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浸湿的夜抛弃人造喧嚣在窗外哗哗啦啦。沾了水的路灯，仿若墨滴落宣纸，晕开一片朦胧的昏黄。昏黄扩散，与居民楼内投射出的烛光交融。
某栋公寓二楼的某间房，原木色和白色是主调。缺少生活气息的简洁，除去床、衣柜和书架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占据大面积的家具。
子夜十一点五十九分。被雨声吵得难以入睡的高桥南坐在高脚凳上，一脚点地一脚半缩踩着凳子的横梁，手里的水果刀慢慢绕圈将苹果的皮和肉分离。燃着蜡烛的烟灰缸随意搁置在脚边，烛光随窗口透进来的风微微摇曳。于是，认真的眉目染上柔和的光彩。
蜡烛前方是一面木架支撑的全身镜，右侧两面墙的交汇处摆放着半人高的绿植，左侧画架夹了一副未完成的画作，镜子正上方悬挂的壁钟正滴滴答答地走着。
最近在女子大学生中间盛行的都市传说，午夜十二点面对烛光照耀的镜子削苹果，如果能保持苹果皮不断并且卡点削完，就能看见未来恋人的模样。这是在店里打工的学生告知高桥南的，并未当真的高桥南只是在无聊的雨夜，无聊的兴起，无聊的尝试一下。
“咔哒”，苹果皮肉完全分离之际，时针、分钟和秒针重合于一点。
预料之中，噪声和烟雾此类的恐怖元素未曾出现，神志也没有被异物侵入的诡变迹象。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氛围，一如与行动相反内心笃定的事实，都市传说只是人类用来调剂生活的臆想，当不得真。但当高桥南抬起头，本该映出自己面容的镜面却被另一张脸取代。
镜内人同样是端坐的姿势，下半身被木头材质的东西挡着，只能看见上半身。背景像是光照强烈的白天卧室，颇具时尚感的蜜茶棕微卷长发披散在身后，白皙无暇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粉，性感丰厚的嘴唇与无形中散发着魅力的电眼相得益彰。
即便被误认为大明星也不为过的美丽女人毫无征兆地闯入视线，高桥南吓了一跳，身子条件反射似的向后倒去。凳子倾折，高桥南摔坐在地板上。
一闪而逝的惊讶。
镜子里的人下望，高桥南上仰，四目交汇于灯光幽暗的夜晚。凝望高桥南的女人，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睛，如同嵌在脸上的精致工艺品般，不夹带丝毫情绪。
她不是她。
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高桥南倏地落下泪，嘴角却似逞强又似释然地勾起一抹笑。
「看吧，我的未来没有你。」

【二】
高桥家的甜品店开在X大学后面的步行街上，主要面向二十岁左右的学生群体。几十年的老店，装潢和推广落后潮流，加上店面小、不起眼。即便口味不错，也很难吸引年轻人的注意。高桥南曾向父亲提过几次重新装修店铺的建议，都被执着于传承高桥家口味至上理念的父亲给拒绝了。显然那种理念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行不通。经济萧条所带来的倒闭潮袭击全国时，营业额甚至低到一天只卖出一份甜品的程度。
那年高桥南正在公立高中应对升学考试，虽然因为热衷于阅读，国语和历史还算不错，但在理科方面完全没天赋。高桥南的综合成绩一直处于全校下游水平，要想考上好的大学，很难。
经营的甜品店入不敷出令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陷入窘迫的境地，父亲重面子，不允许高桥南去别人店里打零工贴补家用。高桥南索性修改志愿，填报了两个以她的成绩完全考不上的学校，顺理成章地结束学业来父亲的店里帮忙，勉强维持住店铺的经营。
在那之后没两年，父亲检查出重度脂肪肝，出现肝硬化等并发症，最后抢救无效去世。高桥家传到父亲这一代，人脉单薄，没有多少旁系亲戚。火化遗体、选墓地、举办葬礼等身后事都落到了高桥南的肩头。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依靠，高桥南的情绪在面对父亲遗照时一下子崩溃了，她哭得声嘶力竭，几度昏阙。参加葬礼的邻里长辈无不怜悯地感慨一句，孩子不容易。但，也仅仅是感慨。
葬礼结束，生活仍要继续。擦干眼泪的高桥南没有止步不前，果断卖掉父亲名下的一户建住宅，用那笔钱翻修店铺，换了间廉价的单身公寓。为节省设计费，高桥南泡在大学图书馆一个礼拜，参考书籍和网络收集的资料，自己拟订符合年轻人喜好的装修样式。
厨房的操作台换成不吸色又容易清理的石英石，店铺以柔和的格调为主，用造型别致的桌椅营造活泼感，添置时尚感强的灯具、摆件。LOGO等地方重点增加照明，形成明暗相间的灯光效果，搭配提供杂志、漫画等书籍供顾客借阅的小书架，提升空间层次感。再摆上几盆绿植，创造生机。
高桥南阅读书籍的时候，喜欢临摹书中的插图，有时候也会按照自己的想象给文字配图。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出色的绘画技能。当她把设计图纸交到装修工人手里时，那些工人竟没发现图纸出自非专业人士之手。除此之外，刷墙、贴地板到布置电线，高桥南全程参与其中，如果再有下次，想来连人工的费用也能省去。
