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杯冰美式和一杯橙汁。”男孩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于是他又加上一句，“再加一份巧克力慕斯，谢谢。”
这是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在被送入寄宿学校之前，junior暂且还不会被困在学习室里，他被允许每个周末自由地出门，奢侈地支配所有的零花钱，尽可能地去做完所有在假期前就打算好的事。
马克端了托盘过来，装蛋糕的盘子放到他面前，然后是两颗透明包装的水果糖。“这是取餐附赠的，不过事先说一句，公爵交代过你不要吃太多甜食。”
“只要不在我爸爸面前吃他就不会知道，而且我们可以平分，今天买的蜂蜜小熊饼干可以都给你，只要把里面的卡片给我就行。”junior满不在乎地捏起蛋糕上的巧克力片吃掉，“你会帮我保密的吧？”
“我没有义务帮你保密，我也不喜欢甜食。”在冷凝水珠没有掉下来之前他先搅动了一下冰块，“关于那些卡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上午阿道夫先生检查完作业后把你的卡片收走了，公爵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在junior尚未来得及接受这个震惊的消息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晚饭之后你或许能和阿道夫先生谈谈。”
蜂蜜小熊饼干里藏着漫画主角的卡片足以让大多数孩子产生兴趣，商人出色的想法永远不会过时。junior收集卡片已经有半年了，他每个星期都会从零花钱里拿出固定的数目去换取几盒各色包装的饼干，在拆袋之前盒子里会掉出来一张卡片，有时是某个漫画角色的画卡，有时上面写着“祝你好运”，后者背面空白的部分稍加改造就能变成一副缩小版的扑克牌，寄宿学校的某些学生会这么干的；大量的金钱换来了好运气，还差一张镭射限定卡片junior就能集齐一整套了，能在假期里得到最后一张卡片就是今年最大的愿望之一。
“好吧，如果实在阿道夫叔叔手上可能还不是太糟。我在学校的时候为了那些卡片吃掉了整整三大箱饼干！”junior挖了一大勺蛋糕，他现在愿意把那种饼干称为甜味硬纸板，尽管他还是在坚持购买，“我一定要拿回来，在去学校之前。”
“真是小孩子的无聊想法，听起来和巧克力里的五张金奖券一样。”马克毫不掩饰对这种做法的嘲笑，“你需要花费远大于实际回报的金钱，得到的东西却未必有用。”
junior摇了摇头，他想到了一个贴切的比喻，他挥动着勺子说：“就像你寻找的宝物一样，这是小孩子的宝物。”
“马克，在你小时候时候有没有收集过一些……汽水瓶盖、羽毛、石头……或者其他的东西？”
对上junior略带好奇的眼光，马克很干脆地否认了。“寻找宝物并不是那么回事，在过去，你能想到和不能想到的事情都围绕着宝物发生过，它会指引你找到它，看它所经历过的故事；而不是像在电视前等待开彩票那样打开饼干盒子，那可不是有价值的东西，至少不能称为宝物。”
他喝了一口冰咖啡，被热度融化的冷凝水珠吸附在吸管壁上，随后滑落下去。

02
靠近水泥路的巷子里大概找不到比卖水铺子更凉快的地方了，七八月份是旅游旺季，口音各异的外国人被本地商人吸引到这个贩卖纪念品和古董的市场，白天挤得像塞得过满而胀气的罐头，在尼克斯的古董店里他只要随意编一个故事就能让大多数人把囤积已久的仿制品悉数带走，少部分人会质疑故事里的漏洞和他的年龄，但是他仍然有办法让他们不必空手而归。
“马克，给你的。趁有客人在我多拿了一瓶。”
穿格子衬衫的男孩跑进来，把橘子味汽水塞到他手里，这是卖水铺子的男孩，他不太记得他叫什么，总之是一个在希腊常见的名字；男孩非常熟练地翻过柜子，到一个安全又隐蔽的角落坐下来，现在快到下午收摊的时间了，店里没有再招待其他客人，马克撬起汽水的瓶盖，等打开瞬间的气泡消下去了才喝了一口。
“尼克斯一会就会回来，我还要把陶器收起来，你去抽屉里拿点零钱就走吧。”
“我不管那个讨厌的大叔什么时候回来，我是来和你说——雅典郊外的夜市！”男孩说道，他特意咬重了夜市这个词，“会放烟花，还有烤肉可以吃。不过我知道你对这些没有兴趣，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夜市上有个古典悲剧的公益演出，晚上我们可以溜出门去看。”
“恐怕不行，这里离郊外有两公里，那个夜市大概也是为了赚游客的钱才开设的。”马克拨开搭在额前的碎发，夕阳的热度在慢慢下降，窗外没有树和其他的小型植物，光线被一张藤蔓图样的地毯盖住了，他不打算去拉开电灯，等到晚上他会去阁楼过夜。
“好吧，你随意。”男孩扫兴地起身，他向马克伸出手，“把瓶盖给我吧，你应该不想要留着那个。”
铝制的汽水瓶盖内侧没有刻中奖特有的标记，男孩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到口袋里了，他有一个罐头装满了这些没中奖的普通瓶盖，平时用布盖着，在阳光下像银币一样闪闪发光。
“希望你不要后悔，我明天要在店里帮忙，可没空给你讲夜市的事。”

