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冬风
无力地抬起头,钢琴牌子的铭文旁,光滑的烤漆面映着自己干涩无神的眼睛,像刚刚醒来的痴梦人。连抬头环视四周,滞留在眼中的余晖逐渐褪去,只剩下昏灰的墙壁,而痴梦人依旧傻傻地在脑海中追逐着那些残影。
手上,是用力过度揪下来的几根干黄的头发。
默默地将手倾侧,让它们静静地飘落。随着头发一起飘落的,还有一点点灰尘。那在光线下泛着点点光芒的灰尘,一样是白色的,一样那么的渺小,可是,为何却没有像雪一样,得到人们的喜爱,让人觉得美呢……仅仅是因为它们把家弄脏了,让人咳嗽不止吗?
——因为……它不会融化吗?不会消失?还是不会给人特殊的感情?……因而永远也无法成为美。
或许对自己而言,所谓美……到头来,大多是以记忆和感情作为载体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实体,或许是早已逝去之物……都是过去。
连将脑袋靠在共鸣箱上,一副失恋者般自暴自弃的姿态。烤漆面冰冷得令人发颤,寒冷透过琴键,将手指冻得僵硬,难以动弹。
那么冰凉的琴,她平时又是奏起怎样的曲子去温暖自己的手呢……
只是,就算知道了,也无法听见她是怎样弹奏的了……
连合上眼睛,寻找着那些零碎记忆,然后用手指摸索着琴键,找到了开头的那个音,轻轻地按下去,左手轻轻地点着琴键,脑海里想象着如果是她的话,会怎样弹,这一首《雨滴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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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未完,“冬风”却响起,不单单是悲伤与绝望,更多的是……暴戾,莫名的暴戾,响彻房间,地板也为之震颤着,狂怒与声嘶力竭的狂风将雪砸在路人身上。凌烈寒风越来越狂躁,演变成雪暴,将一切色彩都尽皆吞没,化作彻底的白色与昏黑,将一切声音都淹没,变为永无止尽的呼啸,宣泄着,破坏着一切。
凭什么……
让她承受这些……
凭什么……
她奋力地砸向琴键,吵杂刺耳的噪音,没有任何的轻重音变化可言,指尖传来剧烈的疼痛,也丝毫不予理会,大概琴弦被击断也不会善罢甘休。彻底的胡闹,眼前的琴键仿佛也逐渐变得模糊,变成了令人恶心的一团黑白——就像憎恨的冬季一样,没有一点色彩。
“铃……”
声音根本传不到。
“铃……”
被暴躁的琴声所掩盖的声音,无力且脆弱得如同漫天风雪中的一片枯叶。
“铃!”
仿佛她听不见喊叫,连抱住了铃,尽最大可能地制止那双早已失去了理智的手。
“连……”她的右脚还未松开延音踏板,房间里充斥着破碎的和弦所制造出的嗡嗡声,地板在噪音下震动不休,以及混杂着她自己疲惫的喘息。晕眩感让她有些想呕吐。
“不要这样啊……”声音终于传达到了她的耳边……通过丑陋的助听器强行推入了她的脑海中。
她仿佛突然惊醒瞬间呆滞了一般,怔怔地松开踏板,嗡鸣声一瞬间消逝,手僵硬地放回了大腿上,指尖的剧痛感也随之冲破了大脑建起的屏障,开始微颤起来。
琴弦不再颤动,漫天雪暴也一同散去,房间重归宁静。
她靠在自己的耳边细语着,嘶哑而悲哀的声音,竭力去颤动的声带却是力不从心,“连……放开我,拜托了……”
“放开我……”她不安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连的怀抱……不知道为什么,铃很想逃开。
怀里的她有点太冰冷,令自己本身已经发凉的心更难受,仿佛会过于寒冷而凝结,碎裂。怀里的她有种难以接受的阻隔,不断排斥着,抗拒着连,是因为自己穿的太多衣服了吗?并不是……可能她仅仅是现在难以接受这相对她来说太过温柔的拥抱。
她逃开了……甩脱了连的手,然后不耐烦地用手拨开挡在耳畔的头发,将挂在娇弱的耳朵上的助听器扯了下来,狠狠地将它向远处的墙上摔去,随即又想抓起曲谱一并扔出去。
“铃!”连再次将过激的她紧紧搂住,阻止着她继续用手边的东西宣泄,曲谱从她微颤的手中散落,宛若羽毛般缓缓飘落到两人的周边。
