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从《永恒之柱》的时代背景谈起
虽说在奇幻作品中讨论“时代背景”似乎意义不大，但永恒之柱是个例外。以1代为例：故事发生艾欧拉（Eora）的东境（East Reach）大陆,原住民为格兰芬瑟（Glanfathan）部落。来自西方大陆的聚鹿（Aedyr）帝国的殖民者建立了名为鹿林（Dyrwood）的殖民地，即日后的鹿林公国。鹿林自建立之初便与格兰芬瑟人摩擦不断。基于古代遗迹、鹿林对格兰芬瑟人的奴役等矛盾，双方发生了不计其数的暴力冲突乃至战争，直至艾德麦斯（Admeth）公爵废奴并与格兰芬瑟领袖签订《十年条约（The Ten YearsTreaty）》双方才有缓和与合作的迹象。之后在2668 AI（Anni Iroccio，即依洛齐奥历，为艾欧拉通用的历法，类似现实中的公元历），反抗战争（War of Defiance）爆发，鹿林脱离聚鹿帝国成立，是为鹿林自治领（FreePalatinate of Dyrwood）。

看到这里，诸位对聚鹿、鹿林和格兰芬瑟的（主要）原型相必都有些眉目了。此处再补充一点，游戏里人物对话以英语为通用语，而背景里谓之聚鹿语（Aedyran），在聚鹿帝国和鹿林，以及东境大陆北部的瑞德塞拉斯（Readceras）广泛使用。有现实原型的不止聚鹿和鹿林。盛极一时的瓦利亚帝国（Grand Empire of Vailia），是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拉丁文化在艾欧拉的代表，瓦利亚语中“aimico（朋友）”一词显然源于意大利语和西语中的“amico”和“amigo”。发达的造船技术、雄厚的经济实力、先进的天文学（依洛齐奥历的便是瓦利亚人依洛齐奥发明的，而其前身亦是瓦利亚历法），为瓦利亚在航海和殖民时代的活跃奠定了坚实基础，让瓦利亚得以成为艾欧拉的西班牙与葡萄牙。而瓦利亚共和国、瓦利亚商行身上又颇有商业共和国，如威尼斯共和国的影子……

至此，我们不禁要问：永恒之柱的所谓“时代背景”，究竟是基于历史上的哪一段时期？显然不是西欧中世纪，光是游戏中随处可见的火铳、火绳枪甚至手枪就不像是中世纪的产物；而从整体技术来看，艾欧拉离工业革命仍很遥远。再结合上文的讨论，答案呼之欲出：永恒之柱的时代，正处于两者之间，正对应那个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和殖民的时代，那个蒙昧与理性，科学与迷信交织的时代。想要体会永恒之柱的主旨思想，便不可不对文艺复兴有所了解。

Part2：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
在这一部分，我们暂且离开艾欧拉，回归当今世界线，回顾文艺复兴(Renaissance)的历史。文艺复兴始于意大利，而后传遍全欧洲，其原意为复兴“黑暗的中世纪”中散失的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文艺复兴作为中世纪到现代的过渡，不仅文学、艺术、科学得到了蓬勃发展，更是人文主义思想兴盛的时代。
人文主义（humanism），其实是个十分宽泛的概念。所谓宽泛，一是它涵盖了多方面，如追求自由平等、思想解放，提倡世俗化反对宗教压迫和迷信等；二是它实际上跨越了多个时代，不仅限于文艺复兴——古希腊时代便有先哲试图从人的理性和自然规律出发认识世界，可谓早期的人文主义；“humanism”一词源于拉丁语中“humanitas”一词，已知最早的使用者为古罗马的西塞罗；我国古代儒学中“仁者爱人”等思想亦闪烁着些许人文主义的光辉；二十世纪的三大Ideology，亦是人文主义的三条发展道路（自由/社会/演化人文主义，可参考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第十二章）。人文主义虽然宽泛，核心思想却很明确，即对 “人性”的推崇。因此在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不可避免地与传统宗教势力势同水火，因为宗教神学是以“神”为中心，和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可谓针锋相对。从但丁到伽利略，从文学艺术到自然科学，人文主义者几乎无一不曾遭受教会不同程度的迫害，人文主义者的思想和主张几乎无一不曾被当时的罗马教廷视作“异端邪说”。文艺复兴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人性与神性，理性与迷信，科学与神学交锋的历史。这场斗争的结果在今天看来显而易见——无论“地心说”抑或“神创论”，在事实和科学，在历史大势面前，皆不过蚍蜉撼树。

