布擦去他额角的汗，将他因练剑而有些松散的发重新束了一遍。
将他的发束好后，触及他眼眸，对方眼里擒着流水般的笑意看着她，好看的眉目印刻在她那懵懂的年少
“为何这般盯着我看？”白梨微嗔，目光偏转向一边，微红的脸颊甚是娇俏，惹人心动。
他眼角是满溢的笑意，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练习的力道太甚而让衣领微敞，露出光滑的锁骨，仿若凤凰花熏染般的唇色微微一展。
他的笑容干净纯粹，看着眼前让他不枉覆尽年华的女子，她纤长睫羽映着金光翩跹，眸光含蓄着少女娇羞，一身白衣恍若雨后梨花色，试问君心不悔。
“阿梨，幻境炎热，你为什么不考虑去玉蟾宫找雪月雪晶两姐妹做绿豆糕呢？”长安微微挑眉，走到两人身边。
有时候黑心虎感觉长安是极不知趣的人，比如现在。
白梨吐了吐舌头，看了一眼黑心虎，然后立马走开。
“就算你看出一朵花来，我也不会让阿梨回来的。”长安摊开掌心，一滴清澈透亮的水悬浮其上，然后水滴落在掌心，骤然变成一朵曼妙的水花。
黑心虎尚在惊讶之中，长安一笑，将掌心的花别在他耳畔，“心虎若是个女孩子，想必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黑心虎的脸突然一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那时的他，神色都还如此鲜活。也是那时，他才觉得长安并非是不可靠近的。
长安似乎浑不在意地他满脸的羞怒，“如果你再不好好练功，我就让阿梨拜师玉蟾宫，练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黑心虎呼出一口气，立刻转身，顺手摘下耳畔那朵清凉的花，本想丢掉，却看见花瓣形容姣好，转身问长安，“能有什么办法将它留下来吗？”
“若是内力高深，应该也能凝成一朵，等你再练些时日，我把‘黑虎掏心’的招式翻出来。”长安青白色衣袂一挥，他所能看到的湖面皆是一片花影，“若你练得好，我就告诉你阿梨喜欢什么。”
他欣然点头，毫不犹豫跳入旋涡中，全然没意识到连他练功时她也从不提及他的血海仇深。
后来长安时常坐在云树上看着黑心虎、白梨、蓝辉、雪月、雪晶、豸勺、白猫、术术在长安湖打闹或畅谈未来。
那时长安顿然有种承欢膝下安享天年的错觉。
躺在云树上，几片云叶遮住她双眼，让午睡更惬意一点。

【古往】长虹应念
白猫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唯有白弧剑始终陪伴着他，所以他固执地相信这是家人留给他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孩子唯一能够生存的方法就是乞讨。
带着剑乞讨总归有点奇怪，但这里的人都很好，或许是因为有相同的经历，乞丐们都很照顾他，他最好的朋友，叫豺通。
豺通有很多故事，以他的能力绝对不止做一个乞丐。
他说他去过袁家界，假装过黑心虎，被那里的人们当成贵客款待了好久，可惜后来被真人撞见，结果打成了好友。
至于他为什么又停在这里，豺通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有时候坐在稻草堆上，他们会说自己被抛弃的经历，会说出自己的理想。
每天天不亮就帮着卖菜的婆婆搬菜，听着市井内消息的流动，告诉一些需要的人，奔跑在整个城市之间，傍晚时分将所得分给城北被儿女抛弃的爷爷，晚上再回到他们的家。
他不像真正意义上的乞丐。
但很多时候，他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直到有一次他同样坐在繁华街市一角，听着那些似乎很平常但对他而言却很重要的消息，有一个白衣女孩走近，于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命运。
身为乞丐，大多数时候总要习惯别人眼神中的不屑，但她的眼神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小冒失鬼？”
和豺通一起都只需你我相称，卖菜的老婆婆会叫他“小冒失鬼”，城北的爷爷会和蔼地叫他“孩子”，没有人会需要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不需要。
但那一刻，他想他需要一个名字。
“你有一把剑，恐怕这个名字不适合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侠。”女孩轻笑，“我叫白梨。”
他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想当大侠，至少他对当大侠没什么执念。可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出来。
“我没怎么读过书，你能给我一个名字吗？”他感觉那时候的自己，一定傻乎乎的。
“如果不介意，你就用我的姓吧——白。”白梨一笑，“我最喜欢时常出现在湖上的彩虹和……刚刚送回家的猫。”
“那你更喜欢哪一个？”他抬头，眼神纯净。
“猫。”白梨缓缓一笑，眼神里，仿佛在留念什么，“那你叫白猫怎么样？”
“好。”白猫点头，下意识地握紧代表他的剑，那曾是他对家人唯一的念想。
白弧剑陪伴他的时间，远胜于后来的长虹剑，一直到他对战黑心虎死去，也是握着这把剑离世，只可惜这把剑也和他一样在最后陪他化为灰烬。
