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潇十六岁的那年，她的父亲带着门派的师兄弟将她围在了一座破庙。
他们想要杀死她。
出鞘的刀剑环绕着楚潇，好像金属的丛林。
“为什么？我不过是离开而已。”楚潇问，神色如常，她面前是木柴烧的一壶热水。
“背叛门派，只有一死。”父亲说，“生是我门的人，死是我门的鬼。”
于是，刀剑齐上，无论曾经多么要好，他们都刀剑相向。
楚潇拔剑出鞘，每一剑都带走一条或者多条性命，可没有人后退，没有人逃跑，他们直直地迎上，直直地倒下。
直到父亲也来到楚潇的面前，他挥出一剑，被楚潇一剑击开，楚潇的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伴随着父亲的倒下，师兄弟慢慢散开，退去。
楚潇用剑划下一片纯白的衣袖，擦净了染满鲜血的长剑，衣袖被她扔在了父亲的身上。
在楚潇离开破庙后不久，破庙的方向腾起了一股青烟。

二、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是不请自来的。
一日，楚潇正在山里练剑，突然看见他出现在那条林木森森的小路上。
“你是谁？”楚潇问道。
“你就是那个杀了自己父亲和十几个师兄弟的女孩吗？”老者问，他的脸庞被宽大斗笠投下的阴影遮掩，腰间挎着一把长剑。
“是我。”
“为什么？”
“我不为门派而活。”
“你为何而活？”
“为它。”楚潇盯着自己面前的长剑，镜面般的剑身上倒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容和痴狂的眼神。
“哈哈。”老者轻笑了几声，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他拔剑出窍。
“请拿出你的全部实力来。”老者说。
楚潇已经纵身而上，只听“当”的一声金铁相交，少女的剑高高飞起，落下，插入青泥。
“为什么不杀我。”楚潇问，老者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死了，谁来传承我的剑。”
老者收剑入鞘，楚潇“噗”的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洁白的额头点着青苔。
“师傅。”

三、
楚潇跟随师傅去了另一座山，哪里的山顶没有森林翠竹，只有大片大片的芦苇和青草。
楚潇跟随着师傅，日练，夜练，剑术日渐高强，秋天纷飞的苇絮，被她的剑斩下絮子，散落无形。春天飞掠地燕子，被她的剑拂下细羽，做成枕芯。
孤寂的古宅里，除了楚潇和师傅，只有一位被师傅称为郑公公的锦衣华服的老太监不时到访，有时郑公公还会带上他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徒弟。
郑公公师徒和师傅并不多聊什么，也不切磋比划，只是一起看楚潇练剑。
“不错。”有一次，当看完楚潇练完一次剑之后，郑公公露出欣慰的笑容，“真是后继有人啊。”他这样对师傅说。
师傅也笑了，“马上就能出师了。”
那天过去没几天的一个早晨，师傅对楚潇说：“我们比一场。”
“嗯。”
“不要手下留情，只有生与死，才能演绎最纯粹的剑术。”
“嗯。”
“我有一个约，一年之后的七月十日正午，在西洲红河滩的胡杨林，你替我去赴，要在耳根处别上一枝夹竹桃。”
“嗯。”
楚潇背对着师傅走了五步，拔剑出窍，当她回头时，看见师傅的剑寒气森森。
“如果我们两人都死了，谁来传承你的剑。”楚潇问道。
“不会。”
迈步，交错，楚潇的剑变得赤红，血一滴滴地滴落在青草地上。
楚潇用剑划下一片纯白的衣袖，擦净了染满鲜血的长剑，衣袖被她放在了师傅的身上。
当楚潇在芦苇丛中的坟头烧纸的时候，她听到了枯草被踩碎的声音。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郑公公。
“他死得像一位剑客吗？”郑公公问。
“他没死。”楚潇回答道，指了指自己的佩剑，“他活在这里。”

