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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月里，丛莎有露，风清气朗，秋意渐浓了。】
【近些时候，我偶从趣谈中读得江南风物几则，又兼听杭城山水养育的小姜xx（她的女官品级）绘声绘色的描述，一如数年里的数次般，我又对某件新鲜事物生出了莫大的好奇与热情。这回是灯笼——若轮究脾性，风一阵雨一阵的我应是紫禁城中的气象仪，毫无规律、变幻莫测，尤其是一颗爱重之心，随时随地都能落下或迁移。每每瞩目了甚么东西，必然在亲昵的兄姊长辈纵容下，收到流水似的添礼，生活委实当得上常换常新四个大字。】
【现今的燕山阁东外墙，堪堪便有四五排丝绢油面、披绿挂红的灯彩。】
【这日我搭了件翡绿小褂，于廊下置了檀木小案，趴在上头相当谨慎地分着几股各色丝线。暮色蜿蜒至庭外第一盆兰草时，身后的灯墙也被陆成依次点亮，晕黄或皎明的光，具洒在我粗略理出个轮廓绣盘之上，于是也像被点醒似的，从埋头苦干中扯回神来，动了动酸痛的肩颈。】
【一双星眸开始放空。】我累了。

【对于心性尚幼浅的小隋川来说，要她坐定半日可不是比水中掬月还难？盖因二人屏气凝神，皆关注掌中所持之物，时而颦蹙不定，时而由喜转怒，这未觉之时，竟已过了大半个白日，直至身侧的“小师傅”接连打了两个呵欠，这一方静室才起幽痕，忍不住沿着她白腻的雪腕徐徐睇去，这簇比凤仙、比流霞还要鲜艳夺目的红穗子，生机正一点点被攫夺着，正如穗子的主人一样】
【若说小川今天这一出，也并非不可理喻的娇蛮，她既好雅而自在的南物，又不甘接受营造司的“一视同仁”，甚至不惜耗费这样许多的光景，苦心孤诣出这样一张精细的画纸来，而于自己的请托又显得何其贵重，虽书画的技艺绝非前茅，亦能有幸授以成人之美的好姐姐的奖勋，这金丝雀的羽毛勾得极为谨慎小心，唯恐遗缺了两片】
【时正挎着西洋眼镜儿，著了一件家常的藕粉袄，赤足上系着银镯，装在一双大些的蝶履之中，浅色的宝甲则是清水般透明的，正替蓊郁的萍圆上色，看不出有多精心，可未几，已然堪堪成型了】
【见她如是，并不显得意外，口中的半块槟榔从舌底钻了出来，待抬眸向她望去，笑意里亦有青果的甜涩】好，那不作喽。

【身侧轻缓笑语递进耳朵，是个掺在宴会丝竹、十几姊妹间仍能被我精准识别的声音。于是，乌黑眼珠里隐约恢复了点儿神采，又猛地一眨睫，抬手呼噜了两把因过度集中精力乃至于发酸的眼眶。】
不成，还是要做的。【这话确凿果敢，全仰赖于我极不屈不挠的倔脾气。若世上真有南墙，在渴慕探索墙外究竟是云水川岱抑或荒草浅滩时，我可以撞上一万次。】就是没想到会这么费劲……
【我的热忱惯是如此，来势汹汹、不顾一切。只烧干净了便弃如敝履，半上而下的态势，早就不罕见了。】
【将小脑袋凑到她那处去瞧，鬓上的珍珠钗也幽幽折射出圆润的彩。】殊姐！也太厉害了！【惊叹声是从看清她掌下笔墨绘彩的篇幅那刻，立时脱口而出的。我要做的这顶凉伞灯，本就不很繁复，个头儿也不及《博异记》中所载、或我从小姜柔婉处听来的那样富丽巨大，可重点便在于亲选材料、谨遵传统，实在麻烦得紧。这时下里，不算大的一块儿油布上，佳卉花鸟相映成趣，笔墨精细、栩栩如生，竟已成了七八分。】
【剔透的指甲搁在金丝雀的羽翅边边，怕碰花，不敢再往前了。】和我廊下那笼雀儿也太像了。【兴奋地抬起莲花儿似的、俏生生的一张脸，雪腮也沁出一点子愉悦的粉。】我就晓得，若找来姐姐做帮手，可不是事半功倍？
【这么瞧来，便觉大业将成，一颗心轻轻松松落了回去，趿着软底珠履的脚也不踩着高脚凳的横梁了，悬在地面上头带着小身板儿晃来晃去，浑然忘了片刻前，还想和几股丝线同归于尽。】
闻说江南的花朝节别样热闹，踏青赏红、裁绢挂枝，还有这花神灯——各式各样，宝彩琉璃。可惜咱们是不能亲眼亲身体验了……【提起青瓷玉兰花儿的壶，分出两杯茶来，殷勤地先推给她。】只能亲耳听，越听越让人惦记。