长安问他是否要去长安湖的时候，豺通正好走到他的视线里，他的朋友他原先的生活又是怎么可以说弃就弃的呢？
豺通却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就不该放弃。”
多年后，即使当他们走向敌对方时，豺通也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白猫亦不曾后悔过相信了他最好的朋友给他指的路。
只是，与魔教对抗时，豺通死在长虹剑下。
长安湖下的未安宫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白猫甚至在想这里是不是都能举办整整一个王朝的盛宴。
在未安宫，他无意找到一把废弃已久的剑，剑名长虹。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铭记的名字。
在长安湖学习武功的时候，如同白梨和术术，时间长久，黑心虎逐渐成为了他最好的朋友，和豺通一样的朋友。
后来，黑心虎建成了魔教，白猫想黑心虎正是需要能人的时候，他去找过豺通。
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了一般。
他曾在长安湖习得火舞旋风，坐在长安湖西方见证黑心虎认真地给白梨做一些小玩意，也看着豸勺无数次与长安开赌局将赢得的钱攒起来买了雪晶最喜欢的玉笛，还帮着蓝辉出主意怎么骗过长安让他带着雪月去非静宫玩。那时他们齐心协力地挑战着长安对他们的容忍底线，偷偷摸摸做着永远都会被发现的坏事，被长安逮着后又争先恐后地自己揽过所有的责任，各自领罚后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
男孩子们以女孩子们为挡箭牌肆意地把长安湖和月光森林闹腾得底朝天，把在月光森林栖息的青鸾抓上来时，长安湖的西南部被巨禽冻了几丈。
长安不得已让青鸾去黄石寨，顺便看守《济世医典》。接着就是他们噩梦般的日子了，长安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将坚冰融化，那时他们想方设法，也不能让坚冰有一丝融化。
这种时候，四个女孩子出马比什么都有用。在这场长达一个时辰的软磨硬泡，长安终于败下阵来。尽管那时，他们已经累得趴下了。
多年后，白猫想起这些时还能露出笑容。即便他最后没有和四个同伴中的每个人都走在同一条路上，但那时，他们曾那么专注地做过一件事情，即使被长安罚得再重他们也无一丝悔改，他们曾那么不怕任何后果地去做过一件事情，十几岁的年龄，相似而不相同的心情。
当黑心虎染上血魔疯癫时，白猫亦要承受更大的痛苦，他必须要把长虹剑指向昔日的好友。
当后人翻看这段历史时发现，发现第一代七剑有多次机会置黑心虎于死地，但黑心虎都活了下来。
从白猫和黑心虎背道而驰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注定是敌人。
雪月的那一根寒玉簪，似乎让黑心虎心中最后的那点不忍也彻底崩塌。
他们都回不到年少了。

黑心虎来到西海峰林前，他把长虹剑交给了虹猫。
这世上所有的父母，不过都是希望子女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白猫。”鬓染霜白的黑心虎看着他，笑容仍有着少年的意气风发，而眼底是一闪而逝的沧桑，然后是王者般的决然和狠烈，杀气充斥着他周围的空气。
森林湖色已不再，少年好友已不再。
昔我往矣，尚且同途，今我来思，不得陌路。
那一刻他终是笑了，“黑心虎，我们都有想得到的东西，差别在于……我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血色光芒从他的剑中喷涌而出，厮杀万物不甘，奔腾万物熄灭，执着到毁灭，亦不能屈服。
“天地同寿！”
那一刻，天地失色，他周身是强烈的火光，他如涅盘的凤凰，灵魂飞到最高空，享得世间最高限制的探视权。那一刻他看见森林弥漫的火光和虹儿骑着麒麟的身影。
白猫恍然想起，他居然没有带孩子走出过西海峰林。
——完卷

【黑白·柒】
长安看着黑心虎穿上紫麾华服，他负手站在黑虎崖上，俯视千万教众。
如今的黑心虎已经得偿所愿傲视整个武林，白猫和他走的路也愈加清晰。
看着霸气凌然的男子，她露出一个浅笑，“既然都已经成立自己的教派了，总该亲自为它取个名字。”
“魔教。”似乎早就想好一般，他没有丝毫停顿便平淡说出。
“哦？”长安目光停留在他平静的脸上，“为何？”
“江湖人总把所谓邪端视为魔教，”黑心虎站在黑虎崖最高处，负手俯视着整个黑虎崖，“可我就想建一个魔教。”
清风吹拂她如墨发丝，长安垂眸看着袁家界的山水，“这世道，好人多不得好死，坏人多不得好活。”
紫色衣袂被烈风吹得作响，他刀眉剑目傲然俯视整个天下，听到这句话时，他却一怔，然后一笑，“在你眼中，我难道还是那个徒有一腔热情的愣小子吗？”
“我为你感到骄傲。”长安看着早已步过少年的他，“我最大的骄傲，就是终有一天，你们都不再需要我。”
黑心虎看着这个未在年岁中苍老的女子，她于他而言是亲人般的存在，可他从不能为她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成立了魔教，白猫蓝辉雪月遇到了另外五个剑友，连术术都即将嫁入鼠族成为王后，雪晶应该也很快就会和豸勺成亲。
长安湖又只剩长安了，如同他们所有人未曾来过一样。
而此刻他看着自己从未看透的人，感觉她似乎也即将远去，从此再不相见。
