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见着李儋受召到了御座前，施然地叩拜，对答，连脖颈弓弛的弧润都再合礼得体不过。除了眼额处的乌淤，正以一种醒目的方式向泱泱宴众无声宣告：他，朝鲜三王子，日前的确实实在在挨了我一记猛拳。嘶——】
【一笑，就牵扯着嘴角伤口生疼。半途笑就攒成了眉关锁，匆举杯复掩一饮。纵是琼浆玉液，入口也真是没滋没味。推席案朝椅背仰，别过半首，与连弩交耳。我问他，那小子行三的，怎么就能被请封为世子。连弩往后稍了稍，以一种醺然若醉的高深看着我，念生念起，未言一字。我不过是想要一句附和的骂，他倒一反常态，卖弄起玄虚来，不耐烦地皱眉，又前身正坐】
【正是宴首召我，多西晖，来】
【凭谕朝前去，方才有多少双眼看着李儋的瘢淤，此时便有多少寻来睹证我的挂彩。这一架，打得可真够憋屈，李儋不过是往如意馆的地上一躺，我就跪进了养心殿，再禁足，再凌迟，好金贵个李氏三王子】
李儋兄【直呼其讳，又周到地添了亲近。似笑非笑深看他，一顿，方有孔儒士人的见礼，一抱手揖礼到半】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好说好说。
【径自直了身，静候了片刻等他致歉——却也没什么后文详述，倒是又着了句话下的暗嘲。我近日都在度关山里稳坐不动，自然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竖目正欲发难，临了九龙椅上一记目掸，遂又僵着脖颈，板挺抬手虚虚托起他臂肘，逐一咬字】
近日虽未得见，我亦怀记在心，辗转反侧。
【怎么还不道歉？持笑相峙片晌，算是很明白了，所谓袭正中华的礼仪之邦，原是自上而下的道貌岸然。口称义，行则僭，可君父自召问受贡起，今日殿上所行便已被框定手脚，再容不得信马由缰。兹事体大，我只能再由额至眉，多多看他几眼。于姹紫嫣红处，得赏心悦目，心气顺了，自然言语渐也活络起来】
成光君【这回我以封君称他】我大清以武定邦，以文治世，故诗文相和是切磋，拳脚搏克也是切磋。那日是我争胜失了轻重，成光君气量如此，我当敬三杯。
【罚酒改敬酒，此章临时意起，并非是跪在书房里的商量。宫侍奉盏斟酒来，我道，小器，成光君难道不值一海碗吗。殿中御奉玉泉酒，入口绵醇无冽，后劲长足，故而忌豪饮的天子宴上浅尝最佳。又换，分酒两列共六碗，我执第一海，以正言虚捧】
成光君敏行善文，多西晖佩服，请——

【拼酒，乃是江湖草莽的行径。但附以文饰，便有了宴上行令般的乐趣。我扶空碗缘向李儋亮了底，请——喝也忒慢，若不是顾着燕行使在场，尚且有几分宗藩的次序要顾虑，我倒真想替他仰了大盅，再问问他：这一口一口的，养鱼呐？】
成光君，萧萧有名士风。嵇阮在世也欲引为知己。但你到底做不成林中隐逸【呈来的酒莫不是玉泉，怎么将过一轮，我便也有些杀不住话意。半步前去，已捧起第二海】我这回，正是要恭贺成光君，不日便是王世子。
少年英雄，天命所望。
【我不该再说。何谓之天命，我与李儋年岁、身世俱相当，更遑论此间泱泱林立的众儿郎。来日谁堪作英雄，是于群狼环伺之境异军突围，还是扬起立帜再招大风。酒很澄，投目入鉴，却照不清什么。于是再慢等不得，只能干，横臂仰颈地生吞，痛快浇透胸中块垒】
【臂袖抹过颚下，笑】
李儋兄，这碗庆酒除你再无人担得。干了，你我再来切磋。

【为这主动举敬的第三回，我确要高看他一眼。或为酒意酣然，或为“君子万年”，蓬烧的热涌于耳面，枕颅亦为发麻回震，片刻的失神间，我尚未及端起第三碗，便见对立身形一晃，为这片刻，也肯伸手近捞扶稳，借半肩给他作凭力，继而扬声宣众，为今日作个定论】
成光君醉了。
【我尚欠他一碗酒】
【取过他手中酒器，这场一时兴起的捉弄便由此半途而止。低眼一瞥，隐约也有了目涨喉紧的呕意——交手两个回合，貌似是我声势大张，可实际里，我也没讨得他什么便宜。李儋吃我一拳，我在南书房内长跪半日，我要同他拼酒挫威，这下却还撘进一副酒肠和半分相惜】
【自然，还有一套赔礼】
我偶得善本《虚斋乐府》，得苏州大家勘校。藏书不用是为知音少，成光君学富五车，怡情诗乐，必然作得知音的。今赠成光君，还请收下。

【嘁，嘴倒是一如既往硬】
【为之一句不肯服输的“呛”，扪胸复向背心又送两记顺气掌，后托其直身，敛声色以双手取《虚斋乐府》交付，又于这宴首众目睽睽之下，接换过他的环刀。金柄金鞘，握处亮泽尤甚，饰文却无什么磨损，可见的确是贴身常用，又时加细护的爱物。因御前避忌，横握只抽鞘半身，即见刀背藏字“儋”，抬眼又视李儋】
【书房里的侍讲学士曾道，古之诸侯列封必尊礼法，析圭而持，儋爵而饮，是为依制正名。今日我与成光君对饮三巡未尽，纵然无圭、无爵，亦不妨我立下宏图壮志：他不日便是受册王世子，袭正福宫，我顷刻便会追马赶上——就以此金刀为证】
【汗阿玛在此时承由吩咐，要我随使团同赴李朝。他此时责备的“不通世情，信口妄言”都未成紧要，推刀入鞘，躬身领旨。兴致勃然更甚酒浓时】
成光君，看来你我切磋不急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