以全新面貌开业的甜品店，吸引了一大批年轻人，又以独特的口味留住一批熟客。生意有了起色，手头富余起来的高桥南依旧住在廉价的公寓里，没有扩张店铺的野心，她只是守着父亲的店，招了一个全职店员和一个临时工学生，分担工作量。
「所以，小南到底试了没有？」临时工峯岸南抽走高桥南手里的书，迫使高桥南不得不抬头看她。
都市传说在眼前真实上映这种脱离常识的事，哪能轻易说出口。更何况预测的未来对象跟高桥南的气质相差几条街，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说出口，也只会招人笑话自己妄想症发作吧。高桥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大概……」
峯岸南恨铁不成钢地将书轻拍在高桥南头顶，「虽然传说的真实性存疑，但至少该对未来恋人抱有期待吧。你再这样清心寡欲下去，就要老了，总不能跟书过一辈子。真搞不懂你啊！社交能力没问题，却始终孤零零的一个人。明明是个书虫，又守着甜品店不放。」
由于离学校近，当初来店里应聘的学生并不少，高桥南之所以招收峯岸南，仅仅是因为她也叫南。相处下来，高桥南才发现这孩子意外的有趣，能接受他人心情，给人带去温暖。
高桥南没将比自己小几岁的峯岸南跨越辈分身份的失礼行为放在心上，反倒露出撒娇表情，「不是还有咪酱和由纪在吗？我哪里是一个人。」
说话的同时抽回书，细心捋平边角。
后厨和吧台仅一墙之隔。柏木由纪收拾完餐具和材料往外走，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咪酱，你就死心吧！榆木疙瘩开花，可比野猪上树难多了。」
刚来店里那阵，高桥南为保证甜品的口感跟供应商死磕原材料品质的事情，柏木由纪至今记忆犹新。这家伙认定一件事，有时候会固执得可怕。也只有在看着高桥南的时候，柏木由纪才会觉得“执念是一种病”这类中二言论并不是没有道理。
柏木由纪解下围裙，递给高桥南，「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高桥南随手将用过的围裙扔进后方洗衣篮，笑着对柏木由纪说，「快去吧，麻友该等着急了。」
渡边家的粘人小鬼是柏木由纪的死穴。不出所料，柏木由纪羞涩地红了脸。处于单身状态的峯岸南仍苦口婆心地向高桥南介绍找个伴的好处，高桥南保持着微笑，不时点头应和峯岸南的观点，视线却追随柏木由纪离去的身影逐渐外移。

店内分散坐着三个顾客。
靠近吧台位置埋头赶作业的女生是常客，每次来都会点公主蛋糕，今天那份吃剩一半，因为长时间盯电脑的缘故，咬着叉子的嘴角蹭上奶油都没注意到。店子中间位置的书架旁，那人三十岁左右戴副银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要了份馅蜜，是在场唯一点传统日式甜品的顾客，也是为数不多喜欢甜品的男性。窗边那桌穿女式西装的上班族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慕斯，手机从进门到现在就没离开过耳朵。
北方寒冷气团和南方温暖气团碰撞造就的乌云已经在东京上空盘踞近一个礼拜。玻璃窗外重复着噼噼啪啪的声响，雨沾湿风景。十年如一日的老旧街道，单色调的伞，行色匆匆的人。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这场雨还会持续多久呢？」高桥南枕着手臂趴在吧台上，似是囔囔自语地说道。
脑中浮现两人会面的场景，屋檐下见到柏木而绽放笑容的渡边，和只顾奔向渡边撑着伞却湿了半边肩的柏木。
美好的画面。
可是啊，小鬼总有一天会长大。

【三】
「鸡蛋拆掉包装放冰箱门架上就好，看看哪些东西已经变质，帮忙扔一下，腾出下层空间冻上牛排。今晚主菜就做咖喱牛腩和盐焗沙丁鱼，配些时令蔬菜。对了，酒类绝对禁止，我可不想送臭烘烘的酒鬼回家。」
篠田麻里子惬意地躺在沙发里，一边指挥高桥南将食物放进冰箱，一边拿遥控器换台。切换三四次后，锁定一档主打娱乐新闻的节目。
女主播正在念有关于化妆品巨头小嶋家的新闻稿，配图是狗仔拍到的桂木家嫡孙去机场接小嶋家二孙女的照片。桂木家主要涉猎酒店行业，国内国外都开有品牌连锁酒店，财力雄厚，有传闻说两家准备联姻，扩大商业版图。
「篠田老师，拜托你长点记性，不要每次都把晚餐食材落在店里。我家和你家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送过来超远的欸！」高桥南嘴里如此抱怨，手上却没停止动作，晚餐要用的食材单独拿出来送到厨房里。然后，取出冰箱里的变质食物，换上新鲜的食物，归类摆放好。
高中毕业的高桥南能和名牌大学设计系副教授篠田麻里子成为朋友，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据篠田麻里子本人说，当初在图书馆看见高桥南画的设计图，就在想这是哪班的学生，画得那么糟糕，一点技巧都不讲。那之后的某天，路过甜品店，见到高桥南跟工人一起装修，突然生出一种这孩子很好欺负的念头。接触之下，就欺负上瘾了。