“……为什么不给我‘黑虎掏心’的最后一式？只有那种力量才能确保我不用害怕任何人，才能够无所顾忌地保护她。”他仍看着如亲人般的他。
“我不是也没把‘火舞旋风’的最后一招告诉白猫吗？”长安轻缓一笑，“它们的最后一招都是禁招，我总不会希望你们有用上的那一天。”
黑心虎终是没再问下去。
长安清浅一笑，“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我正在整理小梨的嫁妆，你是不是也该布置一下黑虎崖？”
“当然。”黑心虎缓缓一笑。
长安缓缓一笑，“如果以后你们有时间，中秋夜，便放一盏天灯，我只想知晓你们这一年过得安好。”
“好。”黑心虎笑着点头，他想即使未来不可知，但如今他知道什么是他想留下的。
……
长安将嫁衣为白梨穿上，“看来阿月的绣女神针果然不错，这件衣服很漂亮。”
“绣女神针不是拿来对敌的吗？”白梨看着水镜中的长安，不免疑惑地问。
“是啊，我逼她拿来绣嫁衣上的花样，不然我就把蓝辉打包丢进黄石寨和青鸾为伴，迫于淫威，阿月答应了。”长安用梨木梳轻缓梳着白梨柔顺的长发，挽出这个时代出嫁女子的发髻。
“长安最坏了，明明是我偷偷绣了许久。”雪月俏皮地在身后攀住长安的肩，“还有，长安不能这么偏心，等我和姐姐还有术术出嫁，我也要你给我们梳发。”
“只怕到时候有人只想着早早嫁过去，没耐心在这里坐这么久等长安梳好发髻。”雪晶轻笑着说。
“姐姐！”雪晶娇嗔道，“长安为了梳好这个发式自己练了许久，等我嫁给蓝辉的时候，长安肯定可以唰唰几下就梳好了。”
“那会儿我和长安昨日捡到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吧。”术术不禁调侃。
“长安，你看姐姐和术术都合着欺负我！我怎么可能在三娘长大后都还不嫁。”雪月佯装生气，最后实在绷不住自己笑了。
白梨看着镜中自己的嫁衣，最先是长安亲自从月光森林选丝织成醉红绡，由雪晶裁剪缝纫，雪月亲手绣制，最后由术术动用了各种手段寻来最好的香料熏染了半个月。
长安轻笑，“阿梨适合这个发式，给你们三个当然要用不同的发式。”
女孩儿们都安静下来，雪月也不再和姐妹们打闹，“白梨，你是最先嫁出去的，我要当你们未来孩子的干娘。”
湖中银鱼曳尾，远远看去仿佛一片星光。
“恩爱夫妻，父母子女，那是我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的一切，”长安看着镜中盛装的白梨，转而又看着站在她身旁都有了心上人的年轻少女，“但我愿意相信那是极好的、也是你们应该享得的一切，无论以后如何，我都希望你们能得到想要的生活。”
长安将红绡为白梨盖上，绝美的容颜被映红。
两行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长安于她，如母如姐，她给了自己最好的一切，教她如何学步，也教她医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长安，直到红绡遮面。
“长安……”
“如果你哭了，我就把你丢进长安湖的幻境里面去。”长安说着那句在长安湖永远管用的威胁，伸手拥抱穿着嫁衣的女孩，却想起水心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的时候。
“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长安缓缓一笑，拍着白梨的背，仿佛她还是那个哭闹的孩子。
白梨垂首，红纱朦胧着长安的笑容，她将手伸出，长安牵着她的手。

八人都在长安湖长大，因此对规矩礼仪那一套并不是很上心，所以也没按照通俗礼仪来。
长安牵着白梨，每一步，涟漪伴着长安湖的红莲渐次盛开，鲛人唱着欢快的歌谣。
长安将白梨的手交给黑心虎，笑容如湖水微漾，“我把她交给你了。”
黑心虎接过白梨的手，力道温柔。
雪月雪晶术术站在白梨身后，笑着看着黑心虎，“你可要好好待白梨。”
那时候的她们，都曾如此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黑心虎微笑，握紧那只白皙的手，“此生不负。”
……
武林的规矩没那么多。
所有人坐在一桌，举酒言欢，那时候的他们或许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如此完整地欢聚。
“白梨，你们初遇那会儿，这小子穷得跑到一个小山里去喝酒，没钱没权的，你怎么看上他的？”说话的是豸勺，他知晓这个故事，却不知道故事的全部。
蓝辉目光一暗，雪月在桌下缓缓握住他的手，他看着她清灵如月的眸，回握着她的手，笑容印在她的眼中。
白梨转头看着黑心虎，漫不经心地摇晃青瓷酒杯，笑容令他迷离，声音轻缓，“是啊，你没有钱，没有权，我怎么看上你的呢？”
众人看好戏般看着两人，白猫笑着为自己满上一杯酒，“新娘子后悔了。”
引得满堂哈哈大笑，白梨认真地看着他的眸，细细描绘那时穿着红色喜服的男子，“可是我不管财富名利……我只管信你。”
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黑心虎眸光温柔。
