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随着留言内容的不断增加，我和他慢慢成了相识。
从每天的只言片语中，我终于得知，他原来是一名死神。
偶尔，他也会和我提及这个身份带给他的荣耀和责任。
一股敬佩之情，在我心底悄然而生，遗憾的是，我却永远看不见他。
所以，我开始试着从他留给我的另一面印象入手：业余小说家、美食爱好者、爱养盆栽却不擅长修剪……
我给他列出的关键词越多，就越能找出两个人彼此兴趣相投的地方。
终于，有个晚上我和他聊起了茶，然后，他的留言内容，竟洋洋洒洒字以千计，几乎快赶上之前我与他写下的字数总和。
虽然于茶一道，我与他差得远不止一星半点，但那一晚，我从中得到的启发，却是我之前抱着书本和光碟自学效率的数倍。
再次默念着那一行行雅致的手写体，我在写下感激话语的的同时，也半开玩笑地表达了想拜他为师的请求。
他的回应，却令人寻味，“村山小姐实在过奖，小姐泡茶的手艺，寻常人家已经很难得。倘若村山小姐一心钻研茶道，每日勤加练习，也许哪天能当上师范，或者干脆自创流派吧。”
后来，我忍不住问起他第一晚的事，他倒是承认得非常痛快。
那晚他完成任务后，再次被儿时留下的痼疾所困扰，想找点能喝的东西先压一压。凑巧我居住的公寓离得最近，凑巧我正好在薄荷茶里放了糖，于是，爱喝甜味茶的他，本来准备只喝上一口，结果倒先替我尝了头茶的滋味……考虑到本就不请自来，对主人不打招呼未免太过失礼，而我又根本看不见灵体，所以才想出那个办法来感谢我。
对自己的莽撞行为给我造成的困扰，他向我表示万分抱歉。
没想到，一杯茶居然帮了一个死神，那晚留给我的一切负面情绪，顷刻烟消云散。
我写道：“浮竹先生，我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只不过，死神……也会生病么？”
“是的，村山小姐。和人类一样，死神也有生老病死，所以在这一点上，死神和人类是平等的。”
“可是，现在浮竹先生看得见我，而我却看不见浮竹先生，这就是不‘平等’啊。不过，这种感觉，我很喜欢。就像我的不少朋友们，虽然从来没见过面，但我们都知道，大家一起生活在现世。”
“没想到村山小姐如此大度。小姐泡的茶，也曾让尸魂界茶室的仲居试过，但喝起来味道总是不太一样。所以很抱歉经常来打扰，还望村山小姐见谅。”
“浮竹先生太客气了。有浮竹先生这样的客人前来拜访，深感荣幸之极。”
自此，我每晚除了多泡一杯茶以外，还在旁边摆上一碟自制的茶果子。
我虽然看不见他的模样，却总感觉他离我很近，很近。
每天早上，先收拾桌子，再查看留言，接着把今天想说的话写上去……习惯了这些步骤后，我有时甚至觉得,它们就像撒在蛋糕上的彩砂糖，为我的生活也增添了一些别样的色彩。
周五的晚上，当我正准备做个抹茶蛋糕练手的时候，朋友突然来电邀请我一同去KTV。
被这种临时性的邀约打乱自己计划，的确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但考虑到今晚参加的人，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还是答应了她。
临出门之前，我看了看挂钟，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来及得做完。
我匆匆泡了一杯绿茶，便拎着挎包，穿好鞋子，风风火火跑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KTV和大家连续唱了几个小时，所有人几乎都玩疯了。
等我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整个人累得只剩下往床上躺的力气。
脑袋靠着柔软的枕头，沉沉睡去。
外面很暗很暗，不止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我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心里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昨晚我因为临时有约，实在抽不出时间悉心准备。这时，门铃突然响起。
我披上衣服，从猫眼向门外望去，站在外面的人，竟然是盼盼。
打开门才发现，大颗大颗水珠从她的辫子上往下滴落，一身白绿色的中华料理店制服也湿了大半。
她满脸歉意地望着我：“小爱，我刚好送餐路过这里，这一趟还剩两家，现在……能不能借把伞给我……”
我无法拒绝，赶紧让她进了屋，找条毛巾让她先把头发擦干。当我准备再倒杯热茶给她的时候，无意中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只空杯子。
水还没倒下去，盼盼的声音突然变了：“小爱，杯子里……怎么会……有……有血……”
我连忙把杯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杯子里干干净净的，除了在内壁和杯底沉淀着一层水渍。
这时，盼盼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小爱，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吓你的。你，和其他普通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我从小就能看到。比如，灵体……”
再一次知晓“灵体”这个词，而且是从和我一样的普通女孩那里听到的时候，我的手突然一颤，差点没拿住杯子。
盼盼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以为我被她的话吓坏了，连连道歉：“小爱，今天真的很对不起，我……我先走了。”
“等等，”我下意识叫住了盼盼，重新换了只杯子，倒好热茶端给她，“喝完再赶路也不迟。”
我假装一切正常，找了把伞送走盼盼。
也不知怎么了，我觉得，她刚才的样子，不像在骗我。
如果她真的能看见灵体，那么，会不会也能看见他？
想到这里，我居然对她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嫉妒。
我朝挂历的方向慢慢移动双脚，那上面果然连一个新鲜的墨点都没有。
