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什么？
【以帕净面，堪堪拭罢掺油的水渍，就手接过高福递来的几折贺单，随口问道——时至年关，底下人惯常奉送几分薄淡的“例礼”，久了，也成京官儿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然则区区几两铜银，在当权的阁辅瞧来并不稀罕，是以大略瞧罢几眼，分付道】
知道了，难为他远在边地，还能惦记着我。你替我去信给他，就说辽东都司可是个实在紧要的差事，叫他多用点心，把我大明朝的门户看紧喽。
【话正聊着，恍觉外间起了跫音，抬眼的须臾适时止了话头，见是东楼】
东楼来了？【两指一挥，支个眼色给高福】你先下去吧。

【在门阀林立的北直隶，风卝波从未一刻停过】
【府衙之中，泰半之人为高丽人与女真各部之间的纷扰争执不休，天底下从无主和的兵部，可却总有那几个，仰以我父亲的鼻息——那些人，十有八卝九是他的门生故旧】
【私底下的狂言阔论我权做未闻，可总有几个，偏要跑到我跟前来，阴阳怪气一番指点，句句字字实指我背后严君。待我归府，一肚子牢骚话无处发泄，终究抵不住心中困惑，跨步进了正院。烛卝光影影绰绰将两个影子映在牖纸，那是自幼我便极为熟悉的场景】
【撩袍方要抬掌曲指扣门，却被父亲抢先，而后见他眸光一闪，高福叔一躬身稳步离阁，连带着让小厮上前将封好的乌木箱抬走】
父亲。【先是一礼，而后再留神那足两人抬起的木箱，眉川渐起，又垂首回神急切言道】父亲可知，而今高丽人正在辽东边境动作不断，兵部上下皆是议论纷纷。

【高福随我数载，一贯忒识分寸，举手投足皆是小子们比拟不来的老成圆滑，我向来用得安心。是以待他耿介的小阁老入内，寥寥几句话的功夫，适才小官儿们的“孝敬”便已收拢到了妥当处。也非为存心避着他，他尚是少不更事的年岁，不晓得辅臣们积习成常的规矩，未必能懂，未免徒增掣肘，不过心忧墙风壁耳，多几分警醒】
【未料他提起朝事，却听来仍是语不惊人的一问，亦平澹无奇地笑他】
内阁向来替陛下代阅章奏、赞襄机务，各处的条陈也大多先经由内阁之手，你爹是首辅，又仰赖先帝凭几之诏，恨不能日夜睁着眼看顾这大明江山，这么大的事，几时会不知？
【掌背翻覆在烧红的炭盆上，几股灼烫的热感，将僵化的指节焐得活泛了许多，抬首问道】
坐吧。怎地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兵部的差事不好对付？

【这些年我每每有所不解，但当一切盖以归于那个最原始的结论，好似一切都有了答案。随他身后坐时，有一时半刻他背对于我，微佝的脊背与鬓边的白发，早早已非我曾认定的大明脊梁、国之柱石，一如当年他所言，这寰宇之中从无全善，更无全恶】
【他仍是平淡从容，许多年前，那是我日夜皆想学习仰慕的，而今，我却对他的坦然与平静如坐针毡】
您知道【低声呢喃，掌心扣在膝上缓缓扣紧】那您，对此事是如何看？
【天家贵胄难做，是因主君的忌惮，须得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而首辅的儿子更难做，那一人之下的位置，又是多少人的仇敌，自我入仕起，我的立场与态度，丛非我个人能决定，而是全然取决他】
【堪堪贴着椅沿坐下，双眸在那火盆儿的边缘渐渐失神，半响方才在他所唤下回过神思】唔... ... 倒也没什么不好对付，只不过，只不过上头对朝鲜多番骚扰女真各部的事儿没个态度，下头的倒是多番猜测，吵吵闹闹，难免听了让人心烦就是了。

【也算宰执数年，阅人无数，对付这般年轻的小子，多少不枉称句驾轻就熟，目风蜻蜓点水般掠过，便将他坐立难安的姿态览尽，笑了笑，默不作声地将掌中书卷挪远了几寸——更深烛灭，眼力也稍显不济了。俟小子投来探问之意，才迟滞地搁置了卷宗，回手揉上酸疼的肩峰】
哦？他们倒是着急得很呐。
【分明是桩干系四境乂安的大事，谈来却似闲磕牙般松弛，如同逗乐一样】
还记得去岁你初入仕时，爹总有几分心忧，那时你娘便劝我，说你是个有主意的，叫我别总束着你。怎么，这才遇到一点事儿，就毛躁了？
【无苛责意，自他话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倒是生出几分好奇】说说，都有哪些人？

