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不信佛。】
【静跪在蒲团上，目前浮现的竟是一张衰老信女的面孔，我于去岁游山时偶遇她，而今才真正读懂：愚昧的眼睛是盛放痛苦的法器，软弱的眉毛用以虬结忧愁，卑怯的嘴唇饱饮绝望的鸩酒。无助之人才会求援于不可见的神佛。】
【佛堂钟响，窗格漏过的昏茫光束仿佛被震动了，颤抖着，瑟瑟涂满清瘦的肩背。藏地会有比这宏大万倍的钟鸣么？制造一场山雪的倾覆，将万里之外的宫禁以哀伤淹没。】
【我正漂浮在这哀伤的春天中。花瓣啜泣出露水，柳色惨青，蜜蜂聒噪着巡游，妄图采出一罐悲戚的蜜，可是宫室何其坚牢，怎会被轻易蛰痛呢？连人都要麻木了，我理应有千万重愿望，予以长兄、母亲、升平、川藏的军伍……甚至皇父，却又髓海空白，祝祷辞令尽数化为泡影，最终只得与金像沉默相对。】
【缓张开眼，无数支蜡烛正将光阴煎熬，恰听得跫音渐近，回首望去，视线中尚有火焰残影，叠上她逆光的身形。】
朝阳姐姐。【声音有些哑，很轻地唤。】

雨花阁

【降世之时，哥哥已立府数载，失却寻常人家的朝夕相对，代以金绦之束缚与东珠之沉重。从来视兄长为松柏长青的君子、光风霁月的贤士和（理所当然的）帝国的明日，是同胞血肉，也是昌明理想。即使渐察觉至亲间难转圜的龃龉，仍甘作自欺的愚人，献上一生痴顽，怀抱父慈子孝君明臣良的旧梦，相信在步入青史窠臼前，犹有挽回之机，直至藏地业火焚尽幻影，向我袒露出生命的真相：处处断裂，处处破碎。辗转难眠的夜晚，我无法为哥哥痛快而纯粹地悲哭一场。】
【仰起脸来，初时略现茫然，在关切话语中，勉力寻回如常神色，不见悲喜，只问她。】
朝阳姐姐，这时有多少人在同菩萨说话呢？
【她们是兵丁的女儿、姊妹、妻子、母亲，是永久静默的土地，和苦难的温床。眸色慈悲，口吻恤民，却恍惚地想着，她们与我何干，万万蝼蚁的尸首也造不出一座浮屠。还有江南江北将春耕的农夫，戴春幡春胜的女人，骑牛的牧童、倚门的老者，他们在每一寸不见烽烟的舆图里安享太平，而我在代他们受过。】
他怎么能疲惫呢。【叹息如游丝，雪手撑在蒲团，试图起身，因骤然而有一丝目眩袭来，握紧她的手臂。】

嗯。【发尾扫过耳廓，余下一点指尖的暖。她说得不错，一切馈赠皆需代价，颂诗背后，刻着一篇诅咒。我早应晓得，众生捧出虔心，便要你以肉身作造像，碎也碎在祭台。眉心一颤，继而去净无益的软弱，咬字很清，像要说服什么。】
太子以身殉国，虽死何怨。【不怨，实是对自己的训诫：不要听任阴郁的心风。它在挑唆，在蛊惑，它说唐皇入蜀、宋室南渡，何有守疆的天子、涉险的嗣君！我该怨，又能怨谁呢，除了华莲生座下造难、当领万死的叛军，唯有最严酷命运。我生在紫垣，亦未有一刻辜负顶上朝冠——“责任”，正如朝阳所言——却见运数倒行逆施，荒唐颠倒，那只无形又无情的翻云覆雨手，将孤月囚于金笼，冰雪置于炭火，总不得成全。是苍天不公。若非琉璃顶遮目，我也有一支天问或黍离。】
【稍抬起头，仰睨着菩萨泥金色的脸孔，慈眼低垂，也正在看我。片刻轻一声叹息，摇了摇头，目光滑过香案沿，落向满地错乱的光影。】
我不过想祈愿将士平安，国运隆昌。【语气淡而倦，八分是虚浮的谎。再强撑起精神，草草拈句寒暄。】朝阳姐姐呢，你来不为求些什么吗？

【许是我贪心了，我要永恒的春朝，和不朽的月圆，要数十朝智者解不开的答案，所以一厢情愿地忘记，长大原与失去同义，晚霞后是长夜。十三年初写着靖仁皇太子的终章，我却还有一条长路和一支火把，我在别无选择中，选择成为爱新觉罗。便遵从浮陀的教诲，到宝座上去，去做石心的玉像罢，在注目里，在艳羡里，在宛如死者灵前僵冷的、不灭的辉光里。慢慢抚平衣摆细小褶皱，静定开口。】
宫人惯会夸大其词，催你来找我，知道这时候我不会罚他们。【唇强抿出一个似有还无的笑，乌珠与她相视。】只过了一小会儿，你不消担心的。我晓得珍重。
【最末几字已端肃得像誓言，再顿一顿，抑住鼻尖一点没来由的酸楚（或因她的关切罢，溺水之人常在岸边，才想起哭泣的本能），愈矜庄地讲。】
朝阳姐姐，谢谢你。【我在致谢的辞令里，坦承了此刻的哀恸与羸弱，对我而言，其中亲密几乎已无异于倚在她瘦肩上，流半个时辰的眼泪。她知道的，我不能真的对她哭，那是低微者才可享有的奢侈。只轻托住她的双手汲暖，鸟羽似的喟叹声，落进她掌心。】不求也好，这是个很艰难的春天，对谁都是，对吗。

【后世史笔下，这场春天的战事或只有两指余宽，由背叛和死亡肇始，以公正与凯旋而终，它会在人们手中被迅速翻过，淋漓血迹也凝固作陈年的霉斑。我们也这般审视着先人。】
【但在血痂未愈的刻下，不及仰赖光阴巨力，故犹有难平的伤怀、哀怨和怀疑，再汇作含恨的宏愿：那些无知无觉的百姓，必要长寿而勤勉，报答为他们而逝的，远为青春和尊贵的性命；而这被鲜血浸润了一角的王朝，亦不得不更熠耀，如明光下的雪原。似在神往，或在神游，接她来日之希望。】
是了，国泰民安、人寿年丰，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话毕无有多言，和她隔一拳之距，相携而出，跨出佛堂槛外时，天色未晚，春光几可称得上明媚。忽生出旁枝念头，遥寄往夏日。】
等入了夏，景阳宫的槐花会开得很好罢，到时近水楼台， 再和你蒸来吃。
【无因也无果的一句。沿宫巷而返，将步入坤宁院落时，听得乙酉年第一声燕子的啁啾，回眸而望，新绿正飘摇。只有那无知的隆福门，还在静候无望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