恍惚间，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抓起他昨晚曾用过的杯子，跌跌撞撞冲进厨房，拧开了水龙头。
眼前骤然浮现的字句，异常清晰：
“我的病，自我出生起就伴随着我，从我记事开始，便记得自己每天都在吃药。没想到，这几个月竟然一次也没发作，真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子呢……”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只杯子已经被我洗过了三遍。
没过多久，盼盼把伞还了回来，并再次认真地向我道歉。
我假装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但一待她匆匆离去，我迅速陷入无言的困惑。
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他以后还会来吗？
没人能告诉我。
除了默默祝福和无尽的等待，我突然悲伤地发现，再没有可以为他做的第三件事。

两个星期以后，我每晚又开始泡上两杯茶。当然，能有口福的，已经换成了我养的花。
懒得数过了多少日子，傍晚时分，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些食材原料。
离家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忽然一头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已被人送回了家。
有人告诉我，医生检查说，我除了额上青肿，其他并无大碍，休息一晚即可。
眼镜，自然是碎了。万幸的是，我没被碎片划伤面部。
因为我戴的是无框眼镜，这一摔，彻底把它摔得粉身碎骨。
而家里，又没有可替换的第二副眼镜，我只好凑和着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晚上。
这晚，我睡得特别沉，一直到第二天快午饭时分，才从床上爬起来。
我摸索着随便做了点吃的，当我把饭菜端到桌子上，惊讶地发现，在我放茶杯的地方，多了一副崭新的眼镜。
新眼镜样式和度数丝毫不差，我眼前的景象，瞬间重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清晰。
我下意识朝挂历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行熟悉的字迹。
“请村山小姐笑纳。”
我大喜过望，飞快写下：“浮竹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结果之后却换来一句令我大为意外的话。
“村山小姐不必客气，昨日对小姐帮助最大的人，其实是盼盼小姐。”
后面大段大段的文字，为我渐渐还原了当时的真相。
那天我的摔倒，并非一起普通的意外，而是更加凶险万分的危机——
——我之所以会突然昏倒，是因为遇上了一只虚后，承受不了对方释放的巨大灵压所致。而送餐完毕准备返回中华料理店的盼盼，看到我即将成为虚的食物，第一选择并不是自己先逃跑，而是努力背起我，试图带我一起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两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又能逃到哪里呢？
盼盼跑了一段后，终于和我一起摔倒在地，在虚的眼里，灵力高出我许多的她，无疑是更加合适的美味。
当负责空座町防卫的队员，在大虚面前苦苦招架的时候，及时出面为队员解困的他，忽然察觉远处竟意外出现盼盼的灵力，并渐渐听清了她的哭喊。
所以在盼盼（当然还有我）即将成为虚的晚餐之前，是他赶来救了我们。
然而，他却只是大度地表示，昨天如果不是盼盼帮忙争取到宝贵的时间，那么当时很难有比这更理想的结局。
我突然无言以对。
原来我并不了解我的好朋友盼盼。
原来我生活的周遭，其实充满了看不见的杀机。
原来一直有同样看不见的力量在守护着我们。
原来……
想到这里，我系上围裙，动手做了个黑森林蛋糕，并且在里面放了一张小卡片。
卡片上写着：“盼盼，救命大恩，无以言谢，一点小小的心意，请你笑纳。另：不要奇怪，有人已经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
我亲手把蛋糕送到了中华料理店，但看见盼盼和她父母在店里忙前忙后，突然觉得，现在不是追问更多真相的好时候。
于是，我向他们一家人打了个招呼，留下蛋糕，马上像做贼一样心虚地离开了。

“所以，浮竹先生，盼盼其实能看见您？”
“村山小姐，不仅仅是‘看见’，我很乐意在现世能有盼盼小姐这样一位晚辈。而小姐您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无心的一句随笔，竟换来这样诚恳的回答。我考虑再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他打听更多的消息。
原来，50年前，他从虚的手中救下过一对年轻的夫妻。
“丈夫明知道二人无路可逃，却还是让妻子一个人先逃命，这大概是人类的可贵之处吧。”
他忘不了年轻夫妻获救后感激的言行，更忘不了报恩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一起跪下，朝我不停磕头，此种礼节虽然从未见过，但想必十分隆重。按惯例，我完成任务后，本该立刻消除他们的记忆，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能看见灵体的人类。结果我动手之前，突然犯病了……”
“我大口大口咳血，行动也变得迟缓。这时候，他们从两边扶住我，问我需要什么帮助。”
“我让他们带我去浦原商店，这是现世唯一能帮我的地方。以人类的速度来说，路并不算近，结果，他们找来了拉货用的脚踏车。一路上，丈夫拼命蹬车，妻子在旁边扶着我。就这样把我送到了目的地。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居然带了一锅鱼汤，又到了浦原商店门口。”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那么做并不会危及到空座町或者尸魂界的安危。”