蓝辉看着身边自己最爱的女子，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长安听着屋内喧闹的欢笑骤然安静，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坐在屋顶上看着天空皎洁的圆月。屋内再次热闹了起来，而湖青色素衣的女子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守着月圆，等所有的欢笑渐渐平息，她才走进屋内，看着一群人已经醉倒了一片，黑心虎吩咐奴仆婢女将其各自送回了房间。
长安拿着青瓷茶杯，笑着看着白梨，“我刚才煮了一壶碧螺春。”
白梨看着碧绿的茶水，微笑着看着长安，“你会常来黑虎崖看我们吗？”
“或许吧。”长安依旧淡淡微笑，看着新娘子，“你已经有一个真正的家了。”
白梨垂眸，低头喝下茶水，入口微涩，再抬头时，她看着这个身着湖青色素衣的女子，浅笑道：“不知姑娘是谁？”
黑心虎一惊，他从没想过长安会让白梨遗忘她的存在。
“我最大的骄傲，就是终有一天，你们都不再需要我。”
他突然想起那天长安对他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

【今来】梦里花落
跳跳带引琴匠走到暂住的客房，琴匠看见细碎的桂花落满了一地，空气里全是浅浅花香。
推开门，室内静雅，跳跳抬步走进去，恰有清风来过，檐角铜铃轻响。
琴匠看着他，亦是踏进房内，转身将门轻合，却没有立刻转身看自顾自坐下的青光剑主，开口是轻柔女声，“你多久猜到的。”
“让你留下的时候。”跳跳丝毫不惊讶年迈的琴匠说话时为何是年轻女子的声音，“琴匠看起来不是健朗的老人，却步履稳健，不是很奇怪吗？”
琴匠神色平静，摘下斑白假发，随手丢在一旁，“我也感觉这头发太丑了。”
“喜欢这么说话的人不多，我恰好认识一个，”跳跳一笑，“七月既望那天，我遇到了一个趣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你这么说，我就很想念大碗菜四品和怀碗菜四品的味道。”女子摘下面具，淡笑着说。
“那你一定不介意多等一会儿，我要去莎丽的厨房转转。”跳跳一笑，立刻站起身来。
“这次我没带酒，只能劳烦你多拿两壶。”女子理了理灰色衣衫上的褶皱。
“下次就该你请了。”跳跳毫不在意地一笑，然后走向门口。
过了少许，女子听得风将铜铃吹了几响，然后开口，“青光剑主已经走远了。”
黑小虎走出来，看着身着灰衣的女子，“看来湖主不是很相信我会把你的话转告姨母。”
长安浅淡一笑，“我来这里和你没什么关系。”
“湖主的行踪我自然无法干涉，但像湖主这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侠义门，恐怕是个人都难以平静。”黑小虎直视着长安的双眸。
“活了这么久，我只能指望着看热闹来过日子了，”长安眸光浮动，“术术去长安湖的路上不正好给你时间排兵布将吗？”
黑小虎思绪纷飞，术术为何这么着急去找长安？
“你能救灵儿？”如果术术对他说的是实话，那么灵儿已经离世……救一个离世的人，似乎他所知晓的人中，的确只有长安湖主能做到。
长安微微挑眉，“我有什么理由要去救她？”
“那我就必须先请教湖主为什么要救我了。”黑小虎脸色微冷。
这段时间他回想了许多细节，三年前身在雷区的魔教小兵并不少，却只有他活下来了，他早就过了相信运气的年龄，只有可能是长安湖主让他复活。
“原则上，我并不愿让你复活，”这次长安却没有否认，“黄泉奈何，轮回转世，把一个本该去冥界的人拉回来有悖于天道，即使你父亲以命换你，却也影响了原先的命理。”
黑小虎一怔，“父王以命换我？”
但他所知道的，是七剑合璧杀死了父王，原来……父王本不该死，只是为了救他。
“一命换一命，”长安平淡地说，“你是如此，灵儿也是如此。”
黑小虎双手冰凉，“要救活灵儿……会有人丧命吗？”
“我知道一个人善于佛法，”长安目光平静，“我虽不信神魔，却也只能相信他们的命里该有此一劫，这三十年来我每每数着中秋时的天灯，想即使今年的中秋夜不是术术，也有其他人造此灾难。”
黑小虎终是无法说出半个字，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中秋点灯么……”
长安单手托腮，“你若是不走，不如和前任魔教护法打个招呼？”
黑小虎的神情骤变，瞪了长安一眼，“我便不打扰湖主了。”
黑小虎转身离开，不过片刻便消失在长安面前。

【黑白·捌】
黑心虎将袖中的寒玉簪拿出，对着铜镜，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听雪月说，为制此簪，需将尚好的子虚玉封于寒冰下数百年，因而称为寒玉。”
“大夫说，孩子不到一月就要出生了。”白梨抚摸着小腹，看着铜镜中的那支寒玉簪，眼中有着期待和遗憾，“心虎，雪月她们会来吗？”
黑心虎眼中划过无数情愫，最后微笑着梳理她柔顺的黑发，“也许会。”
……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1]。
黑心虎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走到白梨床边，眼中满溢着狂喜，“阿梨，是个男孩。”
白梨看着婴儿的脸蛋，温柔慈爱的目光，“之前想了那么久，到底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呢？”
黑心虎仔细看着孩子，“小，物之微也。积小成大，化大为小，大小相通，瞬息变化。虎，山兽之君。虎在棋术中可联络、防断又可用作活棋，在对局中常可化险为夷。寅虎卯兔……寅时，未雨绸缪，万物苏醒，便在此时。阿梨，我们的孩儿就叫黑小虎！”
“好，就叫小虎。”白梨微笑点头，缓缓闭眼，顿觉疲惫。