【隋川变化万端，因而心意在片刻转圜实属所料，依她的脾气，若是存心想做，如何的艰劳难为也莫能相阻，口中虽同顽笑，意志却如石旁野草夹缝求生，多亏了她的笃信，也能教我在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自我拉扯中有了“不得不”的力量，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却因一头尖锐繁重的珠花吓甚了，生怕扎着手，方才放下的画笔又捡了起来，仔细描着】倒也不急，最开始的分线做得好了，后头都很简单的。
【再闻她一番好话，像是听得足够多了，连原先丝缕的惭愧也无影踪，反而平淡自如地承受了】确实是照着那笼画的，我用心观察过了，因为实在太吵所以萌生了想把它们的毛尽数拔掉绣成真羽手帕的念头。
【沉重的忖忧倏尔云消，反倒可靠地与小鸟的主人劝慰】不过你放心，现在习惯了。
你的姐姐也有江郎才尽的时候——只不过在那之前，小川的愿望我还是得让它一一实现的。【手中的灯笼实不是今日的困恼，而如何巧对隋川清水一般的赤子心才是永恒未变的课题，一如当下，在她异彩纷呈的对江南遐思之时，我如何端严又果决地宣布她公主的使命，注定要困锁于这座焕曜的鸟笼之中，又不至于过分残忍地将烂漫的意象杀死，这都是让我不得不停下来用心琢磨的】
【微点起笑意，语中又有些迟惘】这又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
【管毫在舌中一点，所幸借花朝之题临下了“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消”之词，目波在不易察觉之处微微晃动着】只在闻听之中自然是美的，近看就未必了。【顿一顿，又存心振奋起她】你要是喜欢，边在燕山中作一个“小花朝”，斗草扑蝶可找你的宣贞姐姐，至于种花挑菜则是宣舒所长。

无语 我今天一定要回戏

【风摇疏竹，灯盏摇晃，这庭中桂兰馥郁，熏然要渲塑一个酣甜的梦境，燕山中少有这般摒弃喧闹的辰间。】
【我曲肘支颐，托住雪玉似的下巴颏，偏靥向执笔垂眸的殊姐。她教身后花轮烛色镀上了一层绒绒暖光，低低的黑睫下也蓄着被拉长的影儿，将将要打上挺秀的鼻梁。我性子燥得很，除却付诸爱好的、时断时续的沈静，便也只能常窝在她身侧时，才偶有走神的滞停。这样的默然里，我像是在凝睇不同时境中的仕女图，带着颇懵懂的瞻仰或探索。】
【她类艺术图的精致漂亮，却实实在在地鲜活。】其实它们换羽的时候，会掉落一些很漂亮的羽毛，我都让文竹姑姑收进了匣子里，倒是可以拿给内务府手巧的宫女瞧瞧，能不能做成一方帕子或者一把羽扇。
【知晓前言是句玩笑，却将贝齿咬住下唇，仔细地思索起可能性来。末了，又往她那处凑了凑，肩膀挨肩膀，眉眼具明媚。】殊姐，你想要麽？我明儿个就让他们传人来问问罢！
【我与殊姐年岁间差五载，更幼时我还恼于这不算短的错过，只在这人情凉薄的紫闼青云中，抽枝发叶地成长，现今业慢慢参悟了关乎相契的命题，确有泰半无关时间长短——我与她二人，对彼此都有相生相伴的、盈手满赠的慷慨。】
我也会给殊姐所有最好的。【抿着一个笑涡，人不往旁撤，仍是偎着她，但也重新理起彩丝绦。】月前读《梦梁录》，里头讲花朝节，“仲春十五，浙间风俗，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于是，我便去问xx宫（又不知道了）的小姜柔婉，她是杭城人士，给我讲了许多南地风俗，我觉得很有趣。
【讲起不曾经历的风物时，剔透乌珠里盎然蕴着一点光。】不过宣贞姐姐也好，宣舒姐姐也罢，都是素日里最相熟的面庞……哎，她们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又顿了顿。】或许我更长大些，会更觉出可惜。

