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与君初相逢，胜似故人归】

【适逢蚕月春来，京郊已遍满青青草色，不辞辛苦的百花仙用酣然的芳酝将四九城装点出花团锦簇的盛景。是有芳晨丽日，春光不易辜负，与一众贵女往西郊赏花。临水红霞植有百丈桃林，花繁如雪，得见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沈家二姝入宫后，身畔知心人甚少，纵有同龄贵女同游，依旧觉得百无聊赖。大抵是盛名在外，今日前来观景的游人络绎不绝。——热闹都是他们的，我只觉得聒噪。】
【故意避开纷乱的人群，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径。拾阶而上，径旁的桃树随风而舞，花瓣亦簌簌而动，落在发间、肩头。伸手欲接住这缤纷的落花，又按捺不住地拂向发间，想将发间的花瓣取下。柔荑触及空荡荡的乌发间，稍稍一怔。我的发簪不见了，那是去岁生辰阿玛所赠的贺礼。是以提起裙裾，沿着小径往来处履去，应当是不小心落在哪里了罢。】

【时至晚春，迎朝暾入里屋物架，揭开底层黑漆质地的箱顶，这锦地刻画纹路的红木箱中，盛放了无数本少时私藏的画本，在其外用绵袄保护，实则是为逃避父亲针对学业上的苛责作掩护，自黑龙江抵京一月有余，我曾多次欲打开这木箱，画本亦需透气，可无奈于颇多杂事，应接无暇，惟有眼下得空，方能启封珍藏旧物，但仍心存戒备，令奴仆于屋外放哨打探，严防父亲突临。】
【画本通风事毕，想来入京还未曾至外踏青赏游，遂手捧一本《笠翁对韵》，欲在宸京追寻“柳岸对桃蹊”的盛景。一别数年，宸京已成陌路，行于西郊柔祇，沿山道迤逦向东而行，途径曲溪数折、茅螺两亭，数百株桃树映入眼帘，凡心所向，如是而已。】
【庄周梦化蝶，我亦是被眼前展翅的蝴蝶引入小桥，只是在沿砌石而上时，它远没有另外一只“蝴蝶”耀眼夺目，她美丽的宛若梦幻，是月明林下更教人心痴，我本以为同她仅是一面之缘，在那枚镶嵌了宝石的蝴蝶纹簪掉落在地的一刹那，我知晓，这便是天时。】
姑娘，这是您的吗？

【蹑足向来处徐徐而去，绣鞋轻巧地履过一地落花。地上甚么都没有。那只蝴蝶纹簪仿若真的成了灵性的玉腰奴，扬着金翼无声无息地往浩渺穹空中掠去，心中有些郁结。倏尔有一道温雅的男音在耳畔响起，我抬首，恰恰撞上一对清冷的乌眸。与此同时，端王府金笼中的小雀似受惊般扑腾起脆弱的翅翼，可我不在，谁又会去过问它呢。】
【现下即便它在身边，我大抵也不会理会它。因为此时此刻，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双眼睛。干净、纯粹、清冽，像拂晓时蕴结的露珠，像沈贤龄的玻璃珠，哦不，那种东西怎可与眼前人媲美。继而，眸波一寸一寸缓慢地逡巡过他的面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甚至他的唇，当真是好看。在一片绯红色的落花间，他身着一袭白衣，如胜雪之姿。】
【我定定地看着他，万籁俱寂，唯有膺内的心跳声。直至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方如梦初醒般将神识清明。目光触及他手中的蝴蝶纹簪——原来它真的有灵性。无可避免得，唇角稍稍上扬，又立刻掩住。柔荑拂过耳边的发丝，向他舒展眉眼，梨颊深陷，抿出最好看的弧度。】
多谢公子。
【伸手取过他手心的纹簪，刻意多停留了一瞬。而后不疾不徐地别在发间，眨了眨眼，笑道】好看吗？

【徐徐向我而行的清脆跫音，是宸京贵女特有的绣络珠璎，我遥遥地望向她那被桃花衬得娇红的脸颊，膺中顿生小鹿，无论她是笑是愁，皆教我在迎上她那对灵动慧瞳时沉醉，纵使现时桃花林坞外颂歌频奏、堤岸游人纷扰，而我只看向她眼底，桥外众人在欢呼什么，同我并不相干，我与她宛如两颗在黑暗中并行的无名珠，她向我奔来时，我的心如深陷梦魂萦绕，酥麻至极。】
【我自觉心扉攒红，刻意逃避她来时因欣忭而舒展的柳眉桃唇，低眉垂眼故作打量那枚蝴蝶纹簪，极力掩饰我顿成的羞怯和我初尝的怦然心动，这时的我即使可能只是游赏桃花林数人中极其微小普通的一个，但这一刻羲和温柔且明媚的光，彷佛只照亮在我的身上。】
无妨。【这枚纹簪虽再次别归绾髻，可这只“蝴蝶”仍围绕在我的心房翩翩飞舞，蝶该恋花，而我，非林中花。】它很衬您。
【我急于捕捉它，可越急、越是笨拙。】
既物归原主，小生便不打扰姑娘雅兴。