白梨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声音虚弱，“心虎，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冷……”
黑心虎急忙伸手覆在白梨的额头上，“把所有大夫叫过来，取来笔墨！”
婢女男仆虽然着急，但也有条不紊地将黑心虎吩咐的事情做完。
黑心虎写完信，到窗口放飞玄鹰，“去鼠族。”
术术赶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走到白梨床边，探脉，“大夫怎么说？”
“那群**查不出原因。”黑心虎紧锁着眉，“只说阿梨体内有一股寒气。”
“大夫说得没错，奇怪的是现在春和水暖。”术术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将药水灌入白梨口中，“此药可驱寒……孩子还好吗？这股寒气在白梨体内起码待了一月左右。”
看着梳妆台上的寒玉簪，黑心虎冷声说，“小虎一直在睡。”
“此药带有三分毒性，”术术认真把脉，“只是白梨几乎生下来就居于长安湖，加上长年修习医术，药于她而言通常无用……这药好像没在她身上起半丝作用。”
“若是用‘黑虎掏心’最后一式强行将内力提升，然后压制阿梨体内的抗药能力呢？”黑心虎压制着心中许多复杂情绪。
“那你极有可能染上血魔疯癫，从此吸血成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走此险招。”术术劝说，“我们还是去找长安吧。”
“当年她让阿梨忘了她，其中深意还不明显吗？”黑心虎想起和白猫为首的七剑相争时，她曾救过他几次，他漫长的一生不过占据她生命中再短暂不过的时间，何况如今的他再也无法回到当年的心境，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和长安成为陌路人。
最终，黑心虎目光沉下来，“若是连我用‘黑虎掏心’的最后一式都无法救阿梨，再去找长安不迟。”
他这一生，绝不后悔的只有两件事情，第一是去了长安湖，第二便是为了家人得“血魔疯癫”。
三月后。中秋。
白梨看着天灯，沉思了一会儿，问身边的男子，“写些什么好呢？”
“长相思。”黑心虎看着远方的天际，然后看着已经忘了一些事情的白梨，微笑着说。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抱着黑小虎，白梨看着远去的天灯，依偎在黑心虎肩头，“它会去哪儿呢？”
黑心虎亦看着天灯远去，“去我们希望它去的地方。”
因为“血魔疯癫”的原因，曾经的朋友已经成了现在的敌人，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然而看着身边他最在意的两人，却不禁沉思。
当他成为万剑所指之时，他还能护住自己唯一的家人吗？
“阿梨，我想等虎儿会走路时就教他练武。”黑心虎看着黑小虎。
黑小虎咧开嘴笑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咿咿——呀——”
往常黑心虎白梨看着黑小虎做出这样的动作都会笑，此刻，两人脸色都有些沉重，白梨看着黑小虎明亮的眼睛，“心虎，我不想让他出入武林。”
黑心虎目光一沉，魔教自成立以来树敌太多，如果黑小虎不能足够强大子承父位的话，那他如果不想让妻儿受到伤害，就必须更加疯狂地树立魔头的形象，只有足够疯狂，才能让人惧怕，他才能保护他的家人……如果必要，他必须远离阿梨和虎儿。
最后黑心虎看着已经消失的天灯，知道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让小虎以后自己选择吧。”

八年后
收豺锋为义子的那一天魔教上下都很平静，仿若水到渠成。
婢女告知这个消息时，白梨正把药碗递给黑小虎，听到消息后的她垂眸看着亲手绣的荷包，那里装着黑心虎还回来的扳指。
她当年送给他的扳指，他还回来了。随着这几年感情淡去，夫妻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到武林中去问，少有人知道白梨是黑心虎的妻子。
除了偶尔几次碰面，除了每年中秋陪她点灯，他几乎如同一个陌生人般和她没有任何交集，往往只是留下一个冷漠表情和疏离背影，便从她身边匆匆走过。
唯有一次，在他喝到大醉的时候，他跑到她这里，醉声醉气地对她倾述所有的一切，说着他和她的相遇，说着往昔的种种，说着还在长安湖的时候。
她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她从未去过长安湖，他怎么会说她在长安湖长大呢？
他轻拥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梨”。她心脏酸涩，眼中忍不住溢满了晶莹泪光。
她可以接受他的改变，接受他的疏远，甚至如他期望那般形同陌路，但他何必如此残忍，唤醒她不愿回想的曾经。
他拥着她入睡，轻缓的呼吸，真实的温度。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缓缓闭眼。
那一夜，他和她都睡得格外安心。
他酒醒之后，看着怀中的她，待她睁眼看着他时，他立刻移开目光，马上束好衣冠，冷声说，“昨天酒醉之言，不要放在心上。”
她看着他，保持着声音平静，“教主多虑了，只是我向来喜静，想必教中事务也是繁多，若教主无事以后都不必来了。”
