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开给我的吧

受不了了

明天一定。

应是西飔无情，群玉庭中，临牖抱枝的瘦琼，静寥地落入不应孤枕露零、潸然梦觉的一个秋夜。
今宵月冷，自初暝，至华灯缄寂的夜半，陆妃只是昏沈地坠在冷腻的绸褥间，时而怠睇鲛纱悬铃，皎澈的蟾华杳杳素穿几重绰约的帘栊幔舞，落摹淡彩纷就的诗行。
而这朵有意引风雨自摧的凄蕊终于得到了所企盼的馈应——可谓痴愿得偿，坠入暖炽如阳春的一个曛曛然小桃源里，混沌如初临世间时母亲的柔怀，它这样暖，暖到有足够的馀温，供孤登蓬莱的素娥不复问虚无的月婵之盈亏，托于蜃阙的一颗游心暂得瞬刻无畏无知的开朗，得以重赋两小无嫌猜的清景，暂纾千千愁结。我于是在反复的醒寐间这样无赖地想：夙往不知，难得摒弃惯为世人所称道的卓慧灵识，竟是如斯幸愉之事。
我再不要作爹爹向我所诫告的，明虑悟鉴的女郎了！泪眼迷朦间，我好像看见张后温慈如故的懿容，那分明是章武八年的一季澄朗如镜的商秋，她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髪，向我讲：缈缈，再等一等你燕王哥哥罢。那日，我等到了甚么呢？等到多宝格后静待我抚弦的摽有梅，等到赵翓与我并肩而行时交拂的垂袖。
……是的，再等一等罢，缈缈。我这样一下一下拍抚着自己纤薄的单襟，像一位母亲劝解自己无措的女儿。理应同女君俪情相偕的此夜，他会来么？我太渴望得到答案，又太害怕得到答案。被泪搵湿的乱鬓有如浸墨，索性横臂遮过眼，推开卢漾之要敷来额上的巾帕。
“漾之，我是没有要等他的，”稚弱的违心之语闷在枕间，喁喁如絮，“你也不必遣人去仁明再请了。”
（539）

夤雾衍漫，素月明粹合浦。仁明的灯怀蕴暖意，丹笔的撰修已越过白露，随天气一日日料峭下去，宫侍们的衣衫也不再见仲夏的菲薄。梓童披擐缠枝褙子，方在槅扇内剪烛，光尚未湮灭时，中官惶然的声音传来了群玉的第三次延请，酬答的仍是缄默。
善仪向来擅做执中调旋，她顿指间撂下小铰，落在高脚方桌上，响得清脆，和声相劝之际，我反倒于她眼曈里的宽顺觅出一分筹算，以退为进，女郎们在这大内用起兵法来，较庙堂卿相从不逊色。我原非刻薄寡恩，定要在此时拿捏公允，然而，只有今日，才是十五正夜。
不知自何日起，章武末的旧事成了我与她之间横亘的钩连，愧歉与爱执，两个本不当糅合为一的词滴落杯盏，也酿化作慢毒，意欲在来日将二人之一鸩杀。我在她一次次的娇纵恣睢间，自她颦笑的檀唇、攒蹙的双眉中品尝这一切。一斛东珠犹嫌不足，中宫悯然恕宥显见的到了涨滥溃堤的地步——也不过是一月的思过，怎禁得住如此摧折身体，又百般计划？
我在女君澹望的姿态中起身，终而走向了陆缈的殷殷祈盼，更漏催促如鼓。待黄门叩开群玉的朱扉，入目是她憔依软衾，韧弱依依，拟堪蒲柳。顾视间，我接过侍儿攥着的巾帕，字句既慢且平
“宫使是如何侍奉贵妃的？去宫正司领罚。”
她的额间滚烫，手收回后，许是这无处去的愠怒得了无辜者的承受，捺着的嘴角也悄然舒展，实在敌不过，她的眸中盛着怜润的水光，多看一回都能以情深将人绞碎。重新为她敷在额上，厘分她湿垂的成绺鬓发，喟叹
“……怎么还在烧，用过药了没有？”