【我看向他时，世界皆重新归于岑寂，只有他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他说话时面容肃静，唯有两片薄唇一上一下轻动。待他说完后，我方后知后觉地发觉一桩令我难堪的事情：他竟不曾看我一眼。何止如此，说出口的话也在急急道别。适才刻意的停顿，刻意的微笑成了我一人的独角戏。在他的眼中，我恐怕比不过这满树的桃花，缤纷的落英。——这多有趣啊。金乌巴巴落入襟怀何必在意，非要如夸父般逐日才值得爱重。很久很久之前，我就与沈家小福说过，元颐格格最爱的就是求不得。求之不得，才能寤寐思服。】
【我重新好整以暇地审视着眼前人，白衣胜雪，出尘之姿。他如谪仙一般乍然来到临水红霞，无意拾取到我的纹簪。顷刻间，我顿悟了上天的用意。这是陈天君对我的赏赐。这一场三月春的落英，都只为了成全我与他的相遇。贝齿轻扣檀唇，眸光微动，眉尖稍稍下垂，佯作委屈地语道】
既然“好看”，怎得又急急忙忙要与我作别，可见我是无盐女，将公子吓跑啦。
【说罢抬了抬雪颔，眸中蕴起几分狡黠的笑意，不及他回答，又径直启了话头。】听公子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是来京访友的么？

【我并非是藏了欲擒故纵的诡计在怀，而是因这蛮缠花贼已然探入心弦，恣肆无忌地于房室中捣乱，这须臾的滋味，正若误入蓬莱宫阙的浊骨凡胎，分明对玉宇琼楼心驰神往，却因妄自菲薄而作茧自缚，恐怕早已自囚于至深樊笼，自设矰缴枷锁无数，无法挣脱。】
【很显然，眼前的娇囡较纵情捉弄灵台的玉腰奴更为固执，她只是稍往前行几步，却令我退让、驻足于云纹桥栏，再无处逃匿，我暂未回迎她一番未含指责、但持无盐女典故的诘问，遥睇湖春碧水、烟柳笼纱，同清磐疎钟、长亭幽谷，远望桃林深处盘行萦曲的蕙路，待心如止水，方同她详叙。】
少时同家父赴黑龙江等地暂居，宸京一别，已有六馀年。
小生孤身一人，何来访友。【自然，我同归纹簪前时一样，不曾直面她一刻，因我担忧那令人双眼花翎的乌睫，恐再教我痴迷，是惑、亦是祸。】无盐女虽其貌不扬，但秉性纯良，不负贤德赞誉，能遇此佳丽，实乃小生的荣幸，又何来逃跑一说？
只是您方才向东而行时较为匆促，小生怕您因纹簪而误了他事。

【你瞧，他又避开了我的视线。这碧水青天，长亭对晚就真胜过活色生香的姑娘么——真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可我就喜欢呆木头。是以面上容色始终沉静，未有一分的气恼。女人的生气是她隐秘的法器，要留在紧要关头一招致胜，怎能时时刻刻展现给他看。】
【学他一道将视线巡往远处盘回曲折的小径，然心念不在此，只凝神细听着他的叙述。原来是四九城的归人。垂下玉首，瞥见他素白干净的衣袍。好奇怪，这一路的落花竟半分也没沾染上。他好像是高高居住在九重天上的谪仙，今日只是偶然踏入人间，向尘世投来无悲无喜的一眼，从未带来甚么，更不会带走任何。可九重天有什么好，我偏要将他拽入这万丈红尘中，为我俯身称臣。】
【听完他后边儿诚挚的话语，偏颐眄向他，这也不算一块呆木头嘛，你瞧他能言善辩的样子。山不向我来，我便自个儿向他走去。故作怅怅叹气。】
哦，所以我还是无盐女了。
【顿了顿，芙蓉面复又漫开明媚笑意】这簪子是我阿玛送我的生辰礼物，可不能丢。所以公子今日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知我该去何处答谢公子呢。

