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巡游
对于司马尚这一番话,高渐离感慨良多。
他年少时便开始游历各地,对燕赵地域感情并不如父辈浓厚深刻,而司马尚青年从军,后随李牧将军为赵国抵抗外敌,论对国家的忠烈当然是他比不上的。之后李牧遭赵国旧贵族构陷含冤身死,司马尚被牵连指控谋逆,屡次遭奸人追杀,时至今日秦人灭赵方得片刻喘息。对于赵国也好,秦国也罢,司马尚内心所想更为复杂。
司马尚见他点头,叹了口气:“奸佞当道,忠义不存,我有时也会去想,年轻时豁命作战,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后来我想通了,我与李将军,甚至手下的数万弟兄,为的不是那群只会在朝堂上搬弄是非的小人,而是赵国普通的父老乡亲——我们作战,为的是他们的休养生息,如果秦能够使这些父老过上更好的日子,尚也会放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情。”
高渐离不说话。
司马尚目光复杂地朝他看来:“天下大势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行为而改变,分崩征战了七百多年,就算不是现在的秦国,将来也总会出现第二个秦,第三个秦……曾经的大周疆土,也到该一统的时候了。”
“我时时在想,荆兄为何明知无法阻止天下大势,仍会答应燕太子丹的计划。”高渐离闭上眼睛,把自己蕴含复杂情绪的神色掩藏起来,“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他想要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什么?”司马尚从未听高渐离提起过荆轲之事,这次高渐离主动说起个中细节,有些疑惑。
“因为他一直设想的东西在秦已经得以实现,又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大概是他觉得不亏反而赚到得更多罢。”高渐离摇头苦笑,没有解释太多:“既然很多理想是能够实现的,那么诸如今日那人所言之事,我们就该拒绝,无论是柳二,或是仲清,亦或你我。”
司马尚点头:“如今我一心培养仲清,无论日后大局如何,都该为百姓安康谋利,这是李将军的愿望,也是仲清自己所希望的。其余的天下大事,就让心怀天下的人去做吧。”
两人对望一眼,大笑。
王翦再度被启用,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率兵,很快占领了陈县以南直至平舆的土地,并且成功俘虏楚王。
嬴政王驾巡游至郢都、陈县。
此时楚将项燕率领旧部退至淮河以南,拥立昌平君为楚王,继续抵抗秦军进攻。
嬴政到达陈县时,正值秦王室每年必行的秋狩,自国事愈发繁忙这传统的活动便被嬴政改为三年一次,当赵高作为随侍向他提及时,嬴政思量片刻:“趁众位将军都在,便不用多此一举回秦举行,在陈县四野寻个开阔场地就是。”
动用了一批兵士搜检巡查,秋狩如期举行。
这一次秋狩算是历代秦国国君离开秦地进行的第一例,下级官员也有人持反对意见,可返回咸阳时间长路程远,这种种不稳妥的因素也在私下不愿车马劳顿的心思里被压下去。
嬴政心中也有所顾忌,毕竟楚国战事正紧,可他也愿意冒着危险举行秋狩,君王在刚征服的土地狩猎,不光是给作战的老秦人打气,也是对楚军的压迫。
扶苏在大梁安抚百姓,修缮屋舍,待到秦地派官员接管事务,民间散乱抵抗的兵戈渐息,知晓嬴政往楚地巡游,改了回咸阳的路线,在陈县回报春夏两季魏地事宜。
而伯庸此次作战,先随王翦军进攻下郢都,接到嬴政准备巡游的消息便留在当地安抚百姓,清理战场,对先头部队供应补给军需,父子三人在咸阳以外的地方相见汇合,实属不易。
嬴政于秋狩前夜命人传话给两个儿子,无非是分配随从,狩猎路线之类的事。
按照以往惯例,应是君王与青壮年的文官、功勋最为卓著的将领率亲兵一道,余下王族子弟各人分别与武将配成小队行动,既显示了王族威仪,又拉拢了其余有潜力的年轻军官。
可这一次嬴政知晓伯庸扶苏二人关系自水淹大梁一事后逐渐僵化,兄弟二人未再有过协作的机会,将祖龙中的乘衣归、风雪客调配与他们,也就顺理成章促成兄弟二人的合作契机。
伯庸用过晚膳,用布帛擦拭随身佩剑。
年纪渐长,他已经知道自己与扶苏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这个哥哥做什么事都极守规矩,对于朝中事宜上很是顾及百姓,有时甚至多了那么几分锱铢必较的小心琐碎。
而这些种种,鲜少回到咸阳的伯庸起先并不清楚,直至请战伐魏的时候两个人对于冬季用兵发生了第一次冲突,扶苏认为冬季雨雪,对行军多有不利,伯庸却持抢攻态度,一个激进一个平和,这是他们最初的间隙。
之后嬴政虽首肯了调兵事项,战事顺利,水淹大梁城后魏都不攻自破,伯庸看似在用兵上搬回一成,却不想嬴政突然召他归秦,而换了扶苏到大梁抚恤百姓,调理民生。