黑心虎微微一愣，看着她初醒时残留的慵懒，神色微动，“阿梨，我……”
“若教主还未酒醒，可以吩咐婢女熬一份醒酒汤。”白梨从床上坐起，目光清冷。
黑心虎依旧看着白梨，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咽不下去更说不出来，最后，他将所有情绪逼回去，“孤明白了。”
……
“母后？”黑小虎轻唤了一声久久没有回应婢女的白梨。
白梨立刻回过神来，收好所有情绪，接过黑小虎手中的药碗，然后看着作为心腹的婢女，“把我上次给你说的东西放到迷魂台去，不能有任何人接近那里，一旦有人过去，不管他是谁，立刻通知我……包括教主。”
将药碗交给婢女，“下去吧。”
黑小虎有些失落地说，“母后……父王为什么要收豺锋为义子？”
明明父王有儿子的啊……
“因为他相信一个人想学好游泳，最有用的方法就是把那个人丢进鳄鱼池子里。”白梨微笑着抚摸黑小虎柔软的发丝，“虎儿，如果豺锋继位为下一任教主……或者母后无法保护你了，那就立刻去迷魂台，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母后，只要我不喝那种药，现在就可以开始学武来保护父王和母后。”黑小虎抬头，目光带着恳求。
“现在还不是时候。”白梨看着尚且年幼的孩子，记忆中的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似乎一直和某个人住在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但仔细去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虽然黑心虎瞒着她，但她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小虎，如果可以，就远离江湖吧。”白梨缓缓一笑，模糊的记忆里，谁也曾对她露出过这样温柔的笑意。
黑小虎似懂非懂，看着她的眼睛，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于是缓缓点头，“母后，虎儿听你的。”
白梨感到一丝安心，轻拥住她如今最在意的人，“小虎，母后会保护你的。”
黑小虎在她怀中缓缓点头。
只是孩子的路，从来就不需要母亲决定。
那一天黑小虎摔了药碗，冲出门去。
白梨弯腰收拾着破碎的药碗，残留的几滴药汁在白色玉碗上格外鲜明。
想起自己为了抑制虎儿的内力去鼠族借药，术术将所需药材给她时神色凝重，“你不会自己喝吧？”
“我没有武功，喝了也没用。”当时的她只是笑笑，没有深究术术问的原因。
“毕竟没有不会武功的人喝过，所以不知道喝了之后会不会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问题。”术术一笑，凝重的表情缓缓消散。
此刻的白梨看着药碗上残留的药汁，捡起碗片放至唇前，药汁浸染舌尖……真苦。
她唤来心腹，“你去准备好半月左右的干粮，从马房将最快的马牵来，三天后再让马房的人通知教主。回到这里之后再去一趟迷魂台，吩咐那里的人加紧看防。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要注意教主和豺锋，保护好小虎，如有意外，立刻送他去迷魂台，等小虎进入后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迷魂台……包括我在内。”
说完，想起在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了，才准备离开，婢女却突然问，“中秋节前夫人能回来吗？”
知道自己问得多了，只是中秋节对教主和夫人都很重要，她不能不多一句嘴。
“不回来了。”白梨轻声说，每年的中秋点灯，不过是维持夫妻之名的假象罢了。
她已经累了。
“若是教主问起夫人……需要隐瞒夫人出行吗？”
“不用了，”白梨缓缓摇头，“只需对教主说……我去了长安湖。”
虎儿的药，有一样很重要的药引——长安湖水，可制万药，可解万药。
长安，我终于记起来了。
[1]摘自《岳阳楼记》

【黑白·玖】
白梨到达长安湖的那一天，长安坐在云树下，浅笑安然。
见到长安的时候，白梨总感觉离开长安湖的这几年都只是她的梦，长安湖还未变。
白梨和长安聊了很久，直至日暮。
长安抬头正视西面，微笑着看着白梨，“你有很久没看过长安湖的夕阳了。”
白梨这才抬头看着长安湖西面，夕阳水中明，洒甘露，北斜枝。粼粼波光是美得令人心醉的金红，整个长安湖，东部已经是黑夜，而西部还有夕阳的余晖。
她记得还未离开长安湖时，黑心虎喜欢在长安湖东部练武，白猫也常常坐在长安湖西部看书，每当夕阳日落时，他们两个总是格外的黑白分明。
夕阳落尽的时候，长安湖也进入了黑夜。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盏天灯，长安伸手接过，看着天灯上写着的“在长安”，微笑着说，“今天是中秋节。”
放开天灯，一盏灯光悬浮在长安湖上，如若不愿惊醒好梦一般，长安的声音轻柔，“白猫过得很好。”
话音刚落，立刻有无数的天灯飞入长安湖，白梨随手拿过一盏，天灯上写着“长相思”，那上面的字迹，她太熟悉，甚至她能想象到黑心虎写下这三个字时是怎样的神情。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看着整个长安湖悬浮的天灯，长安微笑着说，“这些，是心虎送给你的。”
