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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大秦帝国第五部铁血文明(李斯功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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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皓辉先生写的大秦帝国太长,其中第五部个人认为最精彩,要知李斯,不如看看此文。
此书有六部,我暂时买不起,不过在网上找了电子档的,闲来无事,以贴子的形式发出来,只是太长,所以只发与李斯有关的第五部让大家都看看,或许看了这书,对李斯大家会了解很多。
再者,如果各位觉得好看想看其它几部,有空我也会贴上来。
好了,不废话了,以下正文。
 楔子 
秦王政十年深秋时节,红霾笼罩秦川经月不散。 
太阳堪堪爬上东方远山,瘦硬的秋风荡起了轻尘,渭水两岸橘红的土雾弥天而起,苍苍茫茫笼罩了山水城池田畴林木行人车马。大咸阳的四门箭楼巍巍拔起,拱卫着中央王城的殿宇楼阁,在红光紫雾中直是天上街市。连绵屋脊上高耸的龟麟雀蛇神兽仙禽,高高俯望着碌碌尘寰,在漫天漂浮的红尘中若隐若现。河山红颜,天地眩晕,怪异得教人心跳。然则,无论上天如何作色,曙光一显,大咸阳还是立即苏醒了过来。最后一阵鸡鸣尚未消散,城内大道已是车马辚辚市人匆匆。官吏们乘车走马,匆匆赶赴官署。日出而作的农夫百工们荷工出户,奔向了作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农田。长街两侧的官署会社作坊商铺酒肆民宅,也业已早早打开了大门,各色人等无分主仆,都在洒扫庭除奔走铺排,操持着种种活计,开始了新的一日。 
长阳街的晨市开张了。 
这是咸阳南门内的一条长街。北口与王城隔着一片胡杨林遥遥相望,南北长约三里余,东西宽约十多丈,两厢店铺作坊相连,是秦国本邦商贾最为集中的大市。长阳街东面,隔着一片鳞次栉比的官邸坊区,便是天下闻名的尚商坊大市。两市毗邻,国府关市署将长阳街定名为国市,将山东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定名为外市。咸阳老秦人却从来不如此叫,只依着自家喜好,径自将长阳街呼为勤市,将尚商坊呼为懒市。个中缘由,却也是市井庶人的感同身受。若比货物,尚商坊外市百物俱备,长阳街国市则只能经营秦国法令允许的民生货物。诸如兵器盐铁珠宝丹砂座车战马等等,长阳街决然没有。若比店堂气魄,长阳街多为三五开间的小店铺面,纵有几家大店,也不过八九开间,至多两层木楼一片庭院而已。尚商坊则不然,六国大商社无不飞檐高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家家都比秦国大臣的官邸豪阔。便是尚商坊的散卖店铺,也动辄十数开间,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其华贵豪阔,其大店做派,都与长阳街不可同日而语。 
老秦人还是喜爱长阳街。 
质朴的秦市,有独到的可人处。勤奋敬业,方便国人,白日从不停业,入夜则一直等到净街方关门歇息。若没有战事,大咸阳不在午夜净街,长阳街总有店铺通宵达旦地挑着风灯,等候着不期而至的漂泊孤客。每每是五更鸡鸣,曙色未起,尚商坊还是一片沉寂,六国商贾们还在梦乡,长阳街的晨市早已经是红红火火了。早起的老秦人趁着朦胧天光紧步上市,或交易几件物事,或猛咥一顿鲜香之极的锅盔羊肉,完事之后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计。即或官府吏员游学士子,也多相约在长阳街晨市说事,吃喝间铺排好当日要务,便匆匆离市去应卯任事。日久成习,长阳街晨市不期然成了大咸阳一道诱人的黎明风物。 
清晨相遇,市人的第一个话题大多是天气。 
连日红霾,人们原本已经没有了惊诧,相逢摇头一叹,甚话不说便各自忙碌去了。今日却是不同,谁见了谁都要停下来嘀咕几句,说的也几乎都是同一则传闻:齐国有个占候家进了咸阳,占秦国红霾曰:“霾之为气,雨土霏微,天地血色,上下乖戾也。”不管生人熟人,相互嘀咕得几句,便争相诉说起一连串已经多日不说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惊诧疑问。有人忙着解说,甚叫霾,天象家阴阳家叫做“雨土”,老秦人说法是天上下土。有人便问,天上下土也得有个来由,秦川青山绿水温润多雨,何方来得如此漫天红尘整日作雨飘洒?有人便惊诧,老哥哥也,莫非秦国当真又要出事了?不管谁说谁问,话题都是一色的霾事。 