得知事实真相的高桥南心情很复杂。虽然总被使唤跑腿送东西，但相对的，篠田麻里子也的确教会她很多专业的绘画技巧。
高桥南关上冰箱门回头时，篠田麻里子调低了电视音量在讲电话。自己说的那些，不知道她听进多少。
「回来都不告诉我，说吧，要怎么补偿我的心灵损失。」
「喂喂！我可不吃草，最起码你得亲自下厨给我做顿大餐。」
「……你敢加料试试，我不介意把Happy做成配菜。」
从篠田麻里子单方面的对话言辞中，不难发现电话那头的人在气势上略胜一筹。能让篠田麻里子吃瘪的人吗？高桥南还真想见上一见。讲着电话的篠田麻里子似乎有所感应，略微侧脸，与高桥南对视一眼，随后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
虽然高桥南从小在父亲的厨房里长大，制作甜品的手艺高超，但对菜肴没什么研究，只会做些简单菜色。一旦上难度，可能连不混厨房的人的手艺都比不上。因此，被篠田麻里子所嫌弃，不许她碰自己家的厨房。
高桥南也很无奈，平时研制新甜品，尝太多奶油，回到家根本没胃口再去吃其他的。半夜要是饿醒，通常用泡面对付一下就过去了。
探头朝厨房半开的门内张望，见篠田麻里子戴上无线耳机做菜没空理会自己，高桥南立马拿了外套，蹑手蹑脚地往门口方向挪动。谁知左脚刚踏进玄关，篠田麻里子就提刀出来了。
「二选一，吃饭，还是恶作剧？」
「……」
篠田麻里子的恶作剧花样层出不穷，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深有体会的高桥南默默将脚缩回。然后，便听见篠田麻里子那支与电量耗尽的无线耳机失去连接的手机里传来娇柔的笑声。

【四】
规律而持久的噪声打破清晨的宁静，旧式发条闹钟快被机械振动晃下床头矮柜的时候，高桥南终于从宿醉中醒过来。她坐在床头，盯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发了好一会儿呆，涣散的意识才得以聚拢。
伸手按掉闹钟，高桥南揉着太阳穴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想往浴室走，脚却迈向反方向。一不留神踢到垃圾桶，高桥南踉跄跌走两步。桶内的啤酒易拉罐“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糟糕！」受到冲击的高桥南一下子清醒了，忙找出垃圾袋和房间抹布，将易拉罐装进袋子，擦干地板上的酒渍。
每个人开始接触酒的原因各有不同——年少觉得酷，成年应酬，又或文化使然。高桥南开始喝酒，纯粹是为了睡个好觉。
父亲去世那会，另一个对高桥南很重要的人也离开了她。大抵是抑郁情绪突破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整夜整夜的失眠，导致开店进程严重拖后。
高桥南想到用药物调节，但药店店员说必须持有医生开的处方才能购买安眠类药物，只好作罢。后来，高桥南无意间看见酒精可以助眠的理论，试着喝了点。当晚虽然睡得不是很沉，但至少睡着了。尝到甜头的高桥南不断加大饮酒量，久而久之，对酒精产生了依赖。
酗酒加饮食不规律，胃痛的毛病一直纠缠着高桥南。最严重的一次高桥南跟好友聚会，突然一口血吐在了餐桌上，把旁边的柏木由纪吓得够呛。高桥南也因此没少被篠田麻里子她们教育。好不容易下决心戒酒，忍了四五天没喝，也连着失眠四五天。昨晚破戒沾了点酒，反倒喝得更厉害了。
虽然高桥南喝酒喝得厉害，但酒品很好。即便喝醉也不会给人添麻烦，甚至还会主动清理残留的垃圾。这种潜意识保持整洁干净的习惯，与从事餐饮服务的家庭氛围脱不了干系。毕竟食物多的地方，容易招引来鼠蚁蟑螂，必须时刻注意清洁。
浴室的镜子与热气相遇，蒙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水雾。高桥南取下旁边用于清理浴室的抹布擦拭镜子。毫无征兆，朦胧的镜面随擦拭的动作一点点映出不属于高桥家风格的场景。
洗浴分离的洗手间，比高桥家的浴室宽敞好几倍。化着精致妆容的女人依旧美得无可挑剔，不同于那夜幽暗烛火的通明灯光，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照亮。高桥南看见对方脸上闪过的错愕，下移的目光，以及忍俊不禁的笑，仿佛绚烂的鲜花一夜之间爬满山坡，那般春意盎然。
高桥南足足愣了两分钟，才反应过来刚洗完澡的自己只围着一块浴巾，是春光乍泄，而非春意盎然。也不知道洗澡的时候有没有被看到……想到这，热血冲上头，脸红得发烫。
「啊！！！」无地自容的高桥南大叫着跑出浴室。

【五】
以食材新鲜度和价格便宜程度取胜的农贸市场位于篠田麻里子公寓与X大学的连线上。高桥南一大早驱车赶来，目的明确地走到常光顾的摊位前，挑选制作早餐所需的蔬菜和水果。
「小南，今天新到的芒果不错，要不要买点回去？」
「我看看。」
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打交道的水果摊铺主向高桥南推荐赶早送来的芒果。想着可以做芒果西米露，高桥南答应先看看芒果的品质。并非不相信摊主人品，只是农贸市场的安全性不比严格检查的超级市场，食材的好坏全仪仗购买者的眼光。