白梨感觉被自己太久没有跳动的地方又有了微弱的起伏，可她和他早已回不去了。
长安看着整个长安湖都是各式各样的天灯，高高低低悬浮在长安湖面上，微笑着看着沉思的白梨，“阿梨，你从来就不擅长隐瞒什么，说你来的原因吧。”
白梨放开手中的天灯，抬眸看着长安。
她来到这里的确不仅仅是为了再见一见长安。
黑心虎已经变了，若豺锋在教中拥有足够多的支持者或成为教主，再或者她的势力比之较弱……等待她和虎儿的就只有死亡或者逐出魔教，虽然这两个结果没有多少差别。
她一直抑制小虎的内力让所有人都认为黑小虎是一个不能习武的**，又暗中布置迷魂台作为她遇不测后虎儿最后也是最强的屏障。
迷魂台内，她存放了很多这么久以来她潜心研制的有利于提升功力的药物，还有她费了诸多心思得来的武功秘籍和防身器具，甚至还有她在暗中悉心培养的一千精兵，加上她密切布置的阵法。即便是如今的黑心虎在没有她带领的情况下也不能轻易进入迷魂台，就算进入也未必能好生出来。
或许做得是有些绝了，但她不能拿虎儿的生命冒险。
白梨看着长安没有任何波澜的双眸，她的微笑还是那样熟悉，轻柔如这长安湖上的迷雾。
迷魂台再怎么坚不可摧……怎么比得上长安湖安全呢？
“我不会把黑小虎放在长安湖养着，毕竟在山里咆哮的才是猛虎，百兽称臣；在院子里乱哮……就只能等着被主人打了。”长安托着茶盏，微笑一如往常着看着白梨，“但我可以答应你，等黑小虎进入迷魂台后，一直到他出关以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他，到那时，我与你与黑心虎的情分，也就尽了。”
白梨缓缓沉眸，她有太多事情想说，却已无从说起，只能道一句：“……多谢。”
“我愿意将生命交与长安湖，完成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雕琢的幻境。”白梨平静地说出，而心却感觉被什么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空洞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从母亲把自己交给长安那时，长安对她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长安湖十几载的养育之恩……她欠长安太多。
而今天，她还伤害了这个从小就一直保护她的人。
长安眸光浮动，看着不远处的云树，微微颔首，“好。”
白梨垂眸，不经意看着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她取出荷包内苍绿色的扳指，“我能把这个留在长安湖吗？”
“这个东西对你的意义非同一般。”长安浅酌茶水，声音却没有太大波动，察觉不到她丝毫情绪。
“我知道。”白梨看着手中的扳指，苍翠的颜色依稀有着当年的影子，她将扳指放在湖面上，“……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长安看着苍绿色的扳指，眸光一动，扳指缓缓下沉，白梨低头看着，直到再也无法看见。

准备离开的时候，长安打开了通往黑虎崖的入口，她站在入口前，最后看了一眼长安湖，往昔种种，皆为烟散。
长安站在白梨身后，青白色长裾逶迤落在湖面上，她的笑容在朦胧水雾中，白梨看不清她眸中的情绪，而长安的声音却是惯有的平静，“你还有太多事情要忙，快回去吧。”
白梨努力在水雾中看着长安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她再也不能回长安湖了。
白梨回到黑虎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走到黑心虎教黑小虎练功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看到潜伏在暗处的豺锋，而黑小虎正专心地为黑心虎练功护法。
接下来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看见豺锋出手，击中了毫无防备的父子，而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受了豺锋最致命的那一掌，五脏俱损，经脉寸断。
仿佛灵魂腾飞俯视着这一切，她看见豺锋惊惧而带有悔意的眼神，看见躲在暗处一脸茫然悲哀的跳跳，看见虎儿立刻跑到她面前落下泪水，甚至看见了黑心虎破碎的眼神，那里悲之至极，无法流泪。
她顾不及擦去嘴角嫣红的血液，只是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去盛开一个温暖安然的笑容，“虎儿……母后不能再陪你了。”
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她最后的记忆，是一片紫色的衣角，牵动着无数温暖美好的记忆，陪她沉睡在寂静的黑暗里。
多年以后，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她如魂灵在一片梨雨中，她看见虎儿立于悬崖之巅，不经意转首，看见悬崖下方有一个身着白色素衣的女孩，依稀感觉，那孩子像极了雪月的孩子蓝兔。
……
黑心虎很长一段时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小时候一直拉着他的衣角叫他“黑叔叔”的人，可以背叛得毫不犹豫，甚至不惜杀了他。
