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最后的回忆
我是在围墙被推倒那年辞职的。说是辞职,其实只是换种形式工作,顺便把他带离这个地方。
军部负责人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挽留,唯一困惑地质问我的只有三笠。她早就不会总把我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只有这件事,她不明白。不明白我为何离开同生共死的两个战友,放弃一片光明的大好前程,冷眼我盼望了数十年的太平盛世,更不明白我为何执意带
上他。
军中自然有闲言碎语。有人说我报恩,有人说我装滥好人,有人轻蔑道,怕不是想报当初法庭之仇吧。
我不作任何解释便推开了她,不是因为我成长,而是因为我懦弱。就连我都问自己,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我这样告诉自己,而他无依无靠。
如果我不带走他,他会被秘密处理掉。结束了最后一次战役,他的精神像绷得过紧的橡皮筋,终于断裂,随之被软禁。我不知道是因为疯而囚禁他,还是囚禁逼疯了他,在他第三次放倒卫兵后,上头的脸色便不太好。我打开门锁试图安抚他,迎面砸来我偷偷给他捎的一瓶酒。他没下死手,我险险把瓶子打落在地,玻璃破碎声中飘出浓郁的酒香。
我挖苦道:“您这是狗咬吕洞宾了。”
天气并不很炎热,然而他还穿着单衣。我懒得去想那白惨惨的棉布衣物遮着多少伤痕,但我恼他不会不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他还是那样苍白,甚至还算得上漂亮;领巾整洁而板正,皮靴擦得一丝不苟,哪里像个疯子,只是神情异常安静罢了。看到是我他有些讶异,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不敬狠狠揍我一顿,毕竟他的手已经拎住了我的领子。然而他将我拉近他,用耳语般的声音道:
“杀了我,艾伦。”
而我自私,我想留下他。我看着他在我面前看似恭顺地低下头,细密的发根下是东洋人衰老得更加缓慢的皮肤。我曾经的长官高眉骨深眼窝,灰蓝色眼睛,黑如鸦羽的发,脸型却似女性般秀气。我和他的强弱位置一夜间转换过来,学会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把枪抵在那军官的下巴上威胁时,——后者是他一贯喜欢做的——我察觉了他躲闪的目光。我知道他的体魄依然强悍,还有多年出生入死的战斗经验,但从人类胜利的那一刻起,他不再强大,他的力量失去了价值,也不可能让他为中央的贵族们效力。
他当然也没有理由孤身一人活在这个假惺惺的世界上。
负责人给了我一个发展边远地区的差事。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且贫穷。人们热情淳朴,一来便有好事者给我出难题,向我打听他是谁。我竟一时语塞,说是长官吧,那早已是过去;说是战友吧,想到曾经的兵戎相见我自己都别扭。实在要说是长辈吧,他又顶多二三十岁的样子,外貌还跟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没人信。
我最后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当做没听见他那一声嗤笑。
在小镇的日子里,白天我在外面办事,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早晨起得比我早,动作又轻得像只猫,所以我经常在醒来时发现家里只有生了火的暖炉陪我,我至今没被烧死或是呛死真是万幸。说是住一起,但他连和我同一屋檐下都不屑于,除了对卫生要求近乎苛刻,吃不吃饭随便,衣物厚薄随便,我回不回来随便。他和马厩里马共处的时间绝对比和我长。如果我夜晚工作到很晚,半夜听见门开关和打水洗澡的声音也毫不见怪。
他像个鬼一样游荡在屋子周围,有时彻夜不归,我丢下那些杀千刀的文书焦头烂额地去找他,他打着赤脚坐在小镇边缘的河边,小腿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搅碎满河皎洁的清辉。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也任由之。不到十天,他已经瘦的不像人样,颧骨显得愈发突出,眼眸更是一潭死水般冷寂。我赌气地把他直接打横抱起,他轻的像一张纸,羞恼地挣扎几下未果后,他又开始安安静静地发呆。
“您怎么像个小孩一样到处乱跑?”
比起沉默,我宁愿他揍我一顿出气。
我知道他不会寻死觅活,不然何必坐上车和我死在他乡?每到周六周日,处理完手中的杂事后我会带他到集市上闲逛。逛大路,逛小道,逛桥,逛河。他的目光没有一个明确的落点,总是静静地盯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试图去理解他成了我生活中的重要一环,但我总不能理解他。
那是我头一次见他醉酒,他静静地听着集市里的热闹与喜气,一杯一杯往下灌。
我阻止他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已经雾蒙蒙的一片,苍白到几乎病态的皮肤上洇出薄薄的血色。我怕他耍酒疯,急匆匆地把人带走。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冷静得可怕,好像下一秒就会飘离这个尘世,我很难相信不久前他还是那个面冷心热的士兵长,部队的精英。
连哄带骗地把他在外面踩过的靴子脱掉再进家门,他直奔我的写字台。我赶去抢过他手里的纸笔,那纸上已经写下了一长串的姓名,最后被我抢夺而甩上去的墨点对我怒目而视,仿佛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惊叹什么呢?是纸上那些熟悉的亡灵的姓名吗?他怕自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使他们真正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所以一遍一遍深深地刻下他们的姓名吗?
我催他睡觉,他摇头说要回去。我说,明天就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