五、
“太差。”楚潇一剑击飞了黄敏的剑，黄敏想要去捡，楚潇却狠狠地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把她一脚踢倒在地。
“真的对手不会给你捡的机会。”
“这难说。”黄敏擦着自己嘴角流出的鲜血，她的眼神和动作简直像一只母狼，“我长得漂亮，又看上去这么娇软，那个男人会不起怜惜之心呢。”
“我杀了几百个男人，从来没有人怜惜过我，你永远别这样想。”
“那是师傅你太冷冰冰了。”黄敏吐了吐舌头。
“哼。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楚潇轻笑了一下。
“那是……还能是什么原因嘛。”
“因为我没给他们怜惜我的机会。”楚潇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没人能从我手下活到第二剑。”
黄敏捡起了剑。
“继续吧，刚才那局是我输了。”
“别练了，你已经学完了。”
“可是，我和师傅明明还差了这么多。”
“那就自己教自己。”
“我……师傅刚刚不是还是还说我太差了……”
“你差的不是剑法，是心。”楚潇开始有个人慢慢挥起剑来，“你现在下山，足够名扬一方。”
“可是……这还不够，我必须……”
“别去。”
“我必须去。”
楚潇叹息一声。

六、
西洲七月，遍地夹竹桃盛开，楚潇用剑切下一朵，别在耳边。
“好美的花啊。”黄敏在花丛中流连不断，“师傅，想不到您也喜欢夹竹桃啊。”
喜欢？楚潇暗自心想，两世为人，自己除了剑道，有喜欢过别的吗？
有一段时间，她倒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一点都不懂剑，只是觉得他用剑的时候很酷，就一直一直地找他。有的时候，他会更愿意放下剑一会，陪在女孩身边。
她从来没有发现过那是喜欢，现在想起，却已经分割两世。
如果没有前世的那场车祸，她会和女孩在一起吗？她不知道。

七、
红河滩是一片荒滩，据周围的牧民说，就连放牧的牛羊都很少跑来这里，这可能正是剑客理想的约会之处吧。
剑客的约会，无外乎是和凶器相关。
“师傅，师傅！有人来了。”黄敏大呼小叫地招呼着倚树假寐的楚潇。
楚潇睁开眼，远远地看见一个高鼻深目缠头的白胡子胡人老者走来，楚潇看到他腰上挂着的剑，微微点了点头。
“咳咳咳。”走到近处的时候，那个老者忽然一阵咳嗽，他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嘴，袖子染上了一点红色。
“这次，是你们谁代他赴约。”老者说，声音沙哑。
“我。”楚潇应道。
“你的夹竹桃呢？”楚潇问道。
“没有下次了。”老者沉着脸说，“我那边不会有弟子了。”
“我……也许可以。”黄敏怯生生地说。
老者瞥了她一眼。
“不。”
楚潇站直了身子，拿下了夹竹桃枝，放在了地上。
“开始吧。”她说。
胡人老者拔出了他的剑，他的剑又细又长，和中原的剑迥然不同。
黄敏站在一边，两人相对站好。
老者率先冲了过来，攻势迅捷而凶猛，再不见刚才的颓然和病弱，活像一只猛虎，旁人简直要以为之前的状态是装出来的轻敌之计。
楚潇迅速地迎上去，挥出一剑。两人武器相交，产生一闪火光，“咣”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影交错，黄敏完全看不清楚，只见两道残影。
两人恢复到了各自对峙的状态，难道未分出胜负吗？黄敏紧张的想，她完全无法想象如何和这两人交手。
一阵风吹来，卷起一地枯黄胡杨叶，发出莎莎的声音。
楚潇慢慢举起手里的剑，上面是殷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落叶上。
落叶迷住了楚潇的眼，当它们在空中翻卷着飞去时，那个老者已经倒在了地上。
头巾翻倒在地上，血液不断涌出，染红了地面。
“为什么？”黄敏颓然倒地，热泪盈眶，“明明可以把剑术流传下去的。”
“剑是道。”楚潇割下自己的一截白色的衣袖，搽干净血迹，放在了老者身上，“如果没有慕道者，就不值得传道。”
“呵呵。”满脸泪水的黄敏笑了起来，“不过是杀人的技术。”