【纵使在他膝下这些年，我亦无从窥得他广袤神思下的一寸。又许是血缘骨脉当真深种，我从不得他悉心指导，更不配与他倾吐心肠。喉间发紧酸涩之感自喉而蔓延至眼眶，直至眼光亦红涨。我有一问，蕴在膺内几载，他从未主动提及，却也从未让人隐藏】
【抬眸瞧向他似有不爽利的绕动了肩肘，滞滞的回着话】
如何不急，如何能不急【叠声而出，却渐渐式微，是了，在首辅内阁眼中，这些所谓的戍边重务不过是静候时机，纵横谋略的手段，他自有把握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如我，如兵部众人，从未真正参与进他们所把持的世界】
爹，儿子有一事想问【猛地站起身来，乌珠再无低垂恭顺】外头传说儿子并非您亲生... ...【脱口时的满腔孤勇却力竭颓丧】儿子，儿子想问，我的亲生爹娘，您可知，如今在何处？

【先前只当小子轻狂，或是挂碍着家国大义，才有今日这般沉谋重虑，不过须臾之前，也尚存几分打诨说笑的戏谑之意——如今被此遽然一问，才恍然他这般作态的情由，立时就似渊壑积久的沉滓再度泛起，将讳莫如深、却又心照不宣的秘辛，一刀捅破了窗户纸】
【眉峰突兀地拧作深重，一时惹得心烦意冗，起身四目相对】
这是谁同你嚼的舌根？
【畴昔允他入府时，小子尚在襁褓，此去经年旧事无人堪提，举凡识趣的同侪府奴，更轻易不敢戳首辅的脊梁骨——究极是哪个混账乘间投隙，挑三窝四。我实在有些窝火，口气也转得生硬】
你可知道，今儿你这番话要是叫你娘听见，她得有多伤心。
【滑露几分怪罪咎责之意，却无意为旧事白费口舌，只抬抬眼，瞧瞧这小白眼狼】
你是我儿子，朝野里客气，唤你句小阁老，多半是碍着我的面子，我也晓得向来多有人爱往你面前说嘴，可入朝为官既是你自个儿择的路，就先给我擦亮眼睛瞧清了！别人在你面前说了多少说了什么，其间又有多少句是专为了落到你爹、我耳朵里来的，你自个儿琢磨过没有，捋不捋得清楚？
【蕴起几许不快，啪地撂了卷宗】被人支使着当枪杆子，还好意思杵在这儿同我问爹娘

【眼瞧着岿然不动泰山崩于我面前，那对由于愤怒而圆瞪的双眸好似淬毒的利刃，尽显他作为首辅的威慑与盛怒。纵是这些年他对待我时的慈善管顾，亦在外头闻得久了个首辅大人性情温和从容的名声，让我一时忘却了，他仍旧是帝国的凶残猛虎，犬牙尚且锋利】
【明显闻得怒斥浑身抖了一下，而后半张惨白的脸，聆他一字一句道着我的不孝、不义。他并未否定我的问句，亦无心与我虚与委蛇，他让我知道，我今日所得，从不是因为我那早已不知踪迹的生父，而全然是因为他】
【掀开眼皮，闻得那一句“你娘”，便将我精心运筹多日心思一朝打破，拢着眉川，似有悔意】儿子，儿子不孝。
【心生愧色而低垂下头来，世人戏谑称一句“小阁老”，将我与他不由分说的混作一谈，至此，我的政见与主张从不代表我个人，有多少人巴望着我话中未言之意，好似从这些细微之处，尽可识得我父亲的态度一般】
【为此，我学着勿听、勿言，可这一对招子又绝非是摆设，这些年我瞧着他侍君貌似恭顺，实则深藏机心，瞧着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却明眼他在处处制衡、提防，这与当年我所期人臣背道而驰，我又怎能全然当个瞎聋人，任凭他人如何说，盖作惘闻】
从无人将儿子当做枪杆子，儿子有眼睛有脑子看得见辨的明【乌珠对上眼前渐丧权威的老父】纵儿子非您亲生，您待儿子的养育之恩，母亲与长姊待儿子更是若亲生般照拂，此中恩德，儿子无以为报。可您自幼教育儿，侍君侍父皆应以赤诚，您要的不该是愚忠愚孝之徒，儿子亦不是愚忠愚孝之辈。
【舔去唇上的涩意】儿今日便想要问您一句，如今您所行之道，便当真无愧、无悔嘛？