在将文艺复兴与永恒之柱的时代进行对应和类比之前，必须指出：两者虽有不少共通点，其迥异之处同样显著，我们不能仅关注共通点而忽略其中差异，这些差异中不仅在于是否含有魔法、类人种族等奇幻元素。譬如，乌凯佐（Ukaizo）的机器所制造的风暴，不仅封印了那座失落之城，亦阻塞了进一步向东航行的通道，进而阻塞了人们通过环球航行验证“艾欧拉是球体”这一结论的机会；再者，两个世界观下“神”的差异更值得注意。纵观智人种的历史，宗教和“神明”是如何诞生的？古人抬头仰望夜空，面对浩瀚星河陷入遐想，或许便诞生了传颂至今的神话；农民祈求风调雨顺，种的庄稼能有个好收成，或许这便是土神、谷神的来历……而后随着智人社会发展壮大，王国、帝国诞生，原始信仰演化为成体系的多神教、一神教，乃至产生了权威的普世价值，产生了党同伐异的宗教团体。不同宗教来历不尽相同，教义可能千差万别，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的“神”只是一个构想出的概念，其存在的最大依据仅仅信徒“相信”其“存在”而已。但艾欧拉不同，艾欧拉的“神”是“客观实在”之物。下一部分笔者将对艾欧拉诸神的来历和影响进行着重探讨。

Part3：英格维仙与艾欧拉诸神
英格维仙（Engwithan）是艾欧拉的先驱者，是一个已然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然而论历史之悠久、文化之辉煌、影响之深远，英格维仙之于艾欧拉，不逊于希腊罗马之于西欧、商周之于华夏。和大多数古代文明一样，英格维仙的哲学家、神学家们一直为一个终极追问所困扰：“神（God）”是否存在？而“神”如若存在，又是以何等形式存在，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围绕这一问题，英格维仙的各宗教、各国家进行了数不尽的争论乃至战争。此纷争持续数个世纪，各方伤亡不计其数，却也促进了“铸魂学（animancy）”的发展——在永恒之柱的世界观中，灵魂是一种物质，由“精华（essence）”构成，而铸魂学则是一种研究灵魂和精华本质的学科。然而，铸魂学给出的答案却令人绝望：一切证据表明，艾欧拉并不存在神，即使曾经存在，亦早已消亡——艾欧拉原各大宗教体系崩溃于一夜之间。在铸魂学大厦的顶端，英格维仙人放眼望去，所见是满目萧然。
为了填补这一缺陷，英格维仙人采取了一个在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举动：造神——字面意义上的，“造神”。从影中阳（Sun in Shadow）到乌凯佐，英格维仙人建造了绵延不绝的魂珀柱（adra pillars,事实上这便是游戏名《永恒之柱（Pillars of Eternity）》的由来）网络，始于影中阳的飞升机器，终于乌凯佐的转轮（The Wheel，官中译为“贝拉斯之轮”，是基于掌管生死轮回的神贝拉斯（Berath）进行的意译）。前者成为了容纳造神所需的成千上万英格维仙灵魂的容器，而后者则既作为灵魂生死轮回的核心取代了原有的自然轮回机制，又担当人造神能量的来源。以女王娥狄卡（Woedica）为首的十一位人造神祇诞生后，英格维仙人为保守秘密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在此不加赘述，仅介绍一位核心人物，即撒奥斯（Thaos）所扮演的角色。撒奥斯被选为诸神的代言人后，两千载内不断轮回并恢复记忆，致力于保守秘密、清除异端，将十一位人造神确立为艾欧拉不容置疑的唯一信仰。他同样是1代游戏中的主要反派，空婴（hollowborn）危机的罪魁祸首（之一）。