【同姣娥议无盐女时，直教我遥忆少时在画本中曾阅嫫姆之事，彼时只知善誉者不能掩其丑的道理，却不知人本无优劣之分，善恶本身亦然，画本虽描述其貌同罗刹、形同啖鬼，但嫫姆于那混沌世上仍能拥有的宝贵品德与展现的非凡智慧，岂是画本能遮盖的。】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为舒佳人愁绪，借自喻无盐女，适志长叙道。】无盐女退谄谀、进直言，令危国悬崖勒马，守一方山河无恙，护百姓免于苦难，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您若是无盐女，那小生方才能捡到您的纹簪，本就荣幸至极，何谈答谢。
【这时的我表面看来是位手持韵文立于桥栏遥探远方的正人君子，但我深知，我根本就是思绪早已纷乱如麻、贪恋萦绕在心扉的玉貌绛唇的卑劣小人，自她登临桥上的那一刻，我的眼神就未能脱离她一秒，或许我不该怨她步步向前迫使我无路可退，本就是我先紧追不舍地招惹了她。】
【我将这罪恶归咎于闯入心房、扰乱心绪的玉腰奴，全怨在虚无缥缈的它身上，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暂时的摆脱这本就脏透了的虚伪的心。】
【并非是我不坦诚，而是它又在作祟。】小生来时曾在渔舟小屋望数叠小山，山中种有红白数千枝梅花，小生窃以为，与纹簪一同别在绾髻的阳春花并不衬您，而需再等三季的百花魁，才是您的首选。
【世人常说吉凶非绝对，福祸总相依，而我怎能先判认来者是凶、是祸，不是吉与福呢。】
小生眼下该归家屋用午茶，先行告退。

【才夸他并非木讷之辈，眼下却又痴痴傻傻了，竟信以为真，不厌其烦地替我评述起无盐女的列传，难怪他分明是来赏花散心，手中还持有一卷书册。我方才的嗔怒，倘是换了四九城中其他浮华的世家子弟，早就将无数有关容颜的溢美之词浩浩不绝地搬出来了，他真是个呆子。若非他白衣飘袂，墨发如玉，头顶并无半分受戒的痕迹，我都要疑心他是于京郊庙宇渡化修行，不涉红尘的小沙弥。那我是甚么呢，该是夤夜间睁着一双赤眼窥探我佛的女妖。佛祖会怪罪我吗，应当不会罢，他会宽宥妖灵对美丽的追逐，爱既无罪。】
【但追逐美丽的路途是如此迢迢，眼前这傻木头就是最大的一桩难事。他是如此得不解风情，竟一口回绝了我的探询。即便之前用百花魁忝为弥补，也不能化解我的失落。眸波扫过他周身，面色怅怅然，毫不掩饰。】
今日一别，这份答谢也不知何日才能实现了。
【语音一滞，眼眸弯如月牙状，向他笑语】既百花魁如此好，那不妨与公子定下三季之期，届时一同赏花。

【我向来没有饮午茶的习惯，这仅是我用来逃避的借口，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为何不敢再看她的真正原因，我绝非她仅靠皮相判定的好人，我的情感中总夹杂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悲伤、忧愁、甚至无端绝望，我曾痴恋于圈养囚笼中鸟，它在、我的心就在，它走，我的心已死。】
【我这样脆弱不堪的人，怎能连累她一起陷入浑黄的诱魅，越挣脱、越下沉。】
有缘自会重逢。
【左手持韵文在外行作揖礼道别时，我用余光再看一次这短暂痴迷的娇容，少顷，终归是不舍而离，沿曲廊而行时，我借摇曳的垂柳，又望向桥上的佳人，她是那样的独特，我在无数人中总能第一眼看见她，即使我没能捡到她的纹簪，但她就在那里，我的心就在她身上。】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人世间诸法因缘生、亦因缘灭，我同她既在此相逢即是缘，若有缘、届时定会在百花魁盛放时相逢，如若三季期满、物是人非，二人无缘，我与这桃花庵的春风皆是她人生中的过客，本就互无亏欠，就此相忘于江湖，再无牵挂。】
【后归途中，心摇摇如旌，而无所终薄。】

【卷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盛春时的沈府花园尽显葳蕤景致，红葩绿蒂交相辉映。若非小福邀约，我又哪里会知晓，原来在四九城中还有这样一处风光，并不逊于临水红霞。自沈贤龄入宫后，业有很久未曾踏足沈府。小福整日只一心钻研棋谱，哪里有功夫陪我胡顽。而我於烂柯兴致寥寥，未有坐隐之才，是以得她相约，方愿登门。】
【现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置身于花团锦簇间，鼻尖嗅得酣然的芬薰，只将绣履缓行，情愿再慢一些。施施然步过小亭，眼波无心地睇向亭中，脚步倏尔顿住。——此刻立于亭中的那袭白衣，瞧着好生眼熟。膺内旋浮起莫名的、脆弱的希冀。再顾不得尚在屋内等候我的小福，只拎着裙裾，仓促践踏过零落的花瓣。至他几步外，却又旋即将脚步停下，咬了咬唇。】
【会是他吗，如果是他，第一句话我该说些甚么呢。可倘若不是呢...许多无关的念想充盈心扉。谁能料到，一向我行我素，率直爽朗的元颐格格竟也有这般扭扭捏捏的时刻。雪荑拽紧了裙裾，指尖反复无意地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