每颗芒果前前后后看了三四遍，高桥南把外观、香味和手感都不错的挑选出来。对面摊位卖蔬菜的山田大叔见她挑得这么仔细，调侃道，「小南，水果和糖混到一起，再酸的也能变甜，没必要挑得那么认真。你不如帮帮你毛利大叔，把那些品质不好的带回去，反正顾客也尝不出。」
细心挑选食材是对顾客负责，这是父亲终其一生贯彻的信念，高桥南也时刻铭记着。对于此，这些合作几十年的叔叔阿姨们并不是不知道。高桥南眉头一挑，邪气笑开，「山田大叔，你可别这么说，小心晚上我父亲进你梦里，跟你打一架。」
「得了，两父女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的孩子调笑不来，山田将目光转向别处，远远看见海鲜区围了一群人。今天的早市似乎比平时热闹许多。山田逮住凑热闹回来的井上问，「出什么事了？」
「据说是前两天新闻里播报的那个富三代来这里了。我去看了一眼，脸遮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那身姿、那气质，甩我们这的女人几条街。好像还带着保镖，就算不是新闻里的富三代，那架势也不像一般人家。你说，她要是看上我们这的谁，得少奋斗多少年啊！」井上大叔一脸兴奋。
听到两个大男人贬低农贸市场的女人，佐藤大叔摊位旁的星野阿姨不乐意了，「人家富三代家里有的是钱，能来这种地方？更别谈看上整天混在菜堆里的人了。你们这些穷酸鬼少做白日梦，好好赚钱养家才是正道。」
「怎么不可能，真子公主还下嫁平民了呢！只要有爱，身份地位都是浮云。」
「那也得有可以爱的地方啊，富三代是能看上你的没文化，还是不修边幅？」
星野阿姨一旦跟井上大叔斗起嘴来，就没完没了。习以为常的高桥南笑着摇摇头，将食材装进自己带来的购物袋，结了账。跟几位叔叔阿姨打过招呼，便往出口走。路过海鲜区的时候，垫脚朝围着的人群里看，不是她这个身高可以越过的人山。
富三代的魅力真大啊！

【六】
持续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消散，天空一碧如洗，大片金黄色光线从云层间投射下来，将高桥家的甜品店映成舒适的暖色调。厨房内的柏木由纪在制作三明治。厨房外的高桥南切好全麦面包，更新了门口木板上的今日推荐。然后，把植物一盆一盆挪到可以晒着阳光的窗边，为它们浇水。
距离学校第一节课上课点只剩半小时的时候，赶早课的峯岸南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让高桥南把打包好的早餐交给她。这是峯岸南接的私活，每天给睡过头的同学带早餐，以此赚取跑腿费用。然而，事实上峯岸也是个爱睡懒觉的孩子。
高桥南不理解那些孩子为什么宁愿吃峯岸南匆匆忙忙带过去的食物，也不愿自己早起几分钟。想不通，只能将其归结为峯岸南的个人魅力。
打开保温箱，高桥南拿出事先准备的三明治和面包牛奶等食物。前一刻还在努力调整呼吸的峯岸南突然警觉起来，一把抓过高桥南递东西的手，像只小狗一样，凑到她身前嗅来嗅去，「你又喝酒了？」
「咪酱……」极少与人亲密接触的高桥南不自在地朝后微仰身子，拉开一些距离。虽然早上洗过澡又去了趟农贸市场，确信没有残留酒气，但峯岸南的举动像是真能闻到。高桥南没了底气，侧着脸嗅了嗅自己的胳膊。
只有沐浴露和全麦面包的香味。
名侦探附身的峯岸南松开高桥南，一副窥破真相的模样，「由纪，你看，我就说她坚持不了两天。」
「今天已经是第六天。」高桥南弱弱纠正，换来峯岸南一记怒瞪。不擅长哄人的她只好改变策略，向柏木由纪求助。
「在这件事上，我站咪酱。」
通知客人上门的清脆铃声响起，柏木由纪无视高桥南投过来的楚楚可怜的视线，迎上去，为客人提供服务。
有了支持者，峯岸南更为得意。不过，有顾客光临不好太张扬。峯岸南伏在高桥南耳侧，用着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音量说道，「爱喝酒的高桥大叔，要是让篠田老师知道，又得嫌你臭。」
高桥南眉头一跳。嫌臭事小，如果被篠田麻里子知道高桥南打破在她面前立下的誓言，后果不堪设想。双掌合十抵在额头，高桥南放低声音求饶，「我错了，拜托咪酱大人放过小的！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去看医生。」
「那个……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父亲临走前极度扭曲的表情，至今仍存在于高桥南的梦魇里。高桥南实在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不喜欢父亲以痛苦模样离去的地方。峯岸南可不管这些，拿出手机，手指悬在通讯录中篠田麻里子的名字上方，睥睨着高桥南，丝毫不肯让步。
「成交……」唯有高桥南妥协，缓缓举起手掌。
峯岸南伸手击掌，达成协定，临出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篠田老师说今天有人替她准备爱心便当，中午就不过来了。」

【七】