1楼2009-06-25 00:41回复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青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青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却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却是如何评判?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5楼2009-06-25 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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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却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却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6楼2009-06-25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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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却是王绾的工整小篆: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入国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操根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春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春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阳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水工,两人都是泾水工程的实际操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春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强大的压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春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远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春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春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春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7楼2009-06-25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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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乱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强毅凌厉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父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了。如果说,别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这种心态,目下这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愿对自己这个三安秦国的老功臣直面说话了。 
            虽无酒意唏嘘,心头却是酸楚朦胧。 
            吕不韦素来矜持洁身,不愿在书房失态,便扶着座案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廊下,迎着清冷的秋风一个激灵,吕不韦精神顿时一振。转悠到那片红叶遍地枝干狰狞的胡杨林下,吕不韦已经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国家,吕不韦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该当是无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父也是极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赵姬无可奈何的事,只要吕不韦出面,嬴政从来没有违拗过。若非嫪毐之事给自己烙下了永远不能洗刷的耻辱,吕不韦相信,秦王政与自己会成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国主张有歧见,也都会坦坦荡荡争辩到底,最终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协力应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吕不韦领政,显然的一个事实是:宽政缓刑在秦国已经开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证吕不韦之治国主张绝非全然不能在秦国推行。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也从来没有公然否定过宽政缓刑。然则,自嫪毐叛乱案勘审完毕,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离了僵持了…… 
          “禀报文信侯:李斯从泾水回来,没有来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良久,径自向霜雾笼罩的林木深处去了。 
            暮色时分,李斯匆匆来到了丞相府。 
            暖厅相见,吕不韦一句未问,李斯便坦然地简约叙说了不意被请上王船的经过。末了,李斯略带歉意地直言相劝,要吕不韦审时度势,与秦王同心协力共成大业。吕不韦笑问,何谓同心协力?李斯说得简洁,万事归法,是谓同心协力。吕不韦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吕氏春秋》关涉国是大计,不经朝会参酌而公然张挂悬赏一字师,委实不合秦国法度;宽政缓刑之说,亦不合秦法治国之理;文信侯领政秦国,便当恪守秦法,专领国事。吕不韦不禁一阵大笑:“足下前拥后倒,无愧于审时度势也!”李斯却是神色坦然:“当日操持《吕氏春秋》,报答之心也;今日劝公收回《吕氏春秋》,事理之心也;弃一己私恩,务邦国大道,时势之需也,李斯不以为非。” 
            “李斯呵,言尽于此矣!”吕不韦疲惫地摇了摇手。 
            一番折辩,李斯只字未提吕不韦密书,吕不韦只字未问李斯的去向谋划。两人都心知肚明,门客与东公的路子已经到了尽头。吕不韦一说言尽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毕竟,面前这位已显颓势的老人曾经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随这个老人走下去了。


          8楼2009-06-25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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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复见矣!” 
              “愿闻文信侯教诲。” 
              默然良久,吕不韦叹息了一声:“足下,理事大才也。认定事理,审时度势而追随秦王,无可非议。然则,老夫与足下,两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语矣!既尚事功,更尚义理,事从义出,义理领事,老夫处世之根基也。老夫少为商旅,壮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处世根基未尝一刻敢忘也!宽政缓刑,千秋为政之道也。《吕氏春秋》,万世治国义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弃万世千秋之理而从一时之事,违背义理而徒具衣冠,无异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终于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寝室,吕不韦浑身酸软内心空荡荡无可着落,生平第一次倒头和衣而卧,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转过来。寝室女仆唏嘘涕泪说,大人昨夜发热,她夜半请来府中老医,一剂汤药一轮针灸,大人都没醒转,吓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赎。吕不韦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寝报医有功,如何还能胡乱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经没事了。说罢霍然起身,惊得女仆连呼不可不可。吕不韦却呵呵笑着走进了浴房,女仆顾不得去喊府医,连忙也跟了进去。半个时辰的热汤沐浴,吕不韦自觉轻松清爽了许多。府医赶来切脉,说尚需再服两三剂汤药方可退热。吕不韦笑着摇摇手,喝了一鼎浓浓的西域苜蓿羊骨汤,出得一身大汗,又到书房去了。 
              “禀报丞相:咸阳都尉都尉,秦国郡县设置的兵政武官,职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别简称郡尉、县尉,隶属郡县官署。都城设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阳都尉。军中亦有都尉,为中级将领。请见。” 
              “咸阳都尉?没看错?” 
              “在下识得此人,是咸阳都尉。”书吏说得明白无误。 
              “唤他进来。”吕不韦心头一动,脸色便沉了下来。  
             