“那对夫妻的能力，多年后遗传给了他们的孙女，也就是现在的盼盼小姐。但盼盼小姐小时候经常为自己的能力所扰，所以在同龄人中很难交到朋友。”
“盼盼小姐是个跟她爷爷奶奶一样好心肠的女孩子，围棋水平也很出色。尽管我常给她带去那一盘又一盘需要分几次才能下完的棋，然而我能感到，那是她与我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
他的这份坦荡，反而叫我那点小心思无地自容。
“浮竹先生，多谢您告诉我这些故事，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和盼盼永远都会是好朋友。”
“村山小姐，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决定亲手绘制一幅肖像送给他。
付出了一盒蛋挞的代价，缠着盼盼让她告诉我他详细的相貌特征后，一直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尽数化作勾描渲染，最后与宣纸合为一体。
画中男子身穿青色和服，白色长发披落肩头。一张瘦削的脸，尽管颧骨高耸，两颊深陷，但线条却极为硬朗，眉眼之间似带着几分书卷气，而又不乏英武凛然之色。
我刚想在留白处题字，犹豫许久，那一笔终是没有落下。
找出盼盼送我的一方玉石名章，盖了与名章同赠的朱砂印泥，轻轻按在素白的宣纸上。
印文鲜红如血，从此将随画共存。
果然，第二天早上，画卷已不在杯子旁边。
他对我的文人画技艺很是赞赏，并且询问我，是否能帮他目前正连载的小说绘制插图。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写道：“浮竹先生，为什么是我？”
“不怕村山小姐见笑。我的队员朽木，有次倒是很热心地来帮忙，把自己关在房里辛辛苦苦画了一个下午。结果，负责瀞灵廷通讯插图绘制的雏森副队长，坚持把那几幅插图撤了下来。理由是‘浮竹队长写的是一个孩子的故事，而不是一群兔子’。”
我随手在挂历上画了只猴子。猴子一只爪子捂着肚子，另一只爪子不知指向何处，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画完后，我略一思索，在猴子下面加上“承蒙浮竹先生抬爱，等有幸拜读先生大作后，自当尽力而为。”

几天后，他果然送来一叠用毛笔写好的文稿。
小说的第一章，我翻来覆去整整看了三遍，才下定决心开始提笔作画。
从那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送来最新一章的文稿。
我也会在约定的期限内，按时把画好的插图交给他。
每次取走插图后，他总会给我留下一些小礼物，比如镜子，发梳，簪子……
我曾经告诉他，当初我答应接下这份差事，完全是出于友谊，并未考虑过要索取报酬。
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村山小姐，这是你应得的稿费。”
“浮竹先生，那为什么不付我现金呢？”
我和他的交谈，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拘束；但他对我的回应，却一如既往。
“村山小姐有所不知，我曾经去找浦原兑换一些现世用的钱，结果那家伙现在变得跟奸商一样，非要从中扣下一成的‘手续费’。”
“对不起，浮竹先生，是我误会了。”
“啊，这点小事，村山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间，他给我说了不少瀞灵廷的人物和风情。比如他那个生活仅能维持贵族中最基本的体面却十分有爱的大家族；一位从他进入真央灵术院起就共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两个成天吵吵闹闹但都对他又十分敬重的部下；还有那个平常酷爱画各种兔子、性情十分坚韧的叫朽木的队员……
可一旦到了分别的那一刻，之前相处的时光即使再久，也很快变得微不足道。
“村山小姐，这段时间，不用等我了。”
“为什么？”
“身为护廷十三队的队长，守卫瀞灵廷是我的职责。”
“浮竹先生，请多保重。”
“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村山小姐，如果我以后能写完小说的最终章，小姐能否帮我再次绘制插图。”
“我等着。”
……
他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几个月里，我觉察不到一丝他留下的痕迹。
甚至连盼盼也无助地对我表示，自从他临走之前，和她下完那盘棋开始，她也很久没感受到他的灵压出现过了。
她的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说：“浮竹先生这次中盘胜了我，在迎战敌人的时候，我猜他也应该是相同的风范。”
他现在还好吗？
他的病怎么样了？
他有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伤得重不重？
……
就像他当初犯病后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上哪去，朝谁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除了默默祝福和无尽的等待之外，只要我一闲下来，总是不停在想他。
直到有一天，一叠毛笔写好的文稿，重又出现在桌子上。
几个月前准备的玉露茶，终于物尽所用。
“浮竹先生，不知道现世的玉露茶，和尸魂界茶室的味道是否一样。”
墙上的旧挂历背面，再次多了一行我写下的字句。
我走进书房，认认真真阅读过文稿后，开始专心作画。
从早上到日落，同一张画，我一连画了三遍才收笔。
把画好的插图，放在文稿原先的位置，我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杯子果然空了，取代画作的，是一包令我满心欢喜的文人画工具。
旧挂历背面，忽然多了另一个人有些狂劲的笔迹，“茶这东西……到底还是不如酒好喝啊。喝茶的那个人不会再来了。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包写着‘送给空座町XX大街XX号村山爱小姐’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