扶苏上奏给嬴政的言论伯庸早在回朝路上就已有耳闻,无非是水攻淹坏民居,围城时饿死百姓,土地庄稼需要时间恢复等等细枝末节的言论。他素来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最后的胜利带来的利益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这些小小的牺牲,在老秦人开拓国土,完成一统大业的道路上显得微不足道,而顾及这些牺牲的扶苏,自然也是他所看不起的。
他年轻气盛,正是急于向父母师长展露才华的年纪,幼时在秦宫遭受的一切冷眼也没有磨灭他骨子里的血气,这压抑的情绪反而在去往北方抵御匈奴的时候,从另一个方面被释放出来。
他爱上了征战,或者说,爱上了胜利。
伯庸是幸运的,在他作为主将领兵的几次大规模战斗中,无一败绩,这功勋在各国年轻一辈的王族公子中都少之又少,也使得他性格中独断的特点有所显露。
蒙武回朝述职时曾与嬴政提及,几次小规模作战时伯庸私自对下属部队调配进行变动,虽然没有大错,可领兵多年的将军也能从其中找出几处破绽,这些他不好当面告知伯庸,只能对嬴政禀报。
而嬴政对于伯庸这类问题,采取了一种旁敲侧击而不直接制止的做法。蒙武大概不明白,而嬴政自己却知道,他的内心是喜悦的,在这个深蓝瞳仁,拥有弯曲头发的儿子身上,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这才是孤的儿子该有的样子,”对着郢,嬴政更像是在和朋友交谈,从十三岁两人相识,郢一直作为暗卫护卫着他,他们了解对方,正如了解自己。他对郢这样评价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自豪,又流露着身为人父对他人隐隐的炫耀。
从蛰伏变得不甘人后,想要在长辈面前显露才华,甚至连自有主张等等的表现,就像是嬴政的翻版。
而他也很清楚,伯庸不能够成为第二个自己,曾经的自己锋芒毕露,因为他是长子,而成蟜对他不会构成威胁,他有资格去挑战。伯庸则不同,过多的放任会让他不在服从扶苏的命令,这样的事,是作为君王的嬴政决不允许出现的。
种种考虑,于现在的伯庸,根本无从得知,也不能够体会父亲的想法。
正对嬴政着人带的这一席话有所思量,守在帐外的士兵进来禀报:“扶苏公子到。”他点头应了,士兵出去回报不多会儿,一个身着浅黄长袍的年轻人便走了进来。
那人身量挺拔,虽是少年面容,举手投足已有一股沉稳内敛的仪态气韵。他的长相继承了父母的大半优点,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垂在身后的散发也整理得十分服帖规矩。
“扶苏哥哥前来,伯庸军事繁忙,未曾出帐相迎,怠慢了。”伯庸说着,眼神却没显露出半点歉意的情绪,手上仍不停地擦拭佩剑,哪有甚么军事繁忙的样子。
随行侍卫躬身接了他披在身上的罩袍退了下去。
帐内只剩下兄弟二人沉默相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是弟弟,站着的是兄长。
奇怪而压抑。
你一旦在某件事上和一个人产生分歧,导致你不再待见此人,那么无论他做什么,都显得那么碍眼而令人厌烦。
伯庸的极端,只能在嬴政面前得到诡异的中和,对其他人却不能,包括扶苏。
“父王方才派人传话,我们明日秋狩分在一队。”扶苏对着伯庸点头,他的语气平和,没有什么不耐或生硬。这是他兄弟的军帐,伯庸不说,他也不曾落座,看着伯庸的眼神也如往日澄澈温润。
这个人,从来都显得正直规矩,不卑不亢,坦坦荡荡。
可伯庸不在乎,他讨厌极了这样的眼神。明明是他夺走了自己献计破城后胜利的果实;明明是他在朝堂上书父王,陷自己于不顾民生的残虐非议;明明是他取代自己在大梁夺得了宽仁安民的好名声;为什么他又要做出这样不带亏欠的态度?
年幼时兄弟二人比剑拆招、唱诵歌谣、读书习字的真情早就随着时光消失了。
伯庸低头,重重用力擦拭佩剑,生硬回话:“扶苏哥哥放心,你骑射不精,伯庸明日多射几次空靶,也让自己落个骑射不佳的名声便罢。”
这话说得已经十分不给面子了。
扶苏只长他一岁,很有气量没有动怒,反而解释道:“我知晓你在进攻大梁一事上对我的上书颇有微辞……可明日秋狩却是要我们兄弟二人同心协作的时候,伯庸心内诸多不满,我们日后可以慢慢化解,切莫让那些文臣武将看了笑话。”
“伐魏大捷本是一桩妙事,却被大公子说得如此不堪。用兵者沉心定性,不能因小失大,这倒成了我的微辞?”伯庸哂笑,“大公子可知王上怎样与我说明?”
不等扶苏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他说我二人一攻一守,共保大秦江山基业。这话本是不错,可伐魏后大梁百姓只道扶苏宽厚待人,伯庸狡诈不顾百姓生死?大公子得了好处,我却落得一身骂名,这样的共保基业——我不愿!”
眼中狠厉光芒乍现,手中擦拭剑刃的布帛被割裂,指尖一抹鲜红浸入其中,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