豺锋的背叛，是对他和虎儿而言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不明白豺锋为什么这么做，却也不想深究，后来他才想起来，豺锋的父亲豺通离开时，豺锋还尚在襁褓中，他一直希望有人一个父亲。
他代替豺通看着这个孩子成长，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是最懂他所想的人，正因为懂……
所以豺锋才不介意自己背负骂名，那样去欺负虎儿。
所以豺锋轻信了跳跳的话，误杀白梨。
所以最后，豺锋都没有反抗，任由虎儿打碎他的五脏六腑。
白梨死的那天，跳跳哭了。久久跪在白梨的尸体旁，不肯抬头。黑心虎看不到那时还幼小的跳跳眼中有怎样的愧疚和犹豫。
他知道白梨对这个孩子的照顾，或许对这个孩子而言，白梨是母亲般的存在，这茫茫人世能找到一个家人的确太难。看着这个孩子的背影，他一时无言。
身为魔教教主，他必须杀伐果决，但他终归还想留下那些年少的东西。
然而多年后那个他有心栽培升为护法的孩子持着青光剑，告诉他这么多年只为复仇。
终于，他最后信无可信。
看着黑小虎对蓝兔的痴迷，他感觉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让黑小虎亲手解决掉蓝兔。
成大事者，需铁石心肠。
如果那个人是敌人，不管你为此付出多少心血，终究只能换来刀剑相对。
……
长安翻腾了很久才找到落进湖中的扳指，将它装进梨木盒中，打开通往黑虎崖的入口。
斜晖脉脉水悠悠，孤王离岸独自愁。
紫麾华衣的男子已经鬓染白霜，岁月催人老。
长安看着苍老而平静的黑心虎，“这么多年后的见面，看来你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呢。”
黑心虎如她意料之中来到了长安湖，她将梨木盒交给他。
当泪水滴落在长安湖时，长安看着没有尽头的长安湖，“会不会很奇怪，那些原以为被我们遗忘的东西，在多年后，依旧能让我们流泪。”
一千多年了，她又走过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无关青梅竹马。
回首虎崖折花。
刀剑喑哑，作罢。

【今来】乱了江湖
中秋节至。
跳跳看着青白素衣的女子，调侃道：“其实我感觉你那身琴匠的装扮挺有几分仙气。”
长安看了跳跳一眼，“我亲自试了试，感觉穿女装更合适，要不你也试试？”
跳跳轻咳了一声，“听说莎丽专门为中秋做了糕点，要我给你拿几份吗？”
“要。”长安微微挑眉。
“嘿，我就那么一说。”跳跳笑道。
“我不想对美食那么不友好。”长安严肃地说，“那样太罪孽深重。”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你是同道中人。”跳跳郑重地说，“我感觉莎丽没有理由再阻止我进入酒窖。”
长安把跳跳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说，“算了，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
跳跳感觉这位朋友对自己十分不友好。
虹猫站在不远处看着青白素衣的女子，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问一旁的蓝兔，“为什么长安湖主也在这里？”
蓝兔感受到易容的黑小虎眼神十分不友善，顿了顿，“……可能她是一个比较潇洒的女子，想来就来了。”
虹猫一噎，感觉这么说的确没什么错，又看着跳跳与长安谈笑，“跳跳和长安湖主很熟吗？”
蓝兔想起黑小虎之前告诉她长安湖主便是琴匠，也不知道跳跳认识的是长安湖主还是琴匠，亦或是其他人。蓝兔最终只是缓然一笑，“跳跳这几年天下游历，按他的性子，突然想去月光森林也说不定。”
虹猫点点头，看着一直在蓝兔身旁站着的门徒，温言浅笑，“这里没有需要你的地方，和你要好的兄弟欢庆佳节去吧。”
蓝兔的心抖了抖，立刻赶在黑小虎开口前对虹猫说，“我突然想起还有几样物品尚未摆置，不如我和他一起去，长安湖主既然来到这里，你身为侠义门主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说完，蓝兔就带着黑小虎随意往一个方向走。
待走到人少僻静处，蓝兔才松了一口气，看着沉思的黑小虎，不禁笑道：“我看我真要找个时间和他们说明你的身份才是。”
“我以为你早就告知过他们了。”黑小虎淡笑，“还以为虹猫是故意装傻。”
蓝兔温婉一笑，“我的确想告诉他们，只是告诉他们之后会如何到底不是我能猜想的，一直想与你商量。”
“你说虹猫和长安是不是挺般配的？”黑小虎突然问道。
蓝兔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你莫不是与我玩笑？”
黑小虎笑出了声，“我只是觉得，只要不是与你一起，虹猫和谁都是般配的。”
蓝兔低眸，颊边红霞两朵，“你倒是知道怎么拿我取笑。”
然后蓝兔突然想起什么，轻拍他胸口，“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忘了正事，你复活的事我自是要寻个时机告诉虹猫他们的，只是我不希望他们知道后会伤害你。”
黑小虎一笑，温暖的掌心覆住她手背，“你这般信我，都让我不敢辜负了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