             
            片刻之间,厅外脚步腾腾砸响,一名顶盔贯甲胡须连鬓的将军赳赳进来,一拱手昂昂然高声道:“末将咸阳都尉嬴腾,见过丞相。”
            “何事呵?” 
              “末将职司咸阳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日堵塞,山东不#法##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安定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春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 咸阳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阳令亲自前来会(河蟹)商请(河蟹)命,“末将职司咸阳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日堵塞,山东不法流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安定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春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咸阳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阳令亲自前来会商请(河蟹)命,一个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对他这个开府丞相行使“职司”,岂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牵涉甚多理当审慎,吕不韦终究还是被公然蔑视他这个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门之事,学宫所为。学宫,国家所立。都尉尽可去见学宫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将告辞。”都尉也不折辩,一拱手赳赳去了。 
              吕不韦脸色铁青,大步出门登车去了学宫。在天斟堂召来几位门客舍人,吕不韦简约说了咸阳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无论生出何种事端,南门悬赏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书强行。舍人们个个愤然慨然,立即聚集门客赶赴南门外守书去了。   
             
             二 大道不两立国法不二出 
            


            9楼2009-06-25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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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吕不韦。 
              秦王的申明说辞,令吕不韦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与他年青的谋士们目下只能与他暗中斗法,而不会将此事公然申明于国。理由只有一个: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维护商君法治,公然论战便于秦王不利。亘古至今,大国一旦确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国理念,便绝不会轻易挑起治国主张之争端,以免歧义多生人心混乱。目下情势,《吕氏春秋》尽管已经引起朝野瞩目天下轰动,但距被秦国接受为治国经典,尚有很远距离。唯其如此,吕不韦一门期望公开,期望论战,以收说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护法派,则必然要遏制《吕氏春秋》流播,遏制公开论战。否则,咸阳令蒙恬为何要逼迫吕不韦撤除《吕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然将此事申明于朝会,并许“尽可论争磋商”,却是何意?尚无定见么?不对!方才秦王说辞显然是一力护法。是护法派没想明白此举对自己不利?也不对!纵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绾这几个才智之士都想不到么?吕不韦一时揣摩不透其中奥秘,但却明白目下局势:此刻自己若不说话,非但失去了大好时机,反而意味着承认《吕氏春秋》与秦国格格不入,而轰动天下的张挂悬赏便成了居心叵测的阴谋。 
                当此之时,无论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张。 
                “老臣有言。”吕不韦从首座站起,一拱手肃然开口,“秦王护法,无可非议。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点在于应时变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为,商君治国之论可一言以蔽之:求变图存。说到底,应时而变,图存之大道也。若视商君之法为不可变,岂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变图存,老臣作《吕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补秦法之不足,纠秦法之缺失,使秦国法统成万世垂范。据实而论:百余年来,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渐显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当此之时,若能缓刑、宽政、多行义兵,则秦国大幸也!”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么?”老廷尉昂昂顶来一句。 
                吕不韦从容道:“法不容德,法之过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举,宽政缓刑,是为治国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亲民,在护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严。民有小过,动辄黥面劓鼻,赭衣苦役,严酷之余尤见羞辱。譬如,‘弃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为,庶民纵然弃灰,罚城旦三日足矣,为何定然要烙印毁面!山东六国尝云: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老夫闻之,慨然伤怀。诸位闻之,宁不动容乎!《易》云:坤厚载物。目下之秦法失之过严,可成一时之功,不能成万世之厚。唯修宽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远伟业。” 
                “文信侯大谬也!”老廷尉又昂昂顶上,“秦法虽严,然却不失大德。首要之点,王侯与庶民同法,国无法外之法。唯上下一体同法,所以根本没有厚民、薄民、不亲民之实。假若秦法独残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说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贵胄居多,而庶民极少。是故,百姓虽有无鼻之人,却是人无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说弃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颁行以来,果真因弃灰而受黥刑者,万中无一!文信侯请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统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弃灰而黥面者不过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论,改为城旦三日,安知秦国之官道长街不会污秽飞扬?”  
               