渐渐地,少女总算是安分了许多,原先绷紧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喘息也慢慢化为淡淡的一句话:“连君……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将连推出了房门外,然后“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留下连一个人在房间外,而她躲在紧闭的房间里。
经过这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又变得死沉沉的一片了,没有丝毫的声音。连背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到地上,逐渐地刚刚的那种压抑的伤感开始蔓延到全身。
“因为这次高烧……”
“不可能唱歌了……”
“听力也受损了……”
那些折磨着大脑的荒谬话语,令自己几乎抓狂。
而她,现在的精神状态自昨晚开始就已经是濒临崩溃……或许,已经是崩溃了,不停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无法再唱出她自满的歌声,怎么可能会好受……来自自己的声音都如泡沫一般消失掉,而周边的声音也变得微弱模糊,怎么可能会好受……然而,尽管知道如此,并没有任何失去听力和声音的经历的连,并不可能傲慢地说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
她并没有将门锁起来,连悄悄地将房门打开一线,看着她。
她没有再拿身边的东西作为宣泄了,孤独地坐在那里,呆呆地坐在琴凳上,纤细的脚边上是散落一地的曲谱。微翕的惨白双唇凝固了还没说出口的话语,睫毛上冻结了未能滴落的泪,颤抖的瞳孔是那样的茫然,那样的令人心生怜惜。
渐渐地,她脸上只留下了遗憾和失落,以钢琴的边缘支撑着自己慢慢从琴凳上起来,尽可能缓慢地走向床边,坐下来低下头,搂着那只毛绒熊静静地坐着,不知道是在等着连冷静下来,还是在单纯地发呆。
她将那只熊搂紧了一点,是想哭吗?自己都做了什么……想哭的话,哭出来吧……
向来不愿看到她哭的自己,现在却在期待着她哭?
然而明明是个碎了水晶天鹅也能落泪的泪点低的人,现在却丝毫没有哭的意思,反倒是显出了一种异样的坚强。
好想现在就回到她身边,然而自己却依旧伫足……自己是怎么了……好矛盾的心情……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踌躇……根本无法理解。
不敢回去她身边,因为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她……拥抱也被她拒绝了。
曾经的甜言蜜语涌进了胸腔,连将脑袋靠在冰冷的墙上,将那些声音重新封印在自己柔弱的大脑里,或许自己也是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缩到了床头,头靠着身侧的墙壁,一侧的头发一下子就被挤乱。一只手抱着小熊,另一只手在床上点着虚无的琴键——又是一首怎样的曲子……多半又是一首悲伤而动人的曲子。
“你为什么,弹得好的总是那么忧伤的曲子?”连想起了以前曾经问过她的。而她总是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到琴键上,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冰凉的烤漆面。
现在,独自坐着的她似乎也是想起了那句话,和那时一样停下了轻点着音符的手指,嘴角泛起淡淡的一笑,将回答默默地收在心里。
“因为……习惯了?”
她的手指停下来了,忘记曲子该怎么弹了吗?只是想单纯地停下来?她又将小熊抱得更紧了一点,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揉捏着,让疲惫而无神的眼睛随意地保持着一个不变的视角,一个人安静地发着呆。最后将小熊放在一边,抱着自己的膝盖,缩起来,坐在床头,似乎在瑟瑟发抖。
“铃……”
“——!?”