03
junior最终还是拿回了他收集已久的卡片，在返回学校前的最后一天，不过代价是减少三分之一的零花钱。
“我打算……今天去买最后一包蜂蜜饼干，如果还不能得到最后一张卡片的话就放弃，我再也不想吃那种饼干了。”
junior仰面躺在沙发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握紧了拳头，以表明自己确实准备这么做的决心，现在唯一苦恼的问题是他不知道怎样解决现在剩下的饼干，行李箱已经塞不下了，而放在房间里是绝对不行的。
“那么祝你好运。”
马克在文件的末尾签上名字，这是他的办公室，配有一面适合放在日光室里的窗户，窗外有一块修剪平整的长方形绿地，junior躺在沙发上，阳光晒得他眼睛发热。“我还不想去学校。”他说，“现在天气这么好，说明夏天还没有过去呢。”
“有些时候……我是指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会幻想自己并不那里，我可以假装自己在围墙外，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过呢，像是去小溪里捞拇指那么大的小鱼，去郊外茂密的树林里捉麻雀，上课这件事才是我做的梦。”
“可是你确实坐在教室里，不是吗？在一段长期旅途中必须忍受疲倦，轰鸣的噪音，偶尔的惊喜和奇异的官感不是旅行的全部，你走在巴黎街头和苏格兰的旷野有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热浪会扭曲光线，你幻想的在书里都有。”
马克很谨慎地合上钢笔笔盖，这支笔倒过来很容易漏墨：“不过同样在这个时候夏天巴黎的街头更热一些。”

04
雅典城郊外的夜晚从商贩们卷起布帘的那一刻开始，太阳在地平线之下，天边隐约能看见两三颗星星，种满灌木和橄榄树的高地寂静，远处的卫城没在灰蓝色的光线里，人们就在这片围起的空地上享受夜间的狂欢。他坐在远离喧闹的草地上，戏剧已经开演了，连接小型电闸的白炽灯把背景的幕布照得透亮，这幕戏剧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你得下驱逐令，或者杀一个人抵偿先前的流血，就是那次流血，使城邦遭了这番风险。”
“阿波罗指的是谁的事？”
“主上啊，在你治理这城邦以前，拉伊俄斯原是这里的王。”
马克是等到夕阳完全落下去才从阁楼里下来的，他走的时候路过了卖水铺，很遗憾的是那个男孩今晚没能溜出来，因为他的父亲发现了他沾上了湿泥土的鞋子。
潺潺流水的微弱声音从小喷泉下传出来，喷泉上的天使石像被颜料覆盖了，但是没人会在意，周边的墙上多的是各种涂鸦；他脚下的路延伸得很长，离开市场后他沿着人行道一直走下去，这里有咖啡店还有只在晚上营业的酒吧，油橄榄的气味和啤酒烤肉混在一起，有个喝得半醉的外国人喊他进去，“那个漂亮男孩”一些人会这么喊他，他快速从那条街上跑开了，“需不需要小费”的声音在触碰到他的衬衫之前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歌队长唱完了最后一句，俄狄浦斯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可是他落到那灾难中去了；歌队退场了，帘幕落下然后又揭开，扮演者脱下他的皇冠向观众们鞠躬致敬，他将自己洁白的真丝斗篷扔向台下，再次谢幕。
戏剧落幕了，但夜市还没有结束，马克索性躺下来放松身体，草地足够柔软，橄榄树散发着油脂的气味。夜空中没有云，只有零散的星星，他努力从中辨认出一些他知道的星座，天空的南方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再向南目测七英尺的地方又有一颗。马克闭上眼睛，灯火悄无声息地暗下去，他好像沉没在了海浪里，夜空中有满天星辰。

05
在junior结束暑假的当天，马克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他把两箱小熊蜂蜜饼干打开，在里面找到一个小盒子，在拆任何一件礼物之前他都会率先猜出寄件人是谁，所以在打开的那刻他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一张闪闪发亮的卡片下面写着“生日快乐”。
署名是junior。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