医生叫松井玲奈，是位年轻女性。留着一头短发，气质温润干练，看上去和高桥南差不多大。治疗过程没有公式化的拘谨，松井玲奈问高桥南想喝什么，高桥南要水。她便倒了两杯，一杯给高桥南，一杯给自己。松井玲奈在高桥南对面的位置落座，简单交谈之后，将话语权交给高桥南。
「第一次出现，我当是幻想的产物，毕竟夜晚意识薄弱，有可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清晨看见的第二次却像是在否决我的猜测，我可以肯定，当时我是清醒的，不是做梦。我能够清楚看见那位女士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好像站在我面前一样。」
因为不想去医院的精神科，退而求其次选择私人心理诊所，依然可以闻到药剂的气味。高桥南双腿交叉，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注视着医生的眼睛，那种紧张感越发强烈。高桥南只得稍稍下移视线，盯着她鼻尖的位置。
「医生，我了解过生理层面和心理层面都有可能造成这种现象。以你专业的判断，这是戒断反应的一种，还是精神失常的预兆？」
在无数个抑郁难安的夜晚，高桥南试想过自己会因此变得不正常。精神上不可逆转的病变，脱离常态无法保留自我的失控。高桥南害怕猜想变成现实，亦不能接受行为失控的自己。
「高桥桑，你的思维逻辑很清晰，言谈举止也没问题，不必太担心。酒精成瘾的患者戒酒初期出现失眠、头痛、幻想等症状很正常，我给你开些抗抑郁和安眠的药物，先试着不依靠酒精入睡。」
高桥南质疑道，「那如果对药物产生依赖怎么办？不就等于依赖转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松井玲奈解释说，「失眠的根源在于心理上的伤没有及时疏解，拖久了，便成了顽疾，从而导致一些躯干反应的出现。我们现在用药物去抑制躯干反应，同时配合心理疏导，解决根本问题，之后再考虑减轻或停药。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高桥南略微低垂视线，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松井玲奈微笑着释放善意，「高桥桑，当今社会心灵生病和身体生病是同样正常的事，不必如此紧张。或许，你可以试着多信赖他人一点，不要把自己封锁在房间里，试着走出来吧。」

【八】
高桥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晴空万里的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校园。败落的樱树下，情侣在嬉笑打闹，忙于课业的学生匆匆走过樱树旁的沥青路。高桥南站在沥青路延伸向图书馆的分支上，前方图书馆的玻璃外墙映出不协调的室内场景。
只有一件椭圆形会议桌占据大部分面积，空间显得非常宽敞。十几个人围桌而坐，似乎在讨论什么。
高桥南的视线是从侧面望过去的，斜对她的女人坐在会议桌最前方的位置，曾几次出现在镜子里的脸，职业装与严肃到几乎有些冷酷的表情相呼应，称出别样气质。高桥南看见播放PPT的屏幕前被女人望着的男人额间冒出细微的汗液。
室内的布局与高桥南至今所见的图书馆风格完全不同，身后只有林荫大道，因此画面不可能是光的自然折射或者反射。更准确来说，高桥南现在所看到的就像是两个空间在某一处平面上连通了。
一整面墙的诡异，比前两次在自己家的镜子里经历的事件更具冲击力。高桥南难以置信地打量四周，情侣继续亲密耳语，学生头也不回，没人注意到这份异常。
时空扭曲？四次空间？又或者是药物产生的幻觉？
医生不曾说过那些药物会致幻，高桥南也不认为自己此时处于某种异常的兴奋状态。她试着平复情绪、调整视线，再次望向玻璃墙时，画面里的女人恰好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错愕。
重复着相同的经历，高桥南依旧露出震惊到嘴巴大张的夸张表情，带着一些傻愣。女人突然笑开，冰雕般的表情钻出春的生机，仿佛融化了寒冬历久的尖冰，美得动人心魄。
高桥南虽然算不上艺术生，但对美的青睐与艺术生别无二致。几乎是下意识，高桥南掏出手机对准微笑着的女人，按下拍摄键。然而，成像在镜头感光元件上的只有那面深蓝色的玻璃墙以及墙面映出的举着手机拍摄的自己。
无法被镜头捕捉的虚幻，如同昙花一现。仅仅几分钟，玻璃墙便恢复成镜头里的样子。

【九】
大岛优子来串门的时候，高桥南正在画架前绘制自己所看见的幻象。无视门铃的大岛优子不停拍打门板，高桥南倍受噪音摧残静不下心，不得不前去开门。
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大岛优子就挤开高桥南，踢掉拖鞋，自顾自地光脚走进屋内。她手里提着两大袋零食，直奔挂电视那面墙前面的地毯。
高桥南注重个人空间，把家当成唯一可以跟自己对话的场所、私密的空间，因此，从未邀请过朋友来家里。住隔壁的大岛优子是例外。