【大抵是到了年岁，偶尔也不自觉说东忘西，糊涂了起来】
【譬如案头几卷文册，已被适才的冲天一怒摔得杂乱横陈，骤然遭此搅扰，连先前览至几页亦忘了个精光，俄而迟滞地想起这茬，无意睬他，一时就似无头苍蝇般四下里摸索着，却也不过漫不经心地翻腾了几下，闻声遽然滞住游走的手，连头也懒抬一下，对小子的话只觉好笑】
有眼睛、有脑子、看得见、辨得明
【将他所言，原封不动赘陈了一遍，继而笑着点了点头。更深夜重，几许摇曳的昏光，也循着漏入的凉风打晃，小民百姓家的老父，或已这个年岁尝尽父子天伦，而半百已过的迟暮老骥，仍得勉力稳下翻火的心绪，同襁褓里拉扯大的儿子辨理】
那你现下是在做什么，问责你的父亲？怎么，而今是兵部这座小庙已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是想做个三法司的堂官，恨不能手里把持着王命钧令，站在当朝首辅的宅邸大义灭亲？
【一时只觉万股凄凉，抬手扶向川眉，为作痛的脑仁勉作舒缓，好半晌才缓过劲儿，不答反问】
还是说，我教你养你十数年，足你温饱，授你学礼，多少忠孝良言一股脑地搁在你身上，到头来在你薛怀恩的眼里，你爹就是个窃势拥权的佞臣，合该承受世人的指摘唾骂？

【我趁着那忽明忽暗的炭火盆儿去窥他满面的怒色，由膺底油然而生的一股子憨直便如此昭彰在他面前，这是我十数载来为数不多的在侍父上叛逆，一双乌珠凝在他的怒容之上，却因自恃有理而毫不退让】
儿子不敢责问【朗声应道】前朝怀闵太子亦有丹墀之上质疑主君决策之举，为何儿子向您问道，您却不愿直面儿子疑惑？
【蒙先太子师于兵部多加照拂，他曾与我道当年先太子在时广施仁政，为我大明整肃朝纲，激浊扬清，每每谈及其贤明之举，上能礼敬大臣下能惠及百姓，那眸光中的向往溢于言表。我亦曾想过，此等英才明主方才是我辈效仿之对象】
【许是自觉占了上风，欲发逞口舌之快，见他眸光瞬而转向厉色，全然当作我脱口出的忤逆之言的愕然与愤懑。心底恼他将私情与公事混作一谈，纵他再非我心中为臣楷模，却也仍旧是我养恩大于天的父亲，怎可一概而论】父亲，儿子只想问，如今您位列内阁之首，是先皇托孤的肱骨之臣，上可对答天子，下则攘六部事。您如今的主张，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私心，而这私心——
【拳头紧攥，话却说得缓了】可会有损天家、朝廷，有损我薛氏忠烈拼死而取得的江山。

【我以为那句不敢之后，会是小子逊顺请罚的悔过之言，毕竟我养他十数载，这些年万般劬劳是真，他也一贯端的深明大义，向无忤逆之举】
【可待暌违已久的故人名，以这般稀松平常的口吻自他话中道出时，骤似惊雷劈顶，荡魂摄魄般，猝不及防地戳到了心肺深处。脑中卒极一阵嗡鸣，抬首时当即涨红了眼，这会儿就似一头癫狂无能的老兽，被人揭开廉耻的遮羞布后，近乎恼羞成怒的狰狞】
【一时目眦尽裂，狠戾之下无父子，几乎怒难自抑抬手朝他掴去一掌，歇斯底里地斥骂】
谁准你提怀闵太子？！！！
【我之于怀闵之芥蒂，远比我肖想得更甚，以至颤巍巍放下巴掌时，掌心翻回的那股火辣痛感，才缓慢地传回经脉。而这下是真呛着了肺管，怒火攻心岔了气儿，当即连连大口捯息，强压着阵痛的胸脯謦欬不止】
【俄而心气渐平，才迟滞地觉察出适才的失态，摆了摆手，忙为自个儿的怒火、为无人提及的鲜血遮掩，寻隙添作解释】
糊涂东西！ 你是什么身份地位，也敢自比先太子？你不要命，你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父子情分至此，不无痛心地阖上眼，如烂泥般瘫软跌坐太师椅上，浑身疲累脱力至极。心知他牛犟起来，今儿在我这儿讨不来个说法，大抵这遭是要过不去了。息停心绪良久，举目相对，词严理正回以他】
薛怀恩，你给我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听清楚了！我薛剡章——从不敢说光明磊落，这朝野之上也没有人真就干干净净，可老子做过的事儿，一桩一件，都对得起先帝！对得起，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听明白了吗？
【失望太甚，再不肯分目瞧他】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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