               
              “此诛心之论也!”吕不韦霍然离开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发难老臣,一种莫名的沉重与悲哀渗透在沙哑的声音之中,“老夫以为:无人图谋取代商君,更无人图谋废除商君之法。吕不韦所主张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长远大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吕不韦说罢,踽踽独立而不入座,钉在王阶下一般,大殿气氛顿时一片肃杀。眼看一班王族老臣还要气昂昂争辩,王座上的嬴政却淡淡一挥手:“文信侯之心,诸位老臣之意,业已各个陈明。其余未尽处,容当后议。目下之要,议事为上。” 
              


              11楼2009-06-25 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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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贴文至此,才发现自己没有向孙皓辉先生先行申请转载,故此打住,并在此郑重那孙先生致歉,并保证在未经孙先生许可前不贴文。


                13楼2009-06-25 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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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先加精了
                  本吧支持原创~要记得转载前先征得原作者的同意啊...


                  14楼2009-06-25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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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惭愧,不过人家是大家,很忙,我有在他博客留言,不知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还不知会不会同意转载呢,不过此书真的是好书,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15楼2009-06-25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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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那日,朝会一开,长史王绾便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六署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上书;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饮宴中丝毫未见消息?远臣边将们一阵疑惑,纷纷不经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见吕不韦一脸微笑气度如常,远臣边将们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处高而守密,公心也! 
                        进入议程,白发黑面的老廷尉第一个出座,走到专供通报重大事宜的王座阶下的中央书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开的一大卷竹简,便字字掷地地备细禀报了嫪毐罪案的处置经过、依据律条并诸般刑罚人数。大朝会法度:主管大员禀报完毕,朝臣们若无异议,须得明白说一声臣无异议,而后国君拍案首肯,此一议题便告了结。嫪毐乱秦人神共愤,谁能异议?老廷尉的“本案禀报完毕”话音一落点,殿中便是哄然一声:“臣无异议!”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说话。 
                        “臣有异议!”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异议?”长史王绾依例发问。 
                        “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蒙恬。”年青大臣自报一句官职姓名。 
                        “当殿申明。”王绾又是依例一句。


                      16楼2009-06-28 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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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见录写史官已经点头,示意已经将自己姓名录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声开说:“臣曾参与平乱,亲手查获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凭据。查获之时,臣曾预审嫪毐心腹同党数十人,得供词百余篇。乱事平息,臣已将凭据与供词悉数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归总了结,臣所查获诸多凭据之所涉罪人,却只字未提。蒙恬敢问老廷尉:秦国可有法外律条?” 
                        “国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无法外之法,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关涉重大,执法六署议决:另案呈秦王亲决。”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报。” 
                          “如此,臣请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转身对着王案肃然一躬,“昭襄王护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贵,王不枉法。臣请大朝公议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肃然一躬:“既有异议,唯王决之。”


                        17楼2009-06-28 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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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国中,宁有贵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阳令蒙恬所请:老廷尉公示案情凭据。”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声在殿中回荡起来,“平乱查获之书信物证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预审证词三十一卷。全部证据证词,足以证明:文信侯吕不韦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将执法六署勘定之证据与事实一一禀报,但凭大朝议决。” 
                            举殿惊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砺声音在大殿中持续弥漫,一件件说起了案件缘由。从吕不韦邯郸始遇寡妇清,到嫪毐投奔吕不韦为门客,再到吕不韦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实施嫪毐假阉,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过程除了未具体涉及吕不韦与太后私情,因而使吕不韦制作假阉之举显得突兀外,件件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有余。 
                            举殿大臣如梦魇一般死寂,远臣边将们尤其心惊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齿的行径,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国,在天下,嫪毐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可谁能想到,弄出这个惊世乌龟者,竟然是辅佐三代秦王的旷世良相?随着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声,大臣们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吕不韦,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问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实?”蒙恬高声追问。