大岛优子性格像火一般热烈，和偏爱安静的高桥南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高桥南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只是某个晚上，大岛优子在家玩音乐，声音穿透隔音效果不怎么好的直排式公寓墙壁传到隔壁的高桥南的隔壁。因为玩地下乐团的大岛优子另类夸张的打扮而感到害怕的隔壁邻居拉着夹在中间的高桥南去敲门，大岛优子就那样冒冒然闯进了高桥南的生活里。
「我买了M公司新出的《勇闯恶魔城》，今晚不通关不许睡觉。」大岛优子将两袋零食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在没有过多家具的高桥南家，地毯勉强算得上座椅。
「我的画还没画完。」高桥南瞥了大岛优子一眼，回到画架前，举起画笔。完成度达到百分之八十的画作，只剩那位女士的脸下不去笔。
大岛优子拆开薯片包装袋，颇有兴致地来到高桥南身后欣赏画作，嘴里啃着薯片，像只栗鼠一样啃得窸窣作响，不时就画作评论两句，「哟，木头开窍了啊，不画房子草木，开始画人啦！」
「什么嘛，说得我清心寡欲要出家似的。」
「你不就是嘛。」大岛优子探头往画布上仔细看了看，「这位美女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哦？是吗？」
高桥南没戳穿大岛优子看见美女就说眼熟的恶习，这家伙常去酒吧演出，练就了一套搭讪的本事，这是她的常用伎俩。
大岛优子对搭讪对象容貌的要求不是很高，唯独钟意前凸后翘的女性，尤其对胸部有着某种执念。高桥南想或许是画中女人的身材符合大岛优子的喜好，才令她说出那番话。当然，高桥南并没有兴趣了解大岛优子的变态喜好，只是大岛优子在她耳边念叨多了，便记下了。
大岛优子拿着薯片的手，蜷在眼睛前做假哭状，「高桥君好冷淡啊！认识新美女，就忘记了我这个旧爱，嘤嘤嘤。」
「……」

【十】
周五的甜品店比任何时候都要忙。据内部人士峯岸南说，是因为那些喜欢逃课的学生这一天会来学校露面，听听大作业的内容，给教授留下一个有来上课的印象。
店内几张桌子坐满了人，没地方坐的客人则选择了打包带走。峯岸南结束课程匆匆赶来，进更衣室换上店服，然后去后厨洗手消毒，出来帮顾客打包甜品和送餐。
那位经常光顾的客人是在峯岸南工作一个小时之后过来的，她并没有准备打包带走而是站在店门口等待，高桥南嘱咐峯岸南给她送去了凳子，让她可以休息一下。等到店内空出桌子，客人点了常吃的公主蛋糕和菜单推荐的芒果西米露。她今天没有带笔记本过来，似乎只是为了吃东西。不，又或许是为了某个人。
峯岸南用胳膊肘撞撞正低头将新出炉的甜品摆放进展柜的高桥南，「可真坚持啊，从我来店里打工开始到现在，都有两年了吧，天天如此，你也不回应一下。」
高桥南抬头跟随峯岸南的视线看向那位客人所在的位置，客人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她，也扭头望过来，见看着她的人是高桥南，平直的嘴角便上扬起来，笑得一脸灿烂。
「我已经明确拒绝过，是她不肯放弃。」虽然高桥南在某些方面很执着，但变成被人执着的对象，多少有些无奈。
峯岸南吐槽道，「试着去了解对方，再决定要不要拒绝，对她才算公平。你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不合适？」
峯岸南曾想过去跟客人攀谈，打探客人信息，却被窥破她意图的高桥南明令禁止了。峯岸南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如果换作自己，有个人被自己冷淡对待两年还肯坚持等待，多少会因为感动而松口答应从朋友做起。可是，高桥南一点也不给对方机会。
「我知道她的名字啊！佐藤同学。」
「是啦，你只知道她的姓氏，还是她向你表白的时候，被你打断，才知道的。」
高桥南若有所思，「呐，咪酱，你说如果我把恋人带到她面前，她是不是就会放弃？」
「欸？欸！欸～」峯岸南惊讶不已，「优子说的是真的？你真看上某位美女了？」
某次好友聚会，临出门的高桥南被前来串门的大岛优子缠上，不得已将她带到聚会场所。活泼开朗的大岛优子和搞怪逗趣的峯岸南，以及大龄儿童篠田麻里子一拍即合，成为了相熟的朋友，时常狼狈为奸，捉弄高桥南。大岛优子把画的事告知峯岸南，篠田麻里子那边肯定也收到了消息。
为了不让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高桥南忙解释，「我是说找个人假扮，佐藤同学不是没见过优子嘛，找优子来假扮我的女朋友，她应该就会放弃吧。或者找位男士效果更好？可我也不认识什么合适的男士，菜市场的那些大叔年纪太大，容易被拆穿。」
高桥南正儿八经的思考如何欺骗佐藤同学的时候，峯岸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十一】
幻象通常出现在有镜面反射的地方。小到化妆镜，大到玻璃墙，甚至是用来扩大司机视野的凸面广角镜。幸好当时高桥南驾车走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上，及时刹住车，否则撞上其他车或人后果不堪设想。因为有这样的经历，现在高桥南开车过弯道变得非常小心。