至此，想必各位已经意识到艾欧拉与现实世界和一般奇幻世界的本质区别了。现实宇宙，神并不存在，而艾欧拉有着十一位人造神祇；而不同于大多数奇幻作品的唯心世界观，艾欧拉很“唯物”，灵魂是可以研究的物质，神明并非什么超然、神秘存在，而是由凡人创造的“伪神”，是科技的产物。后者为人文主义者在艾欧拉提供了存在的土壤，只因神的存在、神的本质、神的一切，不过建立于谎言之上；而前者则令人文主义者与宗教势力攻守之势异也——现实中，科学家们以观测事实和逻辑推理便能证明宗教理论的荒谬，但艾欧拉的神却可显露神迹向世人宣告权威；现实中作恶的是教会，而艾欧拉作恶的却是神，什么撒奥斯，什么灰钥社（Leaden Key），不过神的爪牙而已。这些差异令艾欧拉的人文主义者们面临更严峻的挑战，亦令艾欧拉的文艺复兴和启蒙之路更加坎坷。（在此补充一点，在艾欧拉人类并非唯一的文明生物，存在着精灵、矮人等类人种族，这些文明种族统称为“基斯”（kith，取自“kith and kin”，即朋友和亲人一词）。故在艾欧拉背景下，人文主义中“人”的概念指代的是全体基斯，而不仅限于人类种族。）

Part4：艾欧拉的人文主义者——从伊欧法拉到俄撒斯
客观来讲，英格维仙的造神行动带来的影响并不全是消极的，毕竟它消弭了宗教纷争并为艾欧拉的生灵带来了稳定的轮回体系（从2代灵视者和娥狄卡的对话来看，造神前艾欧拉的自然轮回极不稳定，出现无灵魂的空婴是家常便饭）。撒奥斯也并不是什么狂信者，他对神完全持实用主义态度，支持神只是因为诸神带来稳定与秩序而已。

只是，神和灰钥社篡改历史，隐瞒真相，将一切对神的质疑视作异端邪说，迫害和镇压一切反对者的恶行却也罄竹难书。一些人得知真相后选择为神保守秘密，而另一些人则决定坚持真理，向世人展现事实与真相——伊欧法拉（Iovara）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伊欧法拉原为传教士的一员，但偶然间了解到诸神的真相后选择脱离教会，向世人揭露神的谎言。尽管真相如此残酷，尽管撒奥斯将伊欧法拉和她的信众视作眼中钉欲除之后快，伊欧法拉的追随者却与日俱增，仿佛毫不在意宗教裁判所的残酷刑罚一般。只是，艾欧拉早期的人文主义却被一位小人物扼杀于萌芽之中，他就是《永恒之柱》主人公灵视者（the Watcher）的前世，一位得知真相却依旧忠诚于神的审判官。他利用伊欧法拉的信任，将其引入裁判所的圈套而活捉。

“你是否承认，你犯下叛教之罪？”“我承认……纠正前人的错误。”“你是否承认，你密谋颠覆对唯一真神的信仰？”“我承认……解放人们的思想。”纵然被判处灵魂永世监禁，遭受无尽折磨，伊欧法拉仍坚守其信念，正如布鲁诺无惧烈焰一般。这份信念或许也动摇了当时的审判官，后来的灵视者。两千年后，觉醒前世记忆的灵视者直面撒奥斯，也直面自己的过去。或许是这一世不同的成长环境改变了他，又或许是有关伊欧法拉的记忆碎片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灵视者让撒奥斯和娥狄卡的阴谋（可能是首次）完全破产。