八、
“如果一直种花的话，这种地方也会变成花园的吧。”黄敏挖着坑，她的身边是一棵棵梅花树苗。
“它们很难成活。”楚潇说，她继续练着剑。
“总会有活下来的，只要一直一直坚持种的话，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花园的吧。”
“应该吧。”
“如果这里变成了一个花园，师傅你会高兴吗？”
“如果有你在，我就会高兴。”楚潇说，她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和黄敏重合了。
“那我就一直种下去啦。”

九、
楚潇看着手里的那封信，发现信纸一直在颤抖。
她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剑客的手不应该颤抖的。
“师傅，我有一件事必须去做，我会在几天后的重阳节回来。——弟子李牧荑上。”
为什么没阻止她呢？楚潇想，就算砍下她的右手……
楚潇把信扔到了火堆了，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等了数秒，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手的颤抖停止了。
楚潇腰挎着自己的剑，下山而去。

十、
将军在颤抖，哭泣。
为自己那些被杀的士兵而悲伤，还是为自己的生死而恐惧。
也许兼而有之吧。楚潇也不清楚。
她只是一直待在将军行营里，等待着黄敏的消息，等待着郑公公。
她向那些包围着行营的军队索要食物，全部喂给将军，自己吃着准备好的干粮。
第三天，将军开始吐血了，他倒在地上，翻着白眼，一直一直吐血，不断剧烈抽搐，翻腾。
“喂，快来人救他啊。”楚潇向军队喊话。
“没得救。”有几个人喊话回应。
可怜你了，我唯一的俘虏。楚潇看着将军，他现在已经不怎么翻腾了，只是血液还不断地口中流出，在青石地砖的低洼处汇成了一滩血洼。
他们果然从来都没想过活抓我啊。楚潇想。
不久之后，进来了几个人，穿着都是帮工的样子，他们一进来就一边对着楚潇扔奇怪的暗器，一边抽出袖子里的短剑和匕首冲上来。
楚潇把他们都杀了。过了一会，又来了几个帮工，这次不是杀人的，老老实实地把尸体拖出去了。
万箭齐发和正面进攻都试过了，还想玩这种花招。楚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结果帮工又扑了上来，地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又等了两天，郑公公终于来了，他的眉头紧皱，眼神耷拉，孤身一人。
“人呢？”楚潇问。
“她去刺杀皇帝。”郑公公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人呢？”
“死了，我做的。”
楚潇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
“她去捡剑。”
“你再打落啊，打得她遍体鳞伤啊。”楚潇高声喊道，“砍了她一只手啊。”
“没用的，都没用的。”
“是心啊。”郑公公大声喊道，“就是关起她来，心变得了吗？”
“你杀了她，就永远变不了了。”楚潇怒吼道，满脸通红。
“你以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过我吗？”
“她是想死啊，黄敏，皇命，她遵循着皇命，直到最后。”
“疯子！”楚潇剑光一闪，军府的一根柱子断裂了，大帐塌下一角，一束天光照了进来，“一切都疯了。”
“这就是你要守护的？”楚潇厉声质问道。
“我又做得了什么呢？”
“纠正！把这些不合理的东西……”
“谁来规定什么是合理的？”
“这就是不合理的。”
“不。”郑公公摇头道，“仅仅是我们觉得不合理。”
“他们疯了，你也疯了，你在看着千里之堤被蚁穴腐蚀。”楚潇拿起剑指着他。
“你杀吧。”郑公公微笑了起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我只是要你带句话，一个月之后，我将亲手取下皇帝的脑袋。”楚潇说，然后她走出了营帐。
“我将会用我的生命去阻止你。”郑公公在她背后说。
“没什么能够阻止我。”楚潇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
当她走出军营时，包围的军队都像她让路，没有人敢对她施加一矢一剑。