【照顾姐妹二人怡然自在，燕山中的官仆纷纷摒退于墙边的桂花树下，初入秋，四下并未过分萧然乏味，几个女孩倚在篱笆上编着草绳，两簇人隔着假渠望着，教主仆的垣壁矮了不少。起手与收势不过瞬促，甚至不敢将大作放在手中细细品瞧，看得久了，就觉得这差一撇，那儿输一捺，不好交工了，索性丢置一旁，转首而对时，隋川的目光正像一把小拂帚无遗漏地在自己脸上游走着，却难见负忝之色，较早先已有着成熟的长进了】
【心思惟在她颇远瞩的高明之举停留，难知她是有意讨好，抑或真与自己信口而出的光怪法子相合，双手一并护住心叶，双目圆睁，故作夸张道】喔——隋川，我的好妹妹，真是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将身一挺，掌心像搓果子一样柔柔地在自己肩上打着旋儿，许是坐得久了，待起身之时关节又能听得鸠车拖在地上的吱吱声，站得直了又忍不住轻轻催促着】
就等你了，不过也不用急，我去屋里拿些冰荔枝来。
【不怪丫鬟不勤，这般躬行更如寻常人家的聚作一团的昵友，待悠悠持着葵花式的小碗跨过门槛，正巧听见她又在慷慨地说着大话，饰唇一笑，忙不迭地，便如一小针戳了戳她鼓鼓的胸膛】
诗礼都读好了吗，就去看闲书？人柔婉是有宫职的，总被你占着聊闲篇，若我是她的主子娘娘，便要同你说道了。
【话至此，倒真像自己真是个饱历人情的好人公主，再细想起长久与礼义乖离，总不会与体恤温顺有关，方才的笑言渐沉了声息，熟练地剥着手中地红皮荔枝，任由水珠从指尖滴坠，语露狐疑】
嗯？怎么会觉得可惜呢？【细碎的额发稍掩着表情，忽闪的蝶睫未见不决】她们看起来都很好啊。

我试试呢

【只要稍微做一做鼓舞，眼前的女孩儿就可流程的递出一份满分的作品，稍不留意再去看络子得进展，小川殆成了大半，哪里还有方才心闲手懒之意？正巧手中剥出得荔枝果已露出大半个白肚皮，片时停手下来歇息，则见缝插针喂进她嘴里一颗，新染上的金色指甲就此撞上了柔软的樱唇，笋石生出的晖色更将二人笼入了暧昧的光景中，咯咯笑道】怎么，你倒央了不少好姐姐给你做东西，自然有了称心的萤灯，为何还作新的？
【隋川性情娇逸明快，又不带什么城府，自然结交者众，于此倒未具有什么怏怏心事，只是听她连道同阅阳的亲厚，倒是有些意外】你小阳姐姐是很聪明的，只是有好一阵不见她，上回见面还是在勤学着农书，也不知雾野中自办的菜畦可还留原处……
【额娘身边亦有女官，两位模样似玉砌的，脾性虽有殊异却也是持重多些，常见她们在玉照忙碌，却未曾伫下同她们好生说一说话，故而像她所诉那般交换心事的体历不曾有过，眼皮一抬不费什么气力】
当真不是被你的身份拘碍着？你是主子，她自然得说些你爱听的。
【自知天家的胄嗣自不会被眼前的闱训与桎槛所阻，可入耳时仍觉惊心，所谓可惜又可叹的，无不是天归命数，而仰赖于此生长的我与她，抑或是宫中的众人，是否定要像一棵红葡萄藤般紧紧攀附着，这其中当真没有抉择的余地吗？】隋川，是想出宫去吗？
【灯笼初成，与那纸中描画的样状无二，可话尽于此，早就不顾小灯是否安然，从懒靠着的椅垫上坐了起来，轻轻伏在隋川的肩头，用只有两人可闻得的声音甜甜道】要不我们逃跑吧？