当然，幻象也不是每次面对镜子都会出现。有时候是下雨天，有时候是晴天，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高桥南尝试在出现过幻象的时间点等候，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其中的时间规律，高桥南至今为止都没有摸清楚，她只知道幻象持续时长在一到十分钟之间，所看到的内容各不相同。尽管如此，那位女士在任何场景里都是无法忽视的主角，而且和高桥南会在某一片时空对上视线。
有着眼神交流的陌生人，时常冲高桥南微笑，像是礼貌性的打招呼方式。高桥南渐渐开始点头回应，虽然朝幻想人物打招呼的行为有点愚蠢，但回应次数多了，感觉变得奇妙起来。就好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彼此不相识，然而，心底早已将对方视为朋友。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日久生情”。
进入六月份之后，酒精依赖治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高桥南长达两个月没沾一滴酒，安眠药物从当初的一天两片减轻到两天半片。不知是否是因为依赖性病症得到控制的缘故，幻象出现的概率减少大半，近期甚至已经看不见，高桥南没来由地陷入低落情绪。
松井医生宣布可以停药那天，朋友们张罗了一场果汁饭局庆祝高桥南戒酒成功。松井医生在受邀之列，柏木由纪带来了渡边麻友。渡边小鬼一见到高桥南，就扑过去，将一堆棒棒糖塞进高桥南怀里。
「高桥桑，以后想喝酒的时候就吃棒棒糖，你要是再敢吓到我们家由纪，我不会放过你的！」渡边小鬼龇起一口小白牙，恶狠狠地威胁高桥南。旁边注视着渡边的柏木，眼里的宠溺快要溢出来。
高桥南配合着点头应承，「是，是，我知道了。」
往常参加聚会相当积极的篠田麻里子这次比总爱迟到的峯岸南来得更晚，她走至高桥南身旁的位置落座，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抱歉，朋友那边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
高桥南关切地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篠田麻里子摇摇头，「我去见过她，她状态很好，还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别担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高桥南轻拍两下篠田麻里子的肩，试图给予她力量，「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的。」
篠田麻里子勉强的笑了笑，「本来想介绍那位朋友给你认识的，没想到她会被家人软禁。」
前一刻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篠田麻里子突然转换状态，变成恶作剧般不怀好意的表情，「你们若是相见，她说不定会成为你的梦中人。」
高桥南感到一阵恶寒。

【十二】
「记得穿漂亮点。」
「知道了。」
篠田麻里子打电话邀高桥南去见那位说是会成为高桥南梦中人的朋友，高桥南并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只是不好意思拒绝热心张罗的篠田麻里子，才勉强答应下来。
平时往返于甜品店和学校之间，着装没太多的讲究，高桥南的衣服大都是休闲舒适类型的。虽然甜品店推出主题活动时，高桥南也换穿过女仆装、学生制服之类的服装，但显然那些服装不适合今天的会面。高桥南挑来挑去，最后决定白衬衫搭配半身裙，稍显正式一点。
对着全身镜整理前不久因意外着火事件而剪短的头发，描了眉，抹上口红，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虽然高桥南不是擅长将笑容诠释得很可爱的那一类人，但比起冷漠脸，不可爱的笑更容易让人接受。
嘴角上扬，妆容和表情ok。高桥南正要转身去确认小包里带出门的东西。镜子突然动了起来，不是外界产生的镜身振动，而是镜面，像春风推开的湖面波澜，一圈一圈从中心朝四周扩散。镜子映出的房内景象连同高桥南的模样扭曲在扩散的波澜里。
高桥南狠掐自己胳膊一把，痛感蹿上眉头。不是幻觉！虽然高桥南能接受恐怖题材的漫画和游戏，但真实经历怪谈类事件，心底还是有些发怵。皱着眉的高桥南紧盯镜面，某一瞬间，扭曲的景象被深海般的沉寂暗蓝吞噬，暗蓝中浮现一个清晰的身影。
高桥南顿时脸色惨白。
卡其色风衣的兜帽深深盖着脑袋，掩藏风帽阴影里的那张脸是高桥南的脸，阴郁而歪曲的表情，微低头以上斜的视线望着高桥南。镜子里的“她”向她伸出右手，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鬼使神差地伸出左手。
两手指尖在镜面相触，如同流水穿过指缝，细腻温热的触感以诡异的形态袭击高桥南，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想要抽回，然而已经来不及，高桥南被镜中人以超乎预料的力气拉拽着扑向镜子。