连早已悄悄地走了进来,将独自苦痛着的少女搂住。她浑身一颤,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措手不及。她的手指慢慢地放在了连的背上,慢慢地搂紧。她的身体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紧了连后背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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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霓虹灯柔和地切换成蓝花楹的颜色,一种宁静的蓝,沁入了忧郁的紫色。耳畔,很平和很温柔的《StilleNacht》,接下来,或许是和以往一样接着一首清澈空灵而幽静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或许是另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但是那些曲子都是那么的温柔,甚至是有点悲伤,尤其是小提琴那拨人心弦的颤音,以及钢琴伴奏的那清澈如融雪形成细川的trill。
在那每年都被装饰的完全一样,没有一点新意的圣诞树下,用两只手,完全地将她娇小而柔弱的身体搂住,尽可能更加温柔地抱着她,轻抚着她那已经略微枯燥的长发,很怕她会像玻璃一样一不小心就碎裂,很怕她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像泡沫一样忽然消失。
从来没有试过,两个人相拥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那些情侣们,手牵着手走在这广场上,似乎并不在意相拥的二人,只是低声地自顾自地轻言着那些甜言蜜语;而那些只身踱步的少年少女,都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向着圣诞树的星星许下童话般的祈愿。
那美丽的玫瑰,是少女最爱的花朵;那鲜红的浪漫,是少年痴醉的追求。伴着夜莺美丽婉转有若清泉般的歌声,鲜红的花瓣渐渐绽开,少年摘下它,献给最爱的心上人。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故事。
然而……然而又有谁会注意到,沾血的蜇人花茎旁,那已经冰冷了的夜莺,那逝去的美妙歌声,还有那深深埋入它心脏的花刺?谁会知道,那令人难忘的浪漫,其实是那灰褐色的不起眼的夜莺,一滴滴用血浸润的悲哀?谁会记得,那玫瑰花下埋藏着的这个伤感的童话?(注1)
“连……”她的声音犹若残息,在略微凌烈寒风中难以听清。她发出私语一般的嘶哑声音已经是极限了,就如一面用尽一切力气,也无法撼动的墙,将她与世界隔开。拼命去撞,最后伤痕累累,无力而无助地仰望着。像断掉琴弦的小提琴,无法将原本的声音传达出去。
“怎么了?”连在她耳边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了一次,忽然意识到她听不见,只好又提高了点音量重复了一次。
“就像是沉在水里一样……”少女用任何人都无法听清的声音低语着。助听器已经被少女摔回了零件状态,结果就是哪怕是连在她耳边的轻语都无法听清。
她的双手稍稍搂紧了一些,摇了摇深深地埋在连胸前的头,然后继续将冻得泛红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可能是后悔着自己的无**制的冲动;亦或者她仅仅是想细细地倾听着连说话时胸腔中的共鸣声,他那起伏的胸膛传出的呼吸声,以及心脏一颤一颤地撞击着肋骨的心跳声——但这些微弱不堪的声音更是根本无法传达给她。
连无法体会她现在到底有多痛苦,但是经受这般打击的她却从未曾流泪过。反倒是更多的自己不愿看到的强颜欢笑,仿佛是不像让自己担心一样。
连所能做的仅仅是深深地抱紧她。至少现在不让她感到孤独,将自己的体温,自己心跳的颤动,以及自己所能给予她的一切传达给她。
她无神的眼睛环视着四周……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在诉说着怎样的浪漫故事;那些眩目的音乐饰灯,在演绎着怎样的美妙篇章;那些轻摆着的金色铃铛,又在回荡着怎样的轻响……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遥远而冰冷,犹如完全被这世界遗忘。
“呐,连……我们走吧……”她轻轻挣脱了连的怀抱,挽住了连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她在恐惧着什么?还是说,听到了连无法听到的嘈杂而不安?还是仅仅是因为使不上力气?
“嗯……”连牵着她的手,带她远离那个广场。
这个观景台,还是和上一年一样,没有一个人。到底还是沉醉在那迷幻的霓虹灯光中,要比置身于这里眺望虚无缥缈的五彩光斑更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