【含住她喂来的莹白荔枝，冰冰凉地填进嘴里，于是一瞬的触感倒衬得她本微冷的玉指显得暖。】哪儿是央着，明明是好姐姐们疼我。【咬果肉时甜津津的汁儿也漫过齿颊，含糊地继续道。】而且我这个人，不就总是喜新厌旧，稀罕玩意儿越集越多嘛。灯笼很好，等我集齐两面墙，就收手了——
【将小粒的核一吐，才续上后头的话。】阳姊生得漂亮，冷着脸时格外好看，我乐意同她在一处玩儿。况且，她确实不若表面上那般，人是很有趣儿、很博闻的。【我将阳姊拟做一条紫色的河流，像某类华贵的绸被赋予了生命，看不透的艳丽才最吸引人。】学农书？搁在她身上，倒也不意外。
【将睫一转，冲她扑忽两下。】下回殊姐你若是能瞧见小姜柔婉就晓得了，是个很亲切的人呢！
【喁喁絮语、花间闲谈，谈资具源自这座方正紫禁城，玉楼金阙中的琐事，可这片刻里，靠得极近的两人，倒显得像极了普通人家的姐妹。这念头倏尔冒出时，偏困惑地略蹙起秀气的眉——真的白衣桑麻如何，我实则也并不知，缘何会那这个来比喻我和她呢？但这清浅的疑问是蜻蜓点水，在殊姐靠过来时，便迅速一掠而过。熟悉的馨香细细地扑来，便顺势伸手去，揽住她的肩膀，让人靠的更舒服一些，一壁将下巴颏搁在她光洁额头上，一壁仍认真审视着掌中的灯。】
【而话答得像无数个昼夜相伴里，简简单单应一声名字般，那样自然而然。】是呀，想出去，想看人间，逃跑也可以，但殊姐要和我一起。
【我和她依偎成两株缠绕相生的花树。低了眼，仔细地又瞧了瞧她，才露出一点子恍然的、天真的笑意来。】不管是什么、像什么、去哪儿，我还是最想和殊姐在一起呀。

要图就留这个。

【二人的喁然更像是矮池中的小鱼冒头，虽是悄然的，不易寻至的，却因连畛的柔意搅得心口起伏，经她的雪颌硌着，又再阳乌未涉之地小心地不安着，初始隋川，外人看来惯以绵绵真情相对，可深究其里，总夹带着些私心，一面受用着她恳挚的品格，一面又将露于旁人的幽晦仔细藏好，于她，我先是严静又蕙性的十皇姐，而阅殊的自私和暴戾呢，却是不敢肆意探试的一方禁圃。再回神时，仍旧古井无波地观睇着，看她一点点把嘉果食尽，又笑道】
你好像确实很喜欢亮亮的东西。【两手并到一处，正将漏来的小光点收入掌心，教她看过，至于后话倒未急切切地应承下来，担心教她误会一番好心肠的引荐成了纸上空言，眸光盈盈】
好，我记得了，只是永寿与储秀并非是你我认为的那样临近，若她今日在，便也请来吃个三虾面。
【为教后话不至于突兀，又正式地补了一句，似是说给身旁的宫人听的】我今天想吃三虾面。
【那小灯虽只是个纸糊的样子，不曾又夜间溢彩流光的华美，可经了好一番端详，依稀可想见它握於柔荑，皎皎之下的诗意，沉思了半会儿，素手一拨它绑敷得正好的红络子，颇赏识的赞着】做得怪好呢，像模似样的，这一会儿便多了个手艺活。
【懵懂的心思难禁得住琢磨，纵然二人真如形与影、似藤与蔓，也终会因日月而隔，教风雨割落，那样亦真亦幻的遐思就应被锁在这样一个秋日午后的小院之中，不与外人知】那我们就以灯烛营生，买条小艇往南走。
【再说了些闲话，便教下人抬着木案与竹榻，往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