没有外力撞击导致的碎片纷飞，也没肌肤撕裂的疼痛。高桥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被魔术师施加了障眼法一样穿过镜子，跌落不知名的领域。与此同时，镜中人反方向穿越代替自己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扭曲的镜面慢慢归于平静，然后，视线落入无尽的黑暗。
跌坐在地板上的高桥南听见细微的电流声，视线随声音转离镜子，她看见远处斜投过来的屏幕荧光忽暗忽明地照亮小片区域。像是填满棉花的鼓胀的玩偶肚子躺在光亮的区域内，一件条纹短袖，外罩无袖马甲，马甲上蘸着暗红色的污渍。
「这什么鬼……」高桥南无助抱头，黏糊糊的手掌带来一股浓重的腥味，贴至鼻前嗅了嗅。
是血！鸡血？鸭血？心中浮现模糊又沉重的猜测。高桥南僵住一段时间之后，挪动身体于黑暗中摸索着爬到墙边，扶墙找到开关，按亮室内灯光。
墙边的全身镜倒影出浑身是血的高桥南，身后双人床上白色被褥鲜红一片，现出雪花点的电视正在另一侧的客厅呲呲啦啦的响着。一个人倒卧室和客厅连接处的血泊里……不，高桥南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人。
鼓胀的布偶身体与人的四肢用粗线缝合在一起。装在布偶身体上的脑袋有着白纸般的肌肤，藤蔓般的纹路爬满脸。眼睛部分则是黑洞洞的，仿佛被挖去了，但其实眼珠仍嵌在脸上，只不过眼白和瞳孔皆漆黑一片，就好像失明患者只剩白色的眼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人是凶手吗？为什么会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被恐怖包围的高桥南无法呼吸、无从思考。

【十三】
每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让人毛骨悚然，这么一下子推过来，完全超出了高桥南对恐怖的忍受度。可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给高桥南留出消化这些变故的时间。
「好，冷静下来，先把事情捋清楚。」高桥南站在窗边，看着警车的红蓝灯光交替在黑夜的街道上，自言自语说道，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最初她站在家里的镜子前整理着装，镜面扭曲，镜中人把她拉到了凶案现场。关键点在镜子！高桥南跑到全身镜前，摸索边边角角，没有一点可以穿过去的迹象，显然这面镜子已经变成普通的镜子。疑似凶手的镜中人逃去了她家，这种情况被警察抓住，根本解释不清。总之，先离开房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从长计议。
高桥南进浴室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然后从死者的衣柜翻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男装款式穿在偏瘦小的高桥南身上，有点不伦不类，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高桥南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探头向外张望，确认过道没人，走出去。
似乎是在酒店，长长的走廊两侧排列着门，门上挂着简单编排的号码。高桥南出来的那间是408，往左侧走，同边的号码逐渐变小，对侧的号码则在增大。
在哪本小说里看过的情节？凶手为逃避追捕，故意砸响酒店报警器，利用涌出房间的人流干扰警方视线。虽然高桥南并不是残忍杀害他人的凶手，但目前这种情况照搬小说情节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找到楼层警报器，砸下去。凄厉的警报声响彻酒店，不明所以的人们急切地跑出房间，广播里酒店管理人员指示人们有序向一楼移动。高桥南罩上风帽，遮住湿漉漉的头发，混在人群跟随着下楼。匆匆赶来的警员逆着人流朝上层走，擦肩而过时，没有注意到高桥南。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
来到一楼大厅，拥挤的情况得到缓解。几个警员在门口排除客人身份，但由于大部分客人过于恐慌，不顾及警员的阻拦，直接推搡着逃出了酒店大门。
只要离开酒店，回到自己家，找到那个凶手，一切问题都能解决。怀着这种期许的高桥南跟随人群朝门口走，无意间瞥见酒店玻璃墙映出的人影，不由一愣。卡其色的风衣，风帽深罩在头顶，阴影中的表情阴沉而扭曲。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变得跟镜中人一样？
呼吸困难，手心冒汗，口干舌燥。
——好怕。
「那边那位。」
警员发现了呆站在那里的高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