灵视者可能不知道，他所达成的，绝不止解决空婴危机那么简单。当他力排众议支持铸魂学发展之时，当他鼓励卡纳（Kana）永远不要停止探索和思考之时，当他给出了一个与前世截然相反的回答之时……他已然在自己和同伴们的脑海中播下了人文主义的火种，他终于首次窥见了伊欧法拉所追寻的道途。



其实，当1代游戏结束，哪怕你达成了类似“善良灵魂（Benevolent Soul）”、“公正平衡（Fair and Balanced）”（都是2代预设）式的好结局，基斯们离上图中卡纳提出的愿景（基斯不再为谎言束缚，齐心协力、超越英格维仙）仍差临门一脚——真相并未昭告天下，基斯仍受诸神的保护和掣肘。而踢出这临门一脚的不是基斯，而是光明神俄撒斯（Eothas）。

如果你是跳过1代，直接从2代入坑永恒之柱（我就是这样），那你对俄撒斯的第一印象必然会与真实有所偏差——“这俄撒斯真不是个东西，上来就毁我城堡，几百上千号人的性命就这么没了，我要不是灵魂强点也得交代在那。”但如果从1代玩起，而后导入通关存档再通关2代（本体主线和寒冬巨兽DLC），回头再看俄神其人，或者便可理解其伟大之处，或者便可意识到他虽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仍不失为一代英雄。
俄撒斯作为一名和伊欧法拉类似的人文主义者，为达成目标作了两次努力。第一次，他附身于维德温(Waidwen)，一位对信仰产生质疑的瑞德塞拉斯农民身上，启发之并赋予其力量。两人集结信众南下，直取影中阳，力图以此揭露英格维仙造神的秘密——此即“圣人战争（Saint’s War）”。在娥狄卡和火神玛加岚（Magran）的合谋阻挠下，圣人战争以俄撒斯的失败告终。第二次努力便是2代开头，即上一段提到的，俄撒斯附身在努亚堡（Od Nua）地下的魂珀巨人身上，吸收基斯灵魂获取力量，长途跋涉前往乌凯佐古城，目的很明确：破坏转轮，也破坏英格维仙人与诸神确立的体系。这一次，昂德拉的惊涛骇浪与玛加岚的燎原之火皆未能阻止变革的发生——俄撒斯抵达了转轮前，与奉贝拉斯之命前来追捕的灵视者一行进行了最后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对话。镇楼图便是对话的一部分，两个选项正好对应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回望历史与迈向未来的两个发展方向。

也许，你对以上内容会不以为然：“不错，人文主义让人类摆脱了黑暗的中世纪，但你艾欧拉的所谓‘人文主义’又算怎么回事？转轮破灭，基斯不找到替代方法便会在两代之内灭亡——广大基斯凭什么陷入危急存亡之秋，就为了你俄撒斯一个人的一意孤行？成何体统！”这也再正常不过，因为从来没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今天的人类文明，作为人文主义发展数个世纪的结果，其未来将何去何从，甚至会否因人文主义而亡？这些仍是个未知数。对于艾欧拉亦如是，相信基斯与否，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其实灵视者可以通过合适的选择让基斯们只需面对“very easy”模式，只是完全按照这条路走可能并不符合包括我在内很多人的价值观）。在两代《永恒之柱》中，你作出的选择可以改变很多事，也有很多你左右不了的事，但每个玩家都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立场。

基斯的未来是繁荣发展还是就此灭亡，我们无从知晓。但唯一可确定的一点是：当转轮粉碎，艾欧拉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诸神的传说结束了，基斯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

主要内容已经全部发完了，之后可能会写点附录啥的（一些碎碎念的内容）。先放着看看会不会抽楼，抽了的话我后面再补。

整理、修订了下在知乎上也发了一份，排版更清楚了些。当然以后要是更新（新的内容，不是改错）会先发在这个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