十一、
从南到北的门派，没有不响应朝廷号召的。
“此等弑父叛国，不忠不孝的狼心狗肺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他们说。
“乾坤朗朗，岂容妖女横行。”
奇装异服，口音各异的人们充塞京城的街巷，远至安南，漠北和泰西的奇人异士群聚而来，他们都把这当成一显身手的好机会。
全副武装的武士四处巡查着，担心着神秘的刺客绕过他们的警戒。
京城有多少士兵，多少各派高手，五万人，十万人，几十万人？他们似乎比居民都多，天下的小贩，厨子，游妓和商人都闻讯而来，简直就像召开了武林人士的盛大聚会一般。大桌大桌的酒桌露天摆放，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怀抱软玉，江湖人士们都纵情吹嘘着自己的武功和事迹，没有任何一人担心刺客问题。
“她能杀一百人，两百人……上千人，但她能杀一万人吗？全天下的英雄豪杰群聚在此，她能把我们杀净吗？”一位满脸胡须的黑脸大汉大声说。
“赵兄所言极是，此女不来则已，若是敢来，那便是飞蛾扑火，死无葬身之地，只能落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下场。”一位白面书生样的江湖人士赞同道。
附近的江湖人士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便继续饮酒作乐。

十二、
没有人想到妖女会这样来。
楚潇一席白衣，如同一个平凡的旅人一样出现在大道上。
不知道是谁先大喊的那声“妖女。来了。”炮火，铅弹，箭矢，随即而来，比暴雨更密集，更激烈。
爆炸声此起彼伏，浓厚的烟雾腾起，人们欢呼雀跃，他们相信没人可以在这种火力下存活，妖女定然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直到楚潇越出烟雾，纵入人群。
人头攒动中，一幕血帘高高涌起。
人们以为自己遇到了神话中的修罗战神，或者是一只化为人形的绝世凶兽，江湖人士们抱着闯下威名的念头冲向那片血海，却只是冲入了一个血肉磨坊，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死去。
猩红的血液喷涌着，把楚潇的白衣也染得猩红，她的长发也在滴血。她在血液中漫步，一切好似地狱。
前进，前进，人是杀不完的，也不需要杀完，在难辨方向的鲜血的迷宫中，她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皇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人群开始怯懦，他们畏惧着包围却不敢上前，他们的眼里满是惊惧。楚潇微笑起来，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不可战胜的野兽，我到底杀了多少人？
她终于摸到了朱色的大门，一剑将大门砍开之后，禁卫军零零星星，她一路奔跑向前，留下红色的足迹和零零星星的尸体。
“狗皇帝，我来取你命了。”她大喊。
郑公公的徒弟靠在大殿的宫门前，抱着双手，腰间插着一把剑，却没有出鞘，他是个眉目清秀，身材高挺的年轻人。
“皇帝在这里面吗？”楚潇向他问道。
“是。”
“为什么不和我交手？”
“我不是你对手。”年轻人说，他依然是那么的古井不波，沉默寡言，楚潇只有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出他本质上是和郑公公一样的人。
“总有人要收拾残局。”当楚潇砍开宫门时，他幽幽地说。
文武百官都已经不见了，宽阔的大殿里，只有皇帝和郑公公。皇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郑公公站在大殿的中央，他的剑已经出鞘了。
楚潇冲上前去，郑公公迎了上去，“当当当”的三声交锋和火光。
楚潇和郑公公各自退后，重新对峙。
“为什么不进攻？”楚潇问。
“我的任务是守护。”郑公公回答道，他的嘴角开始流出鲜血。
“守护这种男人？”楚潇拿剑指着皇座上的皇帝，“为了争权夺利，杀了自己亲哥哥和子侄的爬虫。”
“守护社稷，他是一个好皇帝。”
楚潇盯着郑公公，他眼中的火焰没有任何削弱。
“我厌倦了。”楚潇切下一截染血的袖子，用它擦干了自己的剑上的血。
她狠狠地把血衣卷起来，扔在了皇帝的身上。
“为天下人。”她厉声说，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了大殿。

十三、
京城一战后，天下再没有听闻过楚潇的消息。
遥远的东南，一位身穿白衣的窈窕身影踏上了一条远去的航船。
她相信自己终于会在某个地方寻找到继承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