年少行游春水之泮，搦管裙幄雅集间递来请词的毫管，是以早悉文人玄妙的想构：譬如棠花红瘦，风摧雨漱后所成的香残，总比完盛的秾锦更引人眷爱，或可喻作残缺之美。
但纵我苦心煞费，于寒抱中琼肌自损，倘置于君王无心赏看的寂寥楼台上，却无疑像一纸无题废皱的旧诗稿，纵是败如雨中酴醾，仿佛也未可赓假一句自怜的太息。
所幸，也毋需效孙寿愁眉了——便是不取玉鉴照面，也知自成漾若江梅的啼妆。辟寒金的钗股被随意压在臂侧，髪鬟散得彻漫，游藻一样伤心地零落溯流。
梦寐如砚墨般交融又破碎，破碎又交融。已不知是几时，我听见渐近的熟悉的跫音，听见宫使们游鱼一样蹑静地退下，偌大的宝室更像月上广寒。随后帘钩簌簌动摇，爱人的话音息露般低柔地罥在耳边，恍惚间竟犹若梭穿年少的荫岁。
稔旧如故的龙涎香迫近而来，稍定方寸，仍别过脸负气道，“才不要用药！”松开掩面的皙指，平日抚弦、而今捧住一把清泪的指，却分明露出一双哭得可怜的漉漉荔眸，“用罢药，你便会走……”
犹茕茕陷在绫罗纷叠的云浪之间，翕目听凭借泪湿罗衣，指却攀折那爿袖扇，以不止溺失于此中夜阑苦泣的伤洄。
（407）

（捅窗户纸）（凑上去）（偷看）

不知道为什么过来回戏想起卢浮选上吐下泻

珠线续断，悉惊女郎的戈鋋羽旄，未自深省，却得以在她琅碎的泪妆间一瞥如旧魂梦。说不清是太久未细细打量，抑或频频见到又习以为常，烛荧在湿透的脸颊上趯跃，已失却少时雪晴的颜色，拭干又簌簌零落，往复无休，似终知何为扬汤止沸，由她哭歇的片刻，甫自缓开声言。
“朕自仁明殿来，本是要将息的时候，既辞离她处，今晚就不会走。”
一字不落的陈述覆饰以更捺余火的耐心，虽盈暖意，但实在微薄，数处精斟慢酌的句读，将此夜逾越规制，拂惊六宫的唐突提点分明。兰台弹奏纷至，沃冠禁奥的宠爱终堆沙般攒至顶点，经不起任何推摧。边几上的玉碗犹带温热，手背略试知是可入口的，端起来时，匙柄清鸣。
“先把药喝了。”
群玉的殿中吞藏万籁，间或夜鸟啁嘶，亦非鴡鸠咏赞，漫渗入帷内时，只能辨出凄冷的控诉，可堪鉴照此处女主人的心声。
我不能再猜度她到底要什么了，早从更名弗谖以来，我就不再清楚她想要什么了。贵妃的章绂也不过是无尽恭颂的作证，在一声叠一声的拜贺中，她遥遥递来的手，反随着鸾辂前行，愈看愈远。
“……”缄默中，我倒如方才醒来，垂目在紧攥着袖角的纤弱十指，病中人仍付出莫大的气力，停顿片刻，决意不再以责怪写此夜的续笔。陆公的名字从喉中滑过，思虑再三，未真正提起，右掌拢握住皓腕，指节探进毫无罅隙的她手中，要让那执拗的、几乎嵌入软肉的蔻丹松一松。随后降落的是一个吻。
“再哭坏了身子，我要心疼了。”

冷烟澹杳，哀怨若女郎长夜里永无绝期的绵愁，而此隅瑶宫，在君王的殊爱与宠异中，被高绝地捧砌成一座不似在人间的广寒。极寒若此，应需取一味九霄的羲惠来暖，……我是说，天子的眷泽。是的，乞求眷泽，不知从何起，我待赵翓终于是要自恩爱不疑落到这样的地步了。然而我心中再明悉不过，这尺凝非一日的坚冰，誓言与悖诺、猜忌与妒恨，早已构成一爿永难圆满的月亮。
仁明，他复又讲到仁明。横亘在我同他之间的永难逾越的障壁，取我而代之的，与他举案齐眉、百年同穴的女君。抬起神光寥寥的泪眼，竟有几分无措地端视着这两小无猜的爱人，尝与我撷来京华第一流的少年郎。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讲，我会痛么？遂目无凝聚地，怔怔地将他递来的药汤含入口中，尔后方后知后觉般地猛然落下几声疾咳，浅褐色的汤药滴溅在我的襟前、他的袖尾，清苦的药气弥曳于周。
“我不想……再饮药。”
一滴盈亮的珠泪罥在眼尾，凄凄切切。少时读山海志异，见略东海鲛人之逸闻，泪能生珠……我缘何没有这样迥异的能赋呢？倘若，倘若我为赵翓落的泪，皆能化作此番祸端之始的南珠，一斛，两斛，他想必不会再因此怨憎于我了罢？但我没有同赵翓讲这样引人噱乐的病中妄语，只是张臂环拢他的腰身，小猫一样地把泪湿梨云的脸庞在他怀中蹭了蹭。
“好冷。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太冷了。抱我一会儿罢……不要，不要再饮药，太苦了……”再熟稔不过的龙涎香的气息充盈在鼻端，将瑟瑟发抖的小猫裹进柔软的梦里，便因为这久违的心安而松懈下来，圆目半怠，话音一点一点低下去，仿佛自语，“就这样抱缈缈一会儿罢，翓哥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