                          18楼2009-06-28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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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苍白的吕不韦,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有说,径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们还是梦魇一般寂然无声。 
                              初冬时节,纷扰终见真章。 
                              秦王颁行朝野的王书只有短短几句:“查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背臣德,终使秦国蒙羞致乱。业经大朝公议,罢黜吕不韦丞相职,得留文信侯爵,迁洛阳封地以为晚居。书发之后,许吕不韦居咸阳旬日,一俟善后事毕,着即离国。”王书根本没有提及《吕氏春秋》,更没有提及那次关涉治国之道的朝堂论争。 
                              到丞相府下书的,是年青的长史王绾。宣读完王书,看着倏忽之间形同枯槁的吕不韦,默然良久,王绾低声道:“文信侯若想来春离国,王绾或可一试,请秦王允准。”吕不韦摇摇头淡淡一笑:“不须关照。三日之内,老夫离开咸阳。”王绾又低声道:“李斯回泾水去了。郑国要来咸阳探访文信侯,被在下挡了。”吕不韦目光一闪,轻声喘息道:“请长史转郑国一言:专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绾有些困惑:“此话,却是何意?”吕不韦道:“你只原话带去便了。言尽于此,老夫去矣!”说罢一点竹杖,吕不韦摇进了那片红叶萧疏的胡杨林,一直没有回头。王绾对着吕不韦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车去了。 
                            暮色之时,吕不韦开始了简单的善后。


                            19楼2009-06-28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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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不韦出身商旅,久为权贵,对战国之士的“市道交”却有着截然不同于孟尝君与廉颇的评判,对门客盈缩去而复至,也没有那般怨怼感喟。吕不韦始终以为:义为百事之本,大义所至,金石为开。当年的百人马队,为了他与子楚安然脱赵,全部毁容战死,致使以养士骄人的平原君至为惊叹。仅此一事,谁能说士子门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门客既多,必然鱼龙混杂,以势盈缩原本不足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势利之举便一言骂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间何来风尘英雄?然则,尽管吕不韦看得开,若数千门客走得只剩一两个,那定然也是东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从内心深处说,吕不韦将战国四大公子的养士之道比做秦法——势强则大盈,但有艰危困顿,则难以撑持。其间根本,在于战国四大公子与寻常权臣是以势(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尔!吕不韦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计其数,而终其一生,鲜有疏离反目者。 
                              吕不韦坚信,即或自己被问罪罢黜,门客也决然不会寥寥无几。 
                                公示《吕氏春秋》的同时,吕不韦便开始了最后的筹划,秘密地为可能由他亲自送别的门客们准备了大礼。每礼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吕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阴山胡马。反复思忖,吕不韦将这三物大礼只准备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会有一百个门客留下来。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说,三十份足够了,哪里会有一百人留下?西门老总事则说,最多五六十份,再多便白费心了。吕不韦却坚持说一百份,还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世间若皆市道交,宁无人心天道乎!那日,离开举发他罪行的大朝会,心如秋霜的吕不韦没有回府,却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文信学宫,又去了聚贤馆。时当晚汤将开,他要亲自品咂一番,看看这最是“以市道交”的门客世事能给他何等重重一击? 
                                “晚汤开得几案?”吕不韦稳住自己,淡淡一笑。 
                                “几案?已经三百案了,还有人没回来哩!” 
                                总炊执事亢奋的话语未曾落点,吕不韦已经软倒在了案边。片时,吕不韦在总炊执事的忙乱施救中醒来,一脸舒展的笑意。老执事不胜唏嘘,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当晚,吕不韦一直守候在聚贤馆,亲自陪着陆续回来的门客们晚汤,直到最后一个人归来吃饭。沉沉丑时,吕不韦方回到丞相府。虽然已经是三更之后,吕不韦还是立即吩咐总执事:再另备两百六十份三物之礼,一马、百金、一匹蜀锦。吩咐一罢,呵呵笑着蒙头大睡去了